週四 12月 18, 2008 6:58 am
捷運西門站六號出口，誠品116前，廣告牆上突兀的大鐘，閃爍俗艷的電視牆，熙來攘往嘈雜的人群，奔流不息的車潮，氤氳朦朧的午後冬陽。
西門町就是這樣一個地方，對於台北的七年級生而言，總是捧起黃金般珍貴的青春往這裡扔，消磨得一乾二淨，換來一些不怎麼持久的友誼和歡樂；生命乾癟得像是塊乾裂的海綿，所以這裡來來去去形形色色的學生們，都只有一種眼神和靈魂。
西門町還可以有些甚麼？有的，請你們聽我說一個故事。
頭戴著深藍色漁夫帽、皺巴巴的帽沿壓低到看不見雙眼，身穿鐵灰色的POLO衫、下擺磨損得厲害還沾有機油的汙漬，淺褐色沾有油漆印的寬大休閒褲和佈滿珠網裂痕的褪色皮拖鞋，皮膚黝黑，眉宇之間夾著深深的疲憊，指掌因工作過度而傷痕累累，手腕上有一圈明顯因手錶遮住而未被曬黑的痕跡。那個男人站在人群熙來攘往的西門捷運站出口處，彷彿畫出一個氛圍孤絕的空間，他一個人站在裡面，面無表情。
【買家怎麼還不來呢？他媽的，改了三次時間還遲到，到底有沒有良心啊？】
男人左手提著一個半大不小的愛迪達黑底白紋的提包，胡亂地用右手袖子揩去額角的汗，十一月初深秋微冷，未穿外套的他卻冒著大汗；再從口袋中掏出舊舊髒髒的諾基亞手機，沒有人來電，買家電話又是保密號碼無法回撥，男人焦急憤怒也只好等了。坐在人行道邊緣的矮石墩上，小心翼翼地將提包平放在雙腿間，瞥了一眼百貨大樓外牆上那偌大一個時鐘，三點十三分，有人來問他辦不辦信用卡、男人搖搖手示意他走開。
【曉玫不知道醒了沒？藥效應該還可以再撐一下，賣掉以後、回去該怎麼跟她解釋呢？】
稍微把拉鍊再拉開一點，男人朝提包內瞧了一下，嗯！沒事、還好。附近的學生群聚了又散、散了又換，去唱歌嗎？看電影嗎？小聚餐嗎？西門町好像有著許多可能，對於學生而言，你永遠可以在金錢和消磨時間之間取得假象的平衡，但結果一定只有一個、那就是青春流逝。當年和曉玫好像也是從這裡認識的，那時他們都還是如此愛玩的大學生；他本來不想去那次聯誼的，如果不是那天宿舍網路停機整修的話。
【我也捨不得把它賣掉啊！但是為了將來，曉玫，請妳一定要體諒我，我們需要錢。】
那一大群男女的聯誼，曉玫是最亮眼的一個，豔光四射、集合眼光；但這男人卻是個標準宅男，只是沉默地坐在角落吞著肉醬義大利麵，和那杯隨餐附的綠茶，他不知道曉玫為什麼會要他送她回家？曉玫一直沒有告訴他，他後來也就不問了，也許曉玫也不知道吧？！後來他們開始約會、開始逛街、開始路過一次又一次的西門町，開始都在暗地裡進行。曉玫的爸媽對她期望很高，打算一畢業就送她出國留學，這一點，曉玫也沒有告訴他。
【還真的甚麼都賣、甚麼都不奇怪，網路上連這種東西的都有人競標、竟然也沒有被抓。】
終究還是被發現了，在一次送曉玫回家的時候，被她提早回家的爸爸撞見在巷口，那一天如果沒有這麼快跳上機車逃走，他恐怕會被那個裝著筆電的公事包打斷腿。從此他再也連絡不到曉玫，一切的通訊都斷了，他的心臟像被挖走一樣空蕩蕩的；以前沉迷網路時，他並不感覺自己生活的無聊，但曉玫甘霖般的出現，他終於知道他活在沙漠。從此他就只能在她家巷口的一間咖啡廳遠遠等著，等著哪一天那個司機重病、不能送曉玫上下課。
【那個買家夫妻雖然生意很忙，但聽聲音好像人還不錯，賣給他們應該沒有問題吧？】
那一天他又坐到咖啡館打烊，正打算付了錢離開，忽然看到曉玫家的巷口衝出來一個衣衫單薄、氣喘吁吁的女生，當然那就是曉玫、就算沒有燈光他也知道是她；那天曉玫的父母緊急到高雄處理一個工程意外，只派了管家留在家裡，當夜曉玫就把床單打結，從窗口逃了出來，除了一些手頭上的錢甚麼也沒帶，她知道他一定會等她。當夜他們就私奔了，離開台北，到了竹南站下車，一直往人煙稀少的村鎮走去。
【咦？有人打來了？保密號碼…應該就是他們了。「喂？請問你們在哪？，對、我到了…」】
他憑著他的勞力在各工地打零工，曉玫就待在家打理家務做代工。其實這哪算是個家呢？根本就是廢置在空地上的一個鐵皮貨櫃，他動手安上一個轉軸做成了門、補好了頂部和側面的洞防雨，他們就住了下來。有空的時候，曉玫喜歡在貨櫃前的空地種種花草和水果，儼然就以為這是個庭院。地主本是個鄉下老夫妻、過世以後孩子們也因工作忙碌無意處理這一塊空地、以及這個大貨櫃，他們就在夾縫中生活了下來。
【是那輛正在迴轉深藍色的BMW嗎？看起來很貴的樣子，交給他們應該是正確的…】
車子停在成都路旁，男人站起來注視著車。下來和他接洽的是從副駕駛座出來的中年婦人，其實還不算老、但臉上卻佈滿沉鬱的皺紋和憂愁的雪髮，一身樣式合宜的套裝，步伐優雅地蹬著低跟鞋向他走來。甫靠近就用冷峻的語氣對男人說：
「你怎麼會用這種提袋裝呢？這樣很危險你知不知道？」
『對不起，因為我們沒有錢，只找到這個袋子…但我一直有在注意，它沒有事情。』
「拿高讓我看看。」
男人把提包用雙手捧起，讓婦人可以拉開拉鍊好好瞧瞧，那中年婦人用顫抖的雙手輕輕摸著、摸著，有一個瞬間似乎溶解了她臉上的嚴霜，露出溫柔的光輝，但瞬間又恢復了冰冷。
「這裡是二十萬，我們在網路上談好的，你點一下。」
男人接過來，點也不點的就放進口袋，深深地凝視了那個袋子好一下子，良久、才跟婦人深深鞠了躬，喃喃說了一句謝謝，便轉身緩緩走入電影散場後的人群、進了捷運站。
婦人也看了那提袋裡面好一陣，又抬頭看了那男人離去的方向，深深嘆了一口氣，轉身走向了BMW、坐回副駕駛座，車子緩緩開進了下班時間擁擠的車潮中。
其實男人並沒有坐捷運離去，只是躲在入口旁目送那台車離去，當車子進入車潮、失去特徵以後，男人終於痛哭出聲，跪在捷運站門口，不顧旁人的眼光，用力的一直哭、一直哭。
當天晚上，貨櫃屋裡傳出了一個淒厲的女人的哭喊，還有陣陣痛徹心扉的尖叫，以及一個男人無助的、哭喊著的道歉，偶爾有碗盤或其他東西摔碎的聲音。我們聽見：
「把我的孩子還來！把我的孩子還來！我不要用賣掉我兒子的錢治我的病…我死沒關係，你把我的兒子還來～」
那台車卡在車陣裡動彈不得，開車的中年男人左手支著頭、右手搭在方向盤上，食指輕輕地點出節奏，面無表情地注視著前方車潮；或許他根本就不是看著前方，而是望著比前方更遠的過去、望著那個讓他悔恨而無力彌補的過去…
「你不看看他嗎？他好可愛喔！胖手胖腳的，還對著我笑呢！」
婦人開心地逗弄著小孩，而中年男子轉過頭來，用手捏了捏那孩子的臉龐、掐掐他纖細稚嫩的手掌，終於綻放出一絲若有似無的淺笑，說：
『這孩子看起來很聰明，而且跟妳長得還有一點像呢！』
婦人把漸漸想睡的嬰孩放在自己的胸前、輕輕用掌心拍著他的背部，轉頭對中年男子說：
「是啊！畢竟他是我們的外孫啊！怎麼會不像呢？」
西門町就是這樣一個地方，對於台北的七年級生而言，總是捧起黃金般珍貴的青春往這裡扔，消磨得一乾二淨，換來一些不怎麼持久的友誼和歡樂；生命乾癟得像是塊乾裂的海綿，所以這裡來來去去形形色色的學生們，都只有一種眼神和靈魂。
西門町還可以有些甚麼？有的，請你們聽我說一個故事。
頭戴著深藍色漁夫帽、皺巴巴的帽沿壓低到看不見雙眼，身穿鐵灰色的POLO衫、下擺磨損得厲害還沾有機油的汙漬，淺褐色沾有油漆印的寬大休閒褲和佈滿珠網裂痕的褪色皮拖鞋，皮膚黝黑，眉宇之間夾著深深的疲憊，指掌因工作過度而傷痕累累，手腕上有一圈明顯因手錶遮住而未被曬黑的痕跡。那個男人站在人群熙來攘往的西門捷運站出口處，彷彿畫出一個氛圍孤絕的空間，他一個人站在裡面，面無表情。
【買家怎麼還不來呢？他媽的，改了三次時間還遲到，到底有沒有良心啊？】
男人左手提著一個半大不小的愛迪達黑底白紋的提包，胡亂地用右手袖子揩去額角的汗，十一月初深秋微冷，未穿外套的他卻冒著大汗；再從口袋中掏出舊舊髒髒的諾基亞手機，沒有人來電，買家電話又是保密號碼無法回撥，男人焦急憤怒也只好等了。坐在人行道邊緣的矮石墩上，小心翼翼地將提包平放在雙腿間，瞥了一眼百貨大樓外牆上那偌大一個時鐘，三點十三分，有人來問他辦不辦信用卡、男人搖搖手示意他走開。
【曉玫不知道醒了沒？藥效應該還可以再撐一下，賣掉以後、回去該怎麼跟她解釋呢？】
稍微把拉鍊再拉開一點，男人朝提包內瞧了一下，嗯！沒事、還好。附近的學生群聚了又散、散了又換，去唱歌嗎？看電影嗎？小聚餐嗎？西門町好像有著許多可能，對於學生而言，你永遠可以在金錢和消磨時間之間取得假象的平衡，但結果一定只有一個、那就是青春流逝。當年和曉玫好像也是從這裡認識的，那時他們都還是如此愛玩的大學生；他本來不想去那次聯誼的，如果不是那天宿舍網路停機整修的話。
【我也捨不得把它賣掉啊！但是為了將來，曉玫，請妳一定要體諒我，我們需要錢。】
那一大群男女的聯誼，曉玫是最亮眼的一個，豔光四射、集合眼光；但這男人卻是個標準宅男，只是沉默地坐在角落吞著肉醬義大利麵，和那杯隨餐附的綠茶，他不知道曉玫為什麼會要他送她回家？曉玫一直沒有告訴他，他後來也就不問了，也許曉玫也不知道吧？！後來他們開始約會、開始逛街、開始路過一次又一次的西門町，開始都在暗地裡進行。曉玫的爸媽對她期望很高，打算一畢業就送她出國留學，這一點，曉玫也沒有告訴他。
【還真的甚麼都賣、甚麼都不奇怪，網路上連這種東西的都有人競標、竟然也沒有被抓。】
終究還是被發現了，在一次送曉玫回家的時候，被她提早回家的爸爸撞見在巷口，那一天如果沒有這麼快跳上機車逃走，他恐怕會被那個裝著筆電的公事包打斷腿。從此他再也連絡不到曉玫，一切的通訊都斷了，他的心臟像被挖走一樣空蕩蕩的；以前沉迷網路時，他並不感覺自己生活的無聊，但曉玫甘霖般的出現，他終於知道他活在沙漠。從此他就只能在她家巷口的一間咖啡廳遠遠等著，等著哪一天那個司機重病、不能送曉玫上下課。
【那個買家夫妻雖然生意很忙，但聽聲音好像人還不錯，賣給他們應該沒有問題吧？】
那一天他又坐到咖啡館打烊，正打算付了錢離開，忽然看到曉玫家的巷口衝出來一個衣衫單薄、氣喘吁吁的女生，當然那就是曉玫、就算沒有燈光他也知道是她；那天曉玫的父母緊急到高雄處理一個工程意外，只派了管家留在家裡，當夜曉玫就把床單打結，從窗口逃了出來，除了一些手頭上的錢甚麼也沒帶，她知道他一定會等她。當夜他們就私奔了，離開台北，到了竹南站下車，一直往人煙稀少的村鎮走去。
【咦？有人打來了？保密號碼…應該就是他們了。「喂？請問你們在哪？，對、我到了…」】
他憑著他的勞力在各工地打零工，曉玫就待在家打理家務做代工。其實這哪算是個家呢？根本就是廢置在空地上的一個鐵皮貨櫃，他動手安上一個轉軸做成了門、補好了頂部和側面的洞防雨，他們就住了下來。有空的時候，曉玫喜歡在貨櫃前的空地種種花草和水果，儼然就以為這是個庭院。地主本是個鄉下老夫妻、過世以後孩子們也因工作忙碌無意處理這一塊空地、以及這個大貨櫃，他們就在夾縫中生活了下來。
【是那輛正在迴轉深藍色的BMW嗎？看起來很貴的樣子，交給他們應該是正確的…】
車子停在成都路旁，男人站起來注視著車。下來和他接洽的是從副駕駛座出來的中年婦人，其實還不算老、但臉上卻佈滿沉鬱的皺紋和憂愁的雪髮，一身樣式合宜的套裝，步伐優雅地蹬著低跟鞋向他走來。甫靠近就用冷峻的語氣對男人說：
「你怎麼會用這種提袋裝呢？這樣很危險你知不知道？」
『對不起，因為我們沒有錢，只找到這個袋子…但我一直有在注意，它沒有事情。』
「拿高讓我看看。」
男人把提包用雙手捧起，讓婦人可以拉開拉鍊好好瞧瞧，那中年婦人用顫抖的雙手輕輕摸著、摸著，有一個瞬間似乎溶解了她臉上的嚴霜，露出溫柔的光輝，但瞬間又恢復了冰冷。
「這裡是二十萬，我們在網路上談好的，你點一下。」
男人接過來，點也不點的就放進口袋，深深地凝視了那個袋子好一下子，良久、才跟婦人深深鞠了躬，喃喃說了一句謝謝，便轉身緩緩走入電影散場後的人群、進了捷運站。
婦人也看了那提袋裡面好一陣，又抬頭看了那男人離去的方向，深深嘆了一口氣，轉身走向了BMW、坐回副駕駛座，車子緩緩開進了下班時間擁擠的車潮中。
其實男人並沒有坐捷運離去，只是躲在入口旁目送那台車離去，當車子進入車潮、失去特徵以後，男人終於痛哭出聲，跪在捷運站門口，不顧旁人的眼光，用力的一直哭、一直哭。
當天晚上，貨櫃屋裡傳出了一個淒厲的女人的哭喊，還有陣陣痛徹心扉的尖叫，以及一個男人無助的、哭喊著的道歉，偶爾有碗盤或其他東西摔碎的聲音。我們聽見：
「把我的孩子還來！把我的孩子還來！我不要用賣掉我兒子的錢治我的病…我死沒關係，你把我的兒子還來～」
那台車卡在車陣裡動彈不得，開車的中年男人左手支著頭、右手搭在方向盤上，食指輕輕地點出節奏，面無表情地注視著前方車潮；或許他根本就不是看著前方，而是望著比前方更遠的過去、望著那個讓他悔恨而無力彌補的過去…
「你不看看他嗎？他好可愛喔！胖手胖腳的，還對著我笑呢！」
婦人開心地逗弄著小孩，而中年男子轉過頭來，用手捏了捏那孩子的臉龐、掐掐他纖細稚嫩的手掌，終於綻放出一絲若有似無的淺笑，說：
『這孩子看起來很聰明，而且跟妳長得還有一點像呢！』
婦人把漸漸想睡的嬰孩放在自己的胸前、輕輕用掌心拍著他的背部，轉頭對中年男子說：
「是啊！畢竟他是我們的外孫啊！怎麼會不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