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從雨季潮溼的泥地上醒來,窗外的雨聲唦唦作響,工寮裡熱蒸蒸的腐味,就像他的心緒一般溼燠,他掏出一把瑞士刀,無意識地一刀一刀刻在木窗上,從木造工寮的窗口往外探,他才發現自己差不多就踩在一處小懸崖的斷口上,他的腳底泛開一股痠軟,身體卻有往下一躍的衝動。
屋外的風凝著一股厚重的濕氣,從山頭刮落林間的一地嫩葉,星光全掩在雲外,經過大半天的昏睡之後,他終於開始哭泣。一個小男孩安靜地坐在角落的木箱上,像從前一樣晃動他小腳上的、成人的大軍靴,然而整個灰濛濛的白日裡,除了少年的哭聲和雨聲之外,一切喳喳然、沒有聲息。
少年又睡著了,男孩蹲在他身邊,從泥地上撿起他心愛的口琴,使勁地擦了擦,為少年吹了一首曲子,只是再沒有人聽得見了。



從昨天開始,少年閉上的眼睛裡,就不斷重複一連串的影像,他看見他跟男孩在山上工寮裡,逮著一名跟他們同連隊的、企圖脫逃的老兵,儘管老兵站起又跪、站起又跪地討饒,但他們記得連長說過──逃跑的一定是漢奸、只有漢奸才會逃掉,所以依然拿了工寮裡的麻繩,將老兵雙手反綁在木柱上。
男孩憤憤然地又叫又跳,要少年去找連長來抓這名偷他口琴的「漢奸」,起初少年並不放心,但拗不過男孩的催促,少年將麻繩再紮緊些,就溯著來路回頭找連長。
夕日間,整片野生林裡逐漸漫起濃霧,遮天蓋地的、腥紅色的霧,黯黑色的林木高高聳立,葉尖上泌泌地滲出血珠子,就像隨時都要滴下來一樣,林間的風都飄著鮮血的腥味,少年迷路了,東南西北都不是方向,樹上的血滴落在他的臉上,驚惶之間,他聽見前方似乎有些碎裂的、混入霧氣中的聲響──那是老兵跟男孩的談話聲。
「小弟哥哥…你做件好事…放開我…好吧…」老兵說。
「放開你?…想逃兵…槍斃…」
「小…小弟哥哥…我沒得罪你…我只是想回家鄉…看看而已…」
「沒得罪我?…你偷我口琴…叫連長…宰了你…」
「小弟哥哥…」
「又啥事情…」
「那你能不能再到外頭弄些…沙子,我想方便…」
「麻煩…麻煩啊你…」
少年看見男孩走到他跟前來,便開口喚他,但男孩聽不見叫喚,只是用畚箕鏟著沙子,少年一步近、男孩便一步遠。不管少年怎樣使力伸手,始終撈不著男孩的胳臂,男孩舀夠沙子,便回頭去了,濃霧將男孩小小的身子囫圇吞去。
之後少年只聽得一陣被濃霧覆住的撞擊聲,與一串金屬的掉落聲,整片林野,便再度落入無盡的黑暗之中,接著就是一口生氣,從喉頭被切成兩段的聲響,一口嘔出咽喉、一口擠進肺頁裡。



少年從大雨滂沱的下午再次驚醒,彷彿噩夢還沒結束,或者他仍在魘魅之間,男孩冰冷而僵硬的屍體就扭曲在牆角,沾了些許血痕的麻繩散落在工寮裡的泥地上,無論少年如何哀告,男孩從眼眶裡吐出的眼珠子就是不願闔上,少年拾起男孩掉在地上的口琴,插在自己腰間。
死去的男孩不過十來歲,連隊裡都喚他「小弟」,大伙都是跟著戰船渡過惡浪來到台灣,由於小弟跟父母離散,所以少年跟老兵都特別關照小弟。小弟有一把珍藏的德意志口琴,那迂迴的音符,曾是整個連隊的農民兵僅有的娛樂。
少年記得一天小弟高燒不退,還是老兵上山採來草藥才治好的,那樣殷切的呵護,曾讓少年與小弟感動不已,誰知後來老兵偷了同僚東西──包括小弟的口琴,就不見蹤影,直到貪玩的少年與小弟,意外發現他藏身在這工寮裡。
少年繫妥靴帶,從地上捧起小弟扭曲而僵硬的屍體,深深抱進懷裡,往山下找連隊去。小弟伸長的頸子扣在少年肩上,凸出的兩顆眼珠子與兀兀噴開的嘴,像是還要使盡力氣說些什麼。
少年一腳踢開工寮的門,那些棲佇在屋宇上的鳥,便成群嘩然地飛散開來,灰色的雲翳就壓在樹尖上,雨絲幾根幾根地隨順風勢斜著戳下,春末蟄伏的雷影從雲隙間透出光來,隨著日照西移,林間的風越來越冷,扎得少年薄薄的身子一陣哆嗦、又一陣哆嗦。野生林裡由枝葉間篩下的墨綠色日光,讓少年有種步入夢境裡的錯覺。
少年又餓又慌,因為懷抱小弟的雙臂已痠痲如木,且肚子疼得厲害,他再也撐不住了,將小弟擱在林間落葉層疊的小徑旁,抱著自己的小腹不停喘氣,他闔眼暫歇,希望再睜開眼睛時,就能遇見個什麼人,帶他走出這難以辨認的山景裡。
然而在眼瞼裡的黑暗中,他看見這兩天來的夢境,眼皮越是閉得死緊,眼裡的濃霧就越是深邃,而最幽深的霧氣中,有個小小的人影踏著落葉而來,少年告訴自己──這是夢、就像前兩天一樣,睡著了,而這是夢境。
少年遲疑地睜開眼睛,眼前的一切與夢境無異,那飽滿的、腥紅色的濃霧,就在他身邊懸浮著,幾株古木的枯枝上,懸著欲滴的血珠子,而幻境裡那個小小的人影,已經來到他眼前,然而少年越想分辨清楚、那人的五官就越模糊。
「喂…」少年試著攀談,但那人並不說話,只是抬起瘦骨嶙峋的手臂,指向山徑旁的林木。少年鼓足勇氣,試著靠近那人,對方卻也退了一步,稍歇之後,那人再伸手,仍指著山徑旁的林木,少年順著他手指的方向找去,竟然發現夾道的林木旁,就是一片被遮礙的矮坡,而連隊的燈火就在坡下熒熒地晃動。少年又是駭然又是驚喜,可是再回頭,卻只看見聳立而黯黑的林木,和小弟歪在地上的屍體。
少年再次扛起小弟,彎下腰來跨穩馬步,一步步側著踏下矮坡,鼻息裡全是屍體薰薰然的腐味。
一蹴進連隊的駐紮地附近,立刻有哨兵荷槍靠來。在少年劇烈的喘息聲中,依然可以聽見哨兵在暗處扣動扳機的聲音。
「大哥別開槍!」少年趕緊出聲:「是我!」。
哨兵的步槍仍架在肩頭,小心翼翼地靠近:「你抱的是什麼?」
少年轉了半圈,哨兵見著他肩上的屍首,倏忽間退了一步。
「快把他抱進來,」哨兵的眉頭糾緊了,「營長剛好來視察,別讓他看見,你找個帳篷把他放好,先去伙房找吃的,等營長離開後我帶你找連長。」
天空又讓夜靄染黑了,少年找了一處堆置雜物的空帳篷將小弟放下,扯緊自己的袖口,用袖子為小弟抹去臉上的污泥,然而曾經那麼機靈可愛的小臉,在透著微光的營帳裡,卻彷彿惡魔一般。少年將口琴擱在小弟懷裡,雙手合十,便退了出去。
由於近兩天未進食,少年餓得視線又糊又窄,聞得到食物的氣味,卻尋不著伙房究竟哪裡,只是搖晃著身子四下撞去,直到聽見有人從身後大聲喚他,少年的神識才清楚過來──那叫喚他的人,正是平日就挺照顧他和小弟的伙伕大哥。
伙伕用鋼杯給少年盛了一碗熱湯、和兩顆窩窩頭。少年才接過手來,白色的麵皮就髒了,然而兩天沒進食的他還是吃得津津有味。
「瞧你玩出這一身泥巴,進營帳裡吃去,」伙伕說:「營長還沒離開,我們得盡量維持秩序。」
少年已沒了力氣的雙手,邊顫抖著將餐食端進帳篷裡,窸窸窣窣地狼吞虎嚥。
從帳幕外投射進來的人影,像是一片片黑色的剪紙,風一吹,就黑呼呼地撲近或飛遠。那些人趁著大半的軍士官都跟在營長身邊聽訓,捉閒聚在伙房這頭閒話。
「那老鬼居然偷我懷錶!真是可惡!」一名士兵說。
「偷懷錶可以理解,但是老傢伙連我的毛襪、絨帽也偷,就真的不知道他做什麼了!」
營帳外吃吃地爆出笑聲。
「喂!在這鬼地方絨帽值錢得很,誰知道哪天會不會下雪…」
「不會吧?聽說這地方不下雪的?」
遠遠地有個黑影偷著腳步、怯怯地靠過來。
「噓,他又來了。」另一名士兵說。
那是在林野間逃亡,已經三天找不著喫食,又回到連隊裡的老兵,他老人家一張臉又睏又餓的,表情全糊成一團。
「好老弟,可不可以再給我一碗熱湯暖暖身子。」老兵乞食般地放輕了聲音,像是要討個什麼大恩惠。
「往後老大哥別再跑掉了,」伙伕邊撈著所剩無幾的菜葉、肉屑,邊跟老兵說:「大伙兒掛意的不是你拿的那些小東西,而是擔心你走失、出了什麼意外…」
老兵如釋重負地笑了:,「我還當作自己犯了淘天大罪,要槍斃了呢…」
一旁的士兵笑成一團,其中一個士兵怒斥出聲:「還好連長作主饒過你,要不你也知道逃兵是殺頭的死罪!」
老兵接過熱湯的手不停打顫,一口氣倒抽進肺裡就不再呼出,乾乾地陪著笑臉。
在帳篷裡認出聲音來的少年放下餐食,從口袋裡抓出他的瑞士刀,就甩開帳幕。
老兵嚇傻了,可是一回神、張望左右,鄰近的士兵似乎都往他身邊靠近,他也就放了心,嘴角甚至還泛開兩抹油油的笑意。少年的腮幫子裡還嚼著窩窩頭,伙伕大哥靠近了。
「小弟呢?你找小弟玩去,手上的刀子給我。」伙伕說。
少年胸中鬱積的憤怒與哀傷全吼出聲來,他彈開刀尖就往老兵衝去,老兵見狀拔腿狂奔,卻還是讓少年在背上劃了一刀,血流如注,老兵嚇得直奔直號,繞回頭撞進人群裡,眾人見狀合力擒住殺紅了眼的少年,奪了他的刀,將他按在地上。
少年不甘心地放聲咆哮,連長聞聲搶在營長前頭趕來,在老兵和少年之間站定,營長隨行的士兵全員到齊,荷槍瞄準少年。
「放開他!」營長喝令說,「我要知道這是怎麼回事!」
然而少年只是哭得渾身痙攣,雖然也試著向眾人解釋,但誰也分辨不清他切切咬在嘴裡的語句。
大伙茫茫然沒個頭緒,老人卻遠遠地跪了下來,哨兵從營帳裡抱出小弟小小的屍體。
雨滴一顆顆黏在眾人髮稍,圍觀的人漸漸多了,老人匍匐地爬過來,一張老臉五官全亂了位置。
「我只是想回家啊!」老人聲嘶力竭地吶喊,「我只是想念我的家人,要回家鄉看看他們啊!」
聽得老兵的心裡話,一群人也跟著紅了眼眶,雨絲像是濃灰色的一般,越來越急,少年張開嘴巴用力吸氣,卻像是就要失去呼息,他覺得有人從身後直是喚他,便訥訥地擠開人群、轉身尋去。
在空曠的營地,少年看見小弟坐在瞭望台的木梯上,搖晃著他的小腳,一雙成人的大軍靴套在他腳上不停晃動,他對少年笑了笑,將口琴遞給少年。
夜空依然不見星光,冷冽的雨如針般扎在臉上,少年從男孩手中接過口琴,男孩溯下梯來,頭也不回地走進雨裡,少年追上前去,卻讓如墨的夜色一口吞去,連他自己伸向前方的手,都不得而見。
夜裡所有的聲音,都讓梅雨綿綿密密地覆蓋,以致於當雷擊撕裂雲泥的午夜,眾人才聽得一陣淒厲的號叫聲──老兵將步槍咬進嘴裡,槍聲轟然一響,淚水與血水,便如注地洗進泥濘裡。
在黏稠的雨聲中,儘管驚醒的士兵擾擾嚷嚷,然而那不平的、怨懟的、騷亂的心,一如絲縷般的微雨,終於沉默了。只是有些時候,好像還能從嘩然的雨聲中,聽見口琴飄飄吹起的聲音。然而,再怎樣大或怎樣小的心事,也只能這樣沉默地表達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