企鵝阿嬤


  當我還是一個嗷嗷待哺的嬰兒,每晚總是跟姐姐弟弟妹妹在床上躺成一排,嚶嚶咽咽討奶喝,阿嬤會一邊安撫我們,一邊迅速沖泡好四瓶牛奶,塞進我們嘴裡堵住令人慌亂的嚎哭。
  這些,都是企鵝阿嬤說給我聽的。

  自有記憶以來,阿嬤就是闇黑的夜裡最令人感到安心的身影。因父親與母親在夜市擺攤,阿嬤便一肩扛起夜晚照顧孩子的責任。印象中,她總是在廚房忙進忙出、在油鍋與電鍋前大展身手。阿嬤熬煮的綠豆湯甜膩軟爛,嗜甜的我覺得好喝極了,若放入冰箱冰鎮一晚,隔天入口時更是冰涼清透、暑氣全消。炸年糕也是一道極受歡迎的甜品:太妃糖色的年糕裹上淡黃色麵糊,放進油鍋高溫酥炸,待外皮呈焦黃色即可起鍋,外脆內軟的口感教人難忘。阿嬤製作炸年糕的過程常揮汗如雨,有次我拿面紙欲拭去她額上的汗珠,阿嬤直嚷著:「出去出去!灶咖真燒熱,囝仔人毋通進來!」於是我只好站得遠遠的,看著一顆顆斗大的汗珠在阿嬤的額頭上凝結、滑落。
  然後我們漸漸長大,阿嬤臉上的紋理也被歲月鑿刻得更為深刻。不變的是,阿嬤依然記得我們小時候喜歡的點心,時常在廚房中複製兒時的口味,反倒是我們開始排斥那熟悉的味道:「太甜了!」「吃炸的會變胖!」這些怕阿嬤傷心而沒說出口的話,最終仍被阿嬤的眼睛知悉了:綠豆湯與炸年糕往往在桌上靜置許久,日日在冰箱與電鍋中來回移動。有天阿嬤落寞的挾起一塊冷硬的年糕,沉默的咀嚼。在那之後,廚房的忙碌身影逐漸淡出,轉化為客廳中那個日漸消瘦、鬱鬱寡歡的年邁軀體。
  阿公去世後,黏附在阿嬤身上的憂傷氣息愈加濃郁。阿嬤的生活除了基本飲食,切斷了所有的人際交流,她把自己放在幽暗的客廳裡,任電視歌仔戲的吟唱聲覆蓋靜謐,任七彩霓光映照在茫然的臉龐,日復一日。
  阿嬤走路越來越慢,有時看著她踽踽獨行的背影會有種時間將要凝滯的錯覺。阿嬤的肩膀微縮微聳,背彷彿駝著一個重擔弓起一個弧度。行走時,她的腳宛若千斤重,總是極緩慢的抬起左腳,找到立足點後才緩緩邁開右腳,小心翼翼地交互踩踏,身體因而左搖右晃,姿態像極了一隻左右搖擺的企鵝。
  我想起阿嬤還不像企鵝的時候,她是個孔武有力的女強人,會替我們打點好一切,常高分貝的喚我們洗手吃飯;遇到難過的事情,她會用厚實的手掌撫觸我啜泣顫動的肩背,將我攬在懷中哼唱日文小調,綻放暖烘烘的笑靨如和煦的陽光……
  如今,企鵝阿嬤的笑容彷彿蒸散在歲月的流光中了。
  行動不便是她消極度日的原因之一。阿嬤自以前膝蓋就不適,現今日益嚴重,連隨意散步看風景都有困難。她常感概:我這雙腳攏毋作主阿。看她每每要從椅上起身之際,都得用雙手扶著把手支撐整個身體才能如願,耗費氣力喘息的模樣令人不忍。不識字亦讓阿嬤充滿遺憾。阿嬤曾說有次阿公恥笑她目不識丁,喚她「青暝牛」,她憤恨極了,氣急敗壞的對阿公咆嘯謾罵。在那個女子無才便是德的年代,阿嬤想必也是充滿不甘與無奈吧。我常想,如果阿嬤識字,現在的一切會不會不一樣?
  企鵝阿嬤不時感嘆人老了沒有用了,灰濛濛的情緒壟罩整個對話氛圍,我與她常聊著聊著便以一聲長嘆作結。我曾試圖讓企鵝阿嬤找到自己的價值:我讚美她的廚藝,但當我提起阿嬤做的點心十分美味時,她指著自己羸弱的身體說:可是阿嬤再也沒有力氣煮東西給妳吃了。霎時我的腦海出現幾年前阿嬤在廚房中汨汨流下的汗珠,鼻頭一陣酸楚,一股難受梗在胸口上不去下不來。
  回憶這種東西,的確會帶來一些溫暖酸甜的感受,但若有個今昔對比,就宛如猛地掀開一片剛結痂的傷口,旋即撩起一股刺痛。
  時間抽長了我的身體,連帶把我的天真依賴撒嬌也抽離了;我開始有自己的煩惱,需要獨處的空間,我不再陪阿嬤看歌仔戲,不再在意今天晚上的點心是什麼,不再需要阿嬤的悉心照料。我有新的天地,阿嬤卻依舊用慣有的習性與我相處;我長大了,變成為夢想而忙碌的成年人;阿嬤年紀大了,變成無事可做、行動不便的企鵝阿嬤;我們仍有共同的回憶,不同的是,我攀附其上成長,企鵝阿嬤則用以對照今昔,兩者交互作用後,自責展生了,寂寞產生了。
  有時望著企鵝阿嬤搖搖晃晃的背影,會有一種離別的恐慌倏忽襲來,一回神淚水已不自覺盈滿眼眶。
  是這個直覺反應提醒我:我應該為衍生的自責與寂寞做些什麼。

  傍晚時分,企鵝阿嬤坐在門外打盹,我輕喚她,問她關於歷史的動盪、關於父親兒時的趣聞、關於她這一生的故事。
  我思忖著,企鵝阿嬤的記憶,也許就是一種珍貴的價值。
  企鵝阿嬤望向我,眼眸閃耀清亮的色澤,娓娓道來她所知道的。我仔細聆聽時空交錯的片段記憶,適時的給予驚呼與微笑,激起她的津津樂道。企鵝阿嬤在回憶中,是個含辛茹苦的母親、堅毅剛強的女人,口述過往時光的她散發出一種驕傲的光輝。
  企鵝阿嬤不識字,可她是一位能言善道的說書人。
  當今天的故事說完,企鵝阿嬤緩緩起身,方才的光采旋即弱了下來,像是瞬間切換到一個陰冷的色調似的。我緊握她的手,陪她搖搖擺擺的走過行經之路。
  企鵝走路雖慢,但牠會用圓滾滾的肚子貼於冰地上,擺動翅膀滑冰來增速;企鵝阿嬤走路雖慢,但她會以抑揚仰頓挫的語氣說故事,用想像帶我倆一起飛翔:我們曾一起飛到充滿油煙的小廚房、一起飛到艱苦吃番薯籤的時代、一起飛到同喝一碗綠豆湯的夜晚、一起飛到哼哼唱唱的午後時光……
  自責隨著飛翔輕盈了,寂寞我希望早散佚在風中。
  將企鵝阿嬤護送到門口那一刻,我彷彿有一點了解「家有一老,如有一寶。」這句話的真諦,遂有感而發的說:「阿嬤,妳是我的寶貝,明仔載擱來講古。」她老人家愣了愣,隨即發出爽朗宏亮的笑聲,三八啦三八啦的嚷,笑到假牙呼之欲出,我也跟著笑到眼睛濕亮,欣慰的望著眼前的這張臉龐。
  我的企鵝阿嬤終於展露陽光般的笑容,甜甜的、暖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