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和二十年



這一日,劉三起得比隊中任何人都早。雖然他知道,大部分的人──包括臺灣人及日本人──其實並沒有真的睡著過。

軍隊紮營處臨海,他步至浪潮前,凝視晨曦映上萬頃碧波,粼粼閃爍。大約一年有了罷──他也算不清日子,或許不過幾個月而已,卻像是一年──在馬尼拉這裡過活。從臺灣渡海而來,一下船,同鄉的張家光蹲下身子撮起幾抹泥沙,顫抖著送到他眼前,咧開嘴喜叫道:阿三,哩看!系泥土呢!泥土呢!饒是他們倆幼時常隨著父親搭漁船出鹿耳門港捕魚,仍捱不了在船上過那許多時日,其他有的是客家人,住丘陵,有的是高砂族,吐得何其淒慘更是不消說,有些一登陸便凹著眼塘子嗚嗚乾哭起來。

張家光性子憨直,父親據說曾給警察誣害,抓去局裡虐打了一頓,因此恨極日本人,他便三天兩頭找日本小孩打架。他腦子不靈光,揍起人來倒有兩下子,幾顆拳頭掄過去,日本小孩登時臉頰青一塊、手臂烏一片,嘴裡兀自「四腳仔、日本狗」地罵,末了在地上呸一口唾沫便揚長而去。後來他鬧事太多,給學校開除,他父親也不生氣,就讓他幫忙捕魚生意。但個性哪裡改得了?一到菲律賓後,張家光幹活時老愛和日本長官唱反調,往往挨打,要不是有劉三給他圓場,他恐怕早已被打死或槍斃。

近日軍中糧餉漸乏,填不飽肚皮還得賣苦勞,昨天張家光嫌水給得太少,多要一瓢,要不成,竟然發了瘋,兩隻羸瘦的掌子撳住高木長官的肩膀,揪得緊緊地,搖晃著嘶吼:水──水──給我水!小隊長井上用日語喝道:畜牲!在幹什麼!擎起步槍,轟一聲開火,打中他的後背。他哇哇亂叫,顫巍巍地俯身倒下,半邊黧黑臉龐沾黏上了黃沙,一雙眼圓瞠著眨也不眨,乾裂的嘴脣猶自開開合合。彈孔血流汨汨,劇烈起伏的背,軍衣給染出了一塊紅。劉三衝上前按住創口,整個手掌盡是腥熱,濃刺味直衝鼻而來。後來他千求萬乞,小隊長仍不肯將張家光送去醫護站,指著他們吆喝:像你們這種不要臉的人,醫療資源浪費在你們身上值得嗎?幸而高木長官恩准了,張家光方能活命,但已有些痴呆了。護士用繃帶纏裹好他的傷口後,他邊滴口涎邊衝著劉三笑。

張家光常說,阮臺灣人喔,真正可憐。從來嘸自己當家作主,攏給外國人欺負。言訖,搖頭嘆息,在家鄉有回喝得酣醉,甚至掉下淚來。日本人,真正殘忍!他嗚咽。臺灣,攏系血!

日本人的暴戾劉三是知道的。他母親曾跟他提起余清芳和羅福星這兩號傳奇人物,故事是怎樣的也忘了,只記得最後反正都給殺了。在讀公學校時還聽說有高砂族聯合造反,張家光興奮地說,高砂族真勇的,臺灣有救啦!然而終究也沒了下文。同學間都在傳,日本人將那些反徒槍斃後便煮來喫,他深信不疑,因為他曾經在路上看兩個警察拳打腳踢毆死一個臺灣農夫,向他齜齒怒吼,臭小子,看什麼!他邊逃走邊回頭張望,只見警察正挖洞要將農夫埋了,一旁整片的甘蔗田在薰風中如浪翻騰,颺來血的酸鏽味,惹得他作嘔。

但有些日本人,劉三認為是很好很好的,例如田中長官。田中長官是個魁武的男人,肩寬背厚,軍服漿得有稜有角,筆挺地穿紮,臉皮生滿了斑,頭髮卻黑亮得十分精神,一雙炯目也煞是明爍。他有兩個女兒,都還是小娃娃,在馬尼拉的某夜,劉三失了眠,怔愣地仰望星辰,田中長官悄聲坐在他身畔,垂嚲著兩條濃眉朝他微笑。想家嗎?他問,嗓音沉濁。是。家裡還有母親和妻子,劉三正掛念著。長官從懷中掏出一幀相片,上頭是自己和夫人各哄抱一個女娃兒,夫人身著和服,身段苗條,髻子綰得齊整,露出一張微笑的圓臉蛋。分別在上頭指道,這是幸子,三歲,這是笑子,四歲。

他和滿華也有個兒子,掐指數來已滿週歲了。召兵令寄來時,滿華剛有孕,渾身哆嗦捏著那張單子問他:這系啥?這頂頭系叫哩去作兵的,甘系?那日她哭得眼淚江水一般地流,扭著他號喊,哩莫去!哩莫去!阮逃走,哩莫去!母親卻應是早逆料到的,坐在一旁,佝僂著上身靜靜發獃。離開那天滿華和他四手相握,叮囑了許多瑣碎,母親卻只嘆道,戰爭哦,我系看過的。這遍擱莫知會死多少人!

劉三的姐姐在他小時候便難產死了,大哥跟隨父親抗日,某次事跡敗露,被抓去槍斃,二哥三哥前幾年去新幾內亞後接連沒了消息,大概也不成了,剩他一個么子。又可笑父親一生什麼凌虐苦頭都撐了過來,最後卻病死在家裡。老一輩的人都是像母親那樣沉著的,因為再悲慘的事情也見過了,所以對於生老病死諸事總看得極淡。只不知這回打仗,又要讓幾個滿華變成母親。

以往作夢,劉三往往夢著大哥槍決前,隔著監牢鑽出一隻手搭在他膀子上,憔悴的臉上滿是鎮靜。阿三,哥哥做了一件一世人最對的事情。哥哥嘸怕死。間或也在沈睡裡被血腥嗆醒。離開臺灣後,這些記憶更常在有意無意間浮上腦海和鼻腔,宛若揮之不去的魅影,纏縈糾葛。而他也總是忘不了有回小隊長和隊裡的其他日本人為了消遣,趁田中長官不在時提來了兩個菲律賓俘虜,用力推他們赤裸黝黑的背一把,笑道:跑吧,放你們走!兩個菲人哪裡曉得日語,被撓了好幾下膀子才懵懵懂懂地碎步向森林跑去,只聽得碰碰、碰碰碰數發子彈,日本人爆出一堆笑。

臺灣兵們掘洞將倆人埋了,填土前劉三朝淺洞望了一眼,兩個赤膊的垢黑軀體相疊著,兩張臉都是凸瞪起眼珠子、張開嘴巴,有一個口裡還溢出鮮血,刺扎地衝入劉三的腦門。張家光卸下帽子對洞中說,阮嘸給恁的目珠皮闔上,恁要記得去找日本狗仔報仇,要記得保庇阮。隨後大家紛紛鏟土填洞,涸黃的砂土散在他們臉上。

像張家光這樣的人在家鄉為數不多,但均極為偏激,有的甚至半夜將日本女人劫擄來強暴。這是父親的忘年交蔣老伯死前告訴他的,他躺在病榻上,搖頭嘆道,一生痛恨日本人,到後來才發現,人攏系同款恐怖的。

依稀記得,田中長官也說過類似的話。約莫兩週前美軍空襲,田中長官給轟傷了腹部,劉三溜到醫護站探視他,他孱弱地仰躺在陋床上,覆著一條薄被,右手打點滴,看見劉三,牽起嘴角。就只有你會來看我。劉三脫帽,坐在床沿。等您好了,我想接您回去。長官微微一笑,沒有搭理,瞅住對過的牆發愣,半晌始嘎沙著喉嚨緩道:一輩子在戰場上度過,現在我終於知道,沒有敵軍我軍,沒有打輸打贏,只有活跟死而已。他驀地發覺長官的頭髮都花灰了,蓬亂在扁癟的枕頭上,目光汙混渙散,眼尾拖長分岔。相片,相片被炸爛了!田中長官皺縮起眉眼發出嗚咽,突然表情一陣扭曲痙攣,衾被紅了一塊,跌到地下,頭顱撞出血來。護士大喊:借過!是臺腔日文。劉三閃到一旁,一群女子團簇上前,手忙腳亂地急救。田中長官一直瞪著劉三,叫道:臺灣人,日本人,臺灣人,日本人……

隊裡陸續有人起來。

劉三看見高木長官,行禮道早。他點頭。高木長官是接替田中長官的,生著冷峻面,話甚少,但劉三總覺得和他在一起,好像田中長官回來一樣。他停步背手,偏臉瞧向劉三。田中的遺體已經運回日本了。頓了頓,我知道你和他感情好,知會你一聲。是。他的家人知道了嗎?高木長官默然半晌,低聲道:都死了。語畢,回身而去。

太陽冉冉爬升,很快已到了集合時間。眾人排好隊形,舉雙臂齊喊:大日本帝國萬歲!日本天皇萬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