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流行起一陣可愛小物的旋風,其中不乏模樣奇特有趣的動物玩偶或人偶,陳列於地攤或商店的貨架上,等待著獨具慧眼的買主,將它購入收藏中。我與朋友也喜歡收集這類的小物,有一天,當我們在小店裡閒逛,欣賞琳瑯滿目的商品時,一個模樣特殊的人偶吸引住我的目光,我停下了腳步。

那是個平凡的人偶,畫了雙細細的眼,淡淡的瞳仁,彷彿裡頭藏進許多的秘密,但最吸引住我的,則是小鼻子下,畫了一道黑線,像極人緊抿的嘴。「你在看什麼?」朋友好奇地問,「沒什麼。」我移開了視線,但那人偶的模樣,已經挑起我內心深處的記憶,如一滴墨汁滴入清澈的水,擴散暈染開來,因為,那張抿成一直線的嘴,讓我想起母親的熟悉模樣。

母親的皮膚白皙,像一張有輪廓的白紙,上頭留有鉛筆淡淡畫過的筆觸,小小的眼睛永遠直視著前方,彷彿前頭有什麼障礙等著被她衝破,當然,最引人注目的,就是那張緊抿的嘴,緊緊密合的線條,所有的心事、祕密、渴望全都塞在細縫後頭,一點兒也透不出來。小學放學,同學們在嘻笑喧鬧聲中,奔向朝他們敞開雙臂的媽媽們,媽媽們不是面帶微笑,就是咧開嘴露出潔白牙齒,溢滿燦爛的笑容。這些,都是我未曾從母親臉上看過的。「嘿,你媽沒來接喔?」一位要好的女同學從身旁跑過,拍了下我肩膀。「我自己搭公車回家。」她回頭笑了笑,繼續往她媽媽的方向跑去。我將手放進口袋,觸碰到裡頭的錢幣,感覺到冰冷的金屬感。「乖,要懂得自己照顧自己。」母親說,將車錢放在我手上,表情依舊一派淡然。

或許,這就是她與其他人不一樣的地方吧。

「你媽媽怎麼沒在聯絡簿上簽名?」老師手拿著淺綠色的簿子,提得高高讓我搆不到,低頭問我。「她要上班,她要上班。」我喊,拼命想把它抓下來,感覺全班所有人的視線全聚焦到我的身上,就像自然課做實驗時使用的放大鏡,將強光全集中過來,燒灼我的自尊。家長會的日子,穿著緊繃的制服,我手緊抓膝蓋眼睛死盯灰色的地板,無視一旁同學們的嘈雜嬉鬧,死也不想抬頭,因為一抬頭,只會看見印有母親名字的字卡,放在無人的課桌上,卡在眾多家長們的中間,凸顯出一個怪異的空白。「你媽媽應該多關心你的學習狀況。」我站在老師的辦公桌前,盯著辦公桌上玻璃墊反射的倒影,看見自己窘迫的臉孔,牙齒緊緊咬住嘴唇,嘴巴抿成一線,將情緒壓至心底,彷彿母親透過玻璃墊,在另一頭注視著我。

過去,母親也曾經擁有笑容。

在父親尚未離開我們以前,母親的臉上都掛著淡淡的微笑,就像水墨畫中輕輕一筆的描紅。出去爬山遊玩,母親牽著我左手,父親牽著我右手,我拉著兩人的手,如盪鞦韆般把身體晃來晃去,高興地蹦蹦跳跳,欣賞眼前新奇的景物。走累了,坐在步道旁的涼椅上休息,我擠在兩人中間,父親的手搭在母親的肩膀上,母親頭轉向他,瞳孔中倒映父親的身影,嘴角漾起笑容。那時雖然是秋冬時節,冷風從山那端呼呼吹來,仍無法驅走我們一家人的感情,和母親的笑容,那時我只感覺到濃濃的暖意,緊緊包裹住我。

不曉得什麼時候開始,父親回家的時間越來越晚,家門開啟的熟悉聲響越來越少見,夜半的爭吵聲卻越來越常出現,甚至常常把我從睡夢裡拽起,拉回冰冷的現實。「你為什麼這樣對我!」母親的嘶吼劃破夜晚的寧靜,一向寡言沉默的母親很少如此大聲叫嚷。「好啊,不然我就離開。」父親丟下這句話,甩上厚重的鐵門,切斷溝通的一切可能。從那時候開始,母親臉上的笑容慢慢減少,遇見熟人鄰居打招呼,臉上的微笑也是硬擠出來的,「早啊,今天天氣真好。」那虛應故事的微笑背後所隱藏的,是不足以對外人道的悲傷,我只能緊緊抓住母親的手,面對這場巨變。

當父親將他珍愛的私人衣物一件件塞入行李箱,我默默站在一旁,看著他整理衣物,那種感覺,就像看著一個即將遠行的房客,要準備離開旅館,並帶走這裡所有珍貴的物事,和美好的記憶。腳步聲逐漸消失於樓梯間,我知道,父親是真正離開我們了,同時,他也帶走了母親的笑容。母親抿起嘴,把苦痛和哀傷深深地收納,將心思完全投注於工作上,薄薄的嘴唇後,隱藏住對父親的種種情感,和怨。

直到那件事發生,我才看見緊抿的嘴再度開啟。

上體育課的時候,分組打躲避球,兩個人氣最旺、運動細胞較好的同學被老師找來,叫他們各自挑選成員分組打躲避球。其中一位胖胖的同學,一個喜歡欺侮他人為樂的傢伙,在選人時叫了我的名字。我正起身準備加入隊伍,被他叫住:「還是不要選你好了,你是個沒爸爸的人。」

你是個沒爸爸的人。

當下我撲過去,一拳往他臉上招呼,兩個人頓時扭打成一團。

事後,我站在老師面前,潔白的體育服上沾滿泥巴、袖口被扯壞。「為什麼打架,說!」「老師,他侮辱我。他說我是沒爸爸的人。」「那你打人就應該嗎?」我欲言又止,老師仍不放棄持續逼問訓斥,我感覺眼睛熱熱的,汗水不停從額頭滴下,在我快要崩潰的時候,辦公室門被推開,母親跑了進來,身上的套裝已被汗水浸溼,臉頰被陽光曬得通紅。「老師,請問發生了什麼事?」母親站在老師面前,兩眼直視著她的眼,一如與父親決裂時的堅決。老師向母親敘說事情始末,講完還補上一句:「要好好管孩子,別讓他再打同學啊!」母親沉默了會,才緩緩開口:「老師您說的對,也許我真得沒有好好關心孩子,但我願意盡所有努力,去讓他擁有一個家。」母親將手放在我肩上,我感受到她手的熱度,「即使別人會嘲笑,笑這孩子沒有父親,但我會證明,我可以照顧他,並讓他成為傑出的人!」說完,母親拉起我的手,離開了辦公室。

在路上,母親不發一語,但剛才的畫面,已經深深烙印在我的腦海,原來,母親抿嘴,將情緒收進心底,不只是埋去過往的傷痛,而是選擇堅強起來,堅強去面對未來,全心工作,讓我能好好唸書生活。那張緊抿的嘴後頭,不再是痛苦憂鬱冷漠,而是顆溫暖的心,願意為兒子付出一切。想到這,我不禁緊緊抓住母親的手,母親轉過頭看著我,拿起手帕擦去我額頭的髒汙,緊緊回握住我的手,我們繼續往前走,夕陽照在母親的臉龐,散發出朦朧的光暈。

「媽,妳看我買了什麼東西回來?」

我將人偶放在桌上,母親視線從報紙移開,看著桌上的人偶,良久,她的嘴角慢慢上揚,露出難得的微笑。長的跟我蠻像的,她拿起報紙拍我頭一下,我向前,擁抱住消瘦的母親,看著她滿頭的白髮,我想說些話,但又說不出口。

怎麼啦,母親問。

沒什麼,我抿起了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