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以來,我只能做一個夢:一個沒有出口,風景由螢火點燃的夢。

  在夢裡,「筆直」就是真理。只有一條不知通往何處的鐵軌,靜靜向前方延伸;偶爾會聽見從遠方奔馳來的火車行進聲:達達達達、達達達達……而我雙手平舉,搖搖晃晃顢頇地走在鐵軌上,彷彿一個滑稽的十字架,在幾盞螢火照耀下浮現一條條深刻的橫紋。

  步行了許久,始終沒看見任何一座喧囂、人群洶湧的車站。達達達達、達達達達……越來越近的火車聲及劃破沉默的尖銳笛鳴,使我相信:火車一直尾隨於後,準備趁我鬆懈時無情地輾過我的身體,讓這世界增加一抹鮮豔的色彩。

  霎時,吹來一陣挾著腐味的狂風,當我伸手掩目抵擋猛烈風勢時,赫然驚覺:臂上停著一隻白頭烏。牠優雅地啼叫死亡,尖銳的嘴喙正瞄準我的左曈。之後,所有事物都消失了,包括我的手心、火車聲以及鐵軌下一張空白的考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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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睜開眼,烈夏燦爛的陽光不免刺痛臉頰上明顯的淤傷,摸一摸昨天因「意外」造成的傷口,難受得令我說不出半句正經話。

  「該死的小鬼頭,提醒你上課了趕快進教室竟然揍我一頓。」一腳踢開不時傳來霉味的白棉被,我急需一根七星解癮,但額頭上另一道傷痕卻緩緩裂開,將所有憤怒由滲出繃帶的鮮血一股腦宣洩而出。

  緊緊壓住額頭,左掌慢慢泛起玫瑰紅,我一邊按著緊急鈴,一邊找著菸盒。儘管這兒是醫院。無法捨棄吞雲吐霧的我,漠視「室內禁止吸煙」的標語,右手挾起了煙身,以側躺的滑稽模樣,迎接有點囉嗦但內褲樣式十分大膽的護士小姐。

  「先生!請不要在病房裡抽菸,不但違反規定也會影響其他病人的。」戴著黑框眼鏡的護士,嘴裏不免抱怨幾句。替我消毒傷口的同時,迅速抽走我唇邊的香菸,而那纖細動人的玉指,彷彿是根能使人上癮的香菸,想輕輕地含在嘴裡貪婪地吸吮。

  護士細心幫我包紮好傷口嘮叨了一會後,搖晃著豐滿的臀部離去。在她關上門的瞬間,我很明確地瞥見她投射而來,略帶輕蔑的目光:就像是看著蟲子被踩扁在地板上掙扎,那蘊含著憐憫又有幾分憎惡的眼神──她早知道我總是羅織很糟的理由,只是為了偷瞄她那若隱若現,檸檬黃的蕾絲內褲吧。

眼睛的作用,除了欣賞秀麗的景緻,便是拒絕凝望污濁的事物。我的眼神因此專注於美女的胴體,偶爾瞧瞧被鼻血弄髒的教師日誌。

  護士走沒多久,本想好好休息一陣。碰!伴隨著門撞上牆壁的巨響,一隻細長雪白的腳不僅重重地踏入病房,更深深踏進我的眼眶,踹破了難得和諧的風景,而補償只是幾顆廉價的蘋果和一束快枯萎的花。

  「原來你還活得好好的嘛。拿去,這是祝賀你還活著的慰問品!」不留餘地的潑辣,無法搭襯清秀端莊的臉孔,這個女人是學校的代課老師,宛如賽璐璐人偶般無瑕的體態,一身能突顯誘人胸型的淺藍洋裝,佩飾白銀的新月耳環,加上淡紫色誘人遐想的眼影,可說是受到學生們的歡迎。毫無疑問。

  曉芬是我國中的同班同學,沒什麼特別交情。十數年後很莫名的在學校相遇,彼此露出「好久不見」的驚訝,說幾句場面話交代多年來各自的生活,隨後無謂的聳肩,一句「有空多聊聊」便結束對話的淡漠,我記憶猶新──我們應該只是這樣的關係。應該。

  那她為什麼會在這兒?以不尋常的親暱,探望我這個即將被介調,被其他老師排擠、私下諷刺找麻煩,大多時間是被學生毆打的劣質沙包?

  我掌握她一個天大的秘密,如此而已:她不只教學優秀、年輕貌美,還是教務主任稱職的地下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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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天,飄著濛濛細雨,烏雲籠罩著整個城市。撐著破傘一臉哀戚的我漫無目地踱步,拼命想遺忘考績乙等的事實:親人接連辭世,事假超出規定的天數。當我不停嘆氣而感到口乾,在巷口一間雜貨店買瓶礦泉水時,突然瞥見穿著火辣、撲滿脂粉的曉芬,一副蕩婦的模樣──溫柔地摟著教務主任黝黑的手臂,從一家外觀米白色的豪華汽車旅館,充滿情慾地走出。

  主任低著頭親吻曉芬光滑的臉頰,彷彿能聽見那肥厚嘴唇貼上臉頰,迸出噁心的「啵」聲,而身邊斜落的淅瀝絮雨,替這不倫之音做了完美的掩護。在莫名的好奇及一絲邪念的慫恿下,我趕緊踏著碎步,手拿報紙做為遮掩,試圖滴水不露地跟蹤他們。

  沒錯,渾身溼透地跟蹤,就與十年前跟蹤溫和漂亮的媽媽一樣。話說得再正經的女人,終究還是依偎著一個陌生男子的壯闊胸膛,閉上眼睛佯裝自己如公主般高貴。然後把孩子和丈夫當成野狗一般捨棄,連根帶肉的骨頭也不留。

  只喝了幾口的寶特瓶倒在水溝邊,一隻掉毛瘸腳的野狗趕緊去舔那倒映著微小天空,失去光澤的小水漬──眼神逐漸灰濛的我,卻將十字路口閃爍的警示燈誤認為媽媽胸口盛開的紅薔薇。

  媽媽孤單地躺在大雨中,胸口插著一把鋒利的菜刀。而我認得那把刀子。

  「兒子啊。你要趕快交個女朋友喔。雖然讀書很重要,但男孩子要幹什麼不要忘記啊!」爸爸這樣勉勵當年面臨大學聯考的我,以長滿厚繭的手拍拍我的肩膀,附帶一個慈祥的笑容。

  爸爸已經很久不賣菜了,但他那天不穿雨衣、不撐傘,只帶著菜刀出門,而他跟蹤的技巧只會比我更差。

  於是我從那年開始被夢綁架。夢裡只有我一個人,沒有菜刀也沒有賓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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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和曉芬不久後搞上了。

  並不是因為我年輕有為,更不是抓住主任的把柄。而是我很「可憐」,主任念及我替學校微不足道的付出,卻被其他老師杯葛,被學生欺負看不起,於是想要與我一起分享「曉芬」。

  「我知道教評會要搞你,我也沒辦法,但看在你為學校得了不少獎,我會稍稍替你說情,壓下你教學不力被學生上告的事情。」主任瞇著眼睛安撫我

  我真想搥打主任一團肥肉的肚子。不過曉芬豐腴的身體的確很棒。星期一、三的晚上我特別興奮,學校課務也能提早完成,毫不馬虎。


  「我要跟你道歉,他不該那樣用力打你。」脫下胸罩的曉芬,以嬌豔的口吻述說那名學生與她的關係:他是她週末六日的佔有者,因此她覺得自己有些責任。

  我什麼也沒說,只是關起電燈,用力地進入曉芬明亮潮濕的洞穴。我發覺其實媽媽跟曉芬長得很像,無論眉毛、鼻子、嘴唇或耳朵下的黑痣。

  在靜謐的房間裡,右手緊抓著窗帘的我,正貪婪舔著曉芬甜美的肉體,不但發洩了對主任的憤恨,同時沾沾自喜──能糟蹋這樣漂亮的女人──以我矮小髒兮兮的身體。曉芬不斷呻吟,讓人疑惑她在課堂上的跋扈與自信,但過沒多久,就在曙光悠悠瀉入房間時,我看見她依舊清秀的臉龐,浮現似笑非笑的表情,一度讓我渾身顫抖,差點停下不斷擺動的腰部。

  「你在笑什麼?是在嘲笑我的卑微嗎?」我按捺不住自己的憤怒,舉高了手想掌摑這個囂張淫靡的蕩婦。

  當我的手掌即將碰觸到她那滑溜細緻的臉頰時,一道凜冽的目光令我愕然不:她那閃爍刺眼的水瞳,彷彿寒冷的滿月一般,能以清寒的軀體凍傷一旦注目的人。

  我是第二次感到這樣害怕。與曉芬四目交會的瞬間,我明白我輸了,床櫃的鬧鐘跌到床下停止吶喊時,就應該是「離開」的最佳時機。我無力地擺動自己的腰部,同時她也別過頭去,以格外沉重的沉默,搖盪著堅挺柔軟,在曙色的照耀下顯得峰巒迭起的乳房。

  昨天是滿月。偶然想起,過世的媽媽最喜歡拉著我賞月,讚美我的眼睛像純潔的滿月……。只是,皎潔的銀光隨著年紀逐漸遠離我的瞳孔,慢慢轉換成刺眼銳利的陽光,催促我離開一切,用雙腳繼續往前邁步,直到路的盡頭。

  「我能不能與妳交往?」穿起沾上體液的衣服,口中喃喃自語,雙手不停搓著汗垢,竭力否認自己無能的事實。以疲憊的眼神回頭──床櫃上放出灼灼熒光的檯燈──那副昂首傲岸的模樣,對照自己股間萎縮乾癟的陽具,我自白的聲音越來越小,越來越卑微……就像批改考卷一樣:從高分到低分,越看越難過。

  走出房間,坐上客廳已有半邊凹陷的沙發,收看無趣的晨間快報。打著呵欠的同時,不小心踢翻了曉芬擱在大理石桌上的艾瑪士鱷魚皮提包。厭煩的表情頓時躍出淫慾之海,不甘願地撿起她那充滿謎團的「高貴」,卻看見一張去年的醫療報告書,字體清秀,藍色的楷體明明白白地寫著:後天免疫力缺乏症。這幾個字猶如優雅的海豚,從深邃的海洋裡翻湧而出,濺濕了我手中的遙控器,以及不斷顫抖的雙腳。

  我將診療報告書放回原處,將電視調為靜音,打開公事包拿出這次段考的考卷,從頭開始,一張一張慢慢批改,發覺小鬼們歪七扭八且充滿挑釁味的字,多了一分直接與親切。約莫過了半小時,柔和的晨曦掀開窗帘灑滿整張大理石桌,讓有朝氣的淺綠顯得更活潑,我丟開斷水的紅筆,摘下磨損嚴重的深度眼鏡,聽著遙遠處傳來的嘹喨鐘聲,闔起薄薄的眼皮……


  我又做了相同的夢。在夢裡,望著無垠的黑暗,我在冰冷的鐵軌上不斷奔跑,只想追逐媽媽的身影。印象中,媽媽搭著火車去了非常遙遠寒冷的場所,留下我一個人及擺著數盤冷菜、積滿灰塵的餐桌。儘管現實中我無法抱著媽媽纖細的腰,親著她沒有皺紋的臉蛋,但我在「這個」夢裡,只要繼續追著火車疾馳的聲音,一定可以趕上她的──在手上的考卷畫滿叉叉前。

  「來,勾勾手,媽媽最喜歡你了,會幫你洗衣服、做蛋糕、整理書包……會一直跟你在一起的喔。」十歲時她是這樣說的。

  說謊。

  那時媽媽的拇指,根本沒有與我的拇指緊緊相貼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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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再醒來時已經是八點半了,整個社區靜悄悄的。伸了伸懶腰,已看不見曉芬昂貴的包包,應該是去學校了吧。今天是發考卷的日子,看看桌上躺著一疊還沒改完的試卷,而自己衣冠不整,嘴角還留有一抹未乾的唾沫。事到如今,我不想向學校請假──無故曠職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跟學生聚眾滋事打一樣平常。

  於是我從抽屜裡拿出新的紅筆,繼續評閱沒改完的考卷。一邊斟酌用詞,一邊抓著頭抖落不少頭皮屑。這時,我聽見一陣熟悉的喇叭聲。

  「枝仔冰喔。來買好吃的枝仔冰喔。」小販洪亮又溫暖的叫賣聲,使我打開了大門,讓熾熱光亮的陽光洗遍全身。此時正好有輛自強號由後方狂嘯而過,猶如激情的刨冰機快速旋裂我的時間,將我碎成片片紛飛的雪花,在陽光的愛目下慢慢蒸散,頃刻間,徒餘一灘飄著裊裊水氣的水漬。

  就像辦公桌上的學生出勤檢核表,或壓在桌墊底下逐漸褪黃的聘書,或教師節受贈的廉價水瓶…….模糊不堪,是朦朧的新月,也是媽媽不回頭的背影,更是學生帶著怒慍揮過來的拳頭。

  我回到客廳打電話給人事主任,另一隻手拿著新買的領帶,白底黑紋,是媽媽喜歡的樣式,而爸爸不會打領帶。不知不覺,桌上有一張考卷飄走了,那是一張很徹底的白卷,沒有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