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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命名小說X》

第三章:不請自來的訪客

  「呃……你好……我是哈路。」這個筆名已經和本人劃上等號,所以很自然、很流暢的說了出來。
  小娟笑嘻嘻地說:「哈囉?是Hello嗎?你的名字好可愛啊,哈哈。」
  我稍微感到難堪:「小娟,你誤會了,我的名字是哈……」相似的誤會在過去發生了好幾次,我的反應總是一個牽強的微笑,苦著臉重複一次自己的名字,避免在日後引起更多的誤會。
  小娟突然打斷我的話:「名字嘛……這個不重要,這個晚上可以讓我待在這裡嗎?」我還來不及回應,她已經用力推開我,用難以置信的速度跑進屋內,整個人攤在我心愛的紅色沙發上,我心裡立即有了一種不好的預感。
  我懷疑問道:「喂,小娟,我看你肯定喝了很多酒,對嗎?」這不是明知故問,而是為了進一步確認她的狀況。
  小娟淘氣地點頭:「嗯、嗯、嗯,是喝了很多,我和一班好朋友敘舊,到了卡拉OK唱歌。大概有八個人吧,到那種地方,不是唱歌,就是喝酒,還有拼了命的哭啊哭……大家都為了釋放壓力而來。」老實說,她不必詳細道出那裡的狀況,我沒有興趣了解他們躲在一起哭的原因。我和霍啟迪經常待在酒吧,卻甚少到卡拉OK唱歌,我是五音不全的妖怪,避免唱歌才是上上之策啊。
  我加重語氣說:「這絕對、絕對不是重點!我想說的是,你喝了這麼多酒,有沒有感到噁心和不舒服?有沒有想吐的感覺?」或許我說得很多餘,不同無謂的說話竟然觸動了她體內的某些神經,恰好配合著那不好的預感。
  小娟瞧了我一眼,然後發出幾聲「喀喀」的聲音,彎下腰,她突然……哇的一聲吐得稀里嘩啦。我看得傻眼了,即使是那麼討厭的霍啟迪,他是這個小單位的唯一一位訪客,也不曾在我的客廳裡嘔吐,這個女生確實膽大包天。嘔吐聲令人恐懼,人類在進化過程中形成了防止感染疾病的生理機制,所以對跟疾病傳播有關的嘔吐聲產生了很大抗拒感。另外,據英國一項全球性的調查顯示,世界上最令人受不住的聲音正好是別人的嘔吐聲。
  一會兒過後,我呆望著地板上一堆亂七八糟的嘔吐物,就像水球砸在地上炸開的痕跡,看了看用手掩住嘴巴的小娟,我心裡慶幸她尚算機靈,我認為地板總比沙發容易清理,特別是眼前的布質沙發,我完全沒有清潔它的經驗和心得,也不希望多上寶貴的一課。我愛惜自己花錢買的東西,希望用上一段較長的時間。
  小娟若無其事的笑道:「哈囉,麻煩你了。」我裝出怒沖沖的樣子,輕嘆一聲,然後到廁所找來抹布和清潔劑,趕緊把地板清理妥當。這裡始終是我的地方、我的家,獨居的我也到了出手的時候,必須清理那堆嘔吐物。嘆息是由於事出突然,打亂我喝酒的興致和寫作計劃,最無奈的是,小娟一直發出令人費解的傻笑聲,還有一個用鼻子嗅手指頭的小動作,一再重複的。這是我們的初次見面,她很快就令我摸不著頭腦、想不明白,這個女生真的很厲害。
  經過一番努力,一邊忍受地板上的陣陣惡臭,重複的用抹布清除污穢物,甚至罕有的使用了漂白劑。十五分鐘過後,終於大功告成,弄得滿身汗水的我不得不開動冷氣機,然後坐在地板上,貿然闖入我家的小娟依然保持孩子般的笑容,流露傻乎乎的一面,可愛的虎牙、泛紅的臉頰令我看得目瞪口呆。這一瞬間,時間好像很自然的停下來,像電影裡的漫鏡,像一幅經由文字想像而成的點陣圖,寫作靈感彷彿悄悄的躲藏在客廳裡的某個角落,感覺真的很浪漫。
  「我有一個問題想……」經過片刻的沉默,我們有默契似的說出差不多的話,身為男生的我偶爾懂得展示紳士風度,向小娟作了個讓她先說的手勢。
  小娟欣然接受:「哈哈,我先說,你怎麼不穿衣服啊?只穿內褲,很容易著涼的。」給她這樣一說,我才如夢初醒,馬上關注自己的上半身。
  情急之下,我胡亂給出一個解釋:「呃……因為這裡是我家,赤裸身體是我的自由,是我的權利,是沒所謂的,我喜歡自由自在、無拘無束。在什麼都沒穿的時候,一大堆寫作靈感才會湧出來。」我必須捍衛在家裡赤裸的自由……這真的有夠胡扯。
  「喔,原來你是個作家,是個藝術家,好厲害啊!」頓時間,小娟雙眼發亮,好像已經找到了我身上值得欣賞的地方。
  我故作謙虛地說:「嘿嘿,有人賞識的叫作家,沒人要的叫作者,我屬於後者。從一年前開始,我已經寫好了幾部作品,先後把作品寄到二十家出版社,只有一位總編輯願意給我回覆,她的評語如下……」
  「整體質素不錯,但題材不夠大眾化,不夠譁眾取寵,寫得不夠通俗和下流。你又不是擁有魔鬼身材的嫩模,又不是擁有一堆盲目粉絲的名人,在沒有銷量保證下,我不能冒險出版你的小說。不過,我是看好你的,請繼續努力吧!」
  「就是這樣子,經過一年的努力,我依然是個貧窮潦倒的小作者。」
  提到編輯的一番話,我心裡慨嘆的不是自己的作品得不到出版的機會,而是這個時代的人們啊,說話總是處處犯駁,令人無所適從。很多時候,我像走到了分岔路口,不曉得應該朝那一個方向前進,堅持自己的想法或是迎合社會和別人,好像沒有兩全其美的方法,好像沒有完全適合的立場。看起來,我不應該在這個大時代寫小說。
  小娟一臉認真的道:「不要緊,讓我來當你的第一批讀者。不過,事先聲明,你千萬不要給我看鬼故事,我害怕得要命,是真的,無論如何,你也要相信我、相信我,好好的保護我……」她醉了,很認真的醉了,開始胡言亂語,但她很成功、很輕鬆的討得我的歡心。
  我微笑回應:「不用擔心,我既不寫鬼故事,也不寫愛情故事,我只寫科幻和奇幻的題材,有機會、有學識、有時間的話,到了四十歲,我會去寫武俠小說。好了,不花時間說這些,小娟,你需要一杯暖開水嗎?」
  小娟驚訝叫道:「哇,我的好鄰居哈囉大哥,難道這就是你剛才想說的事情嗎?」人類的適應力真的很強,哈囉、哈囉、哈囉……我已經懶得去糾正她的叫法,隨她高興好了。
  我模仿她的語氣說:「我的好鄰居小娟,你喝太多了,真的醉了。」我也懶得多問一次關於喝水的問題,直接找來一個乾淨的杯子,是個很難得的黑色膠杯子,給她一杯溫度適中的開水。
  小娟又開始亂說話:「謝謝你的水啊,這杯子的顏色黑得很徹底,很有特色。哈囉,哈囉,這名字喚起來很快樂,也很有特色呢。」說後,她指向自己身穿的那件「Hello」T恤,這是一種很熟悉的巧合,有著日本漫畫的夢幻。
  「我想知道的是,你說過希望今晚待在這裡,這是什麼一回事?怎麼不回家?你的家就在隔壁,不是嗎?」冷靜的我提出疑問。
  小娟像個乖巧的孩子般點頭:「嗯,事情是這樣的,大概是在卡拉OK的時候玩得太高興了,我好像遺失了門匙,這是沒辦法的啦,事情已經發生了,我們都沒辦法回到那個時候,讓門匙乖乖的睡在我的袋子裡……」
  我打斷她的話:「不對,既然是遺失了,你怎麼能夠來到十三樓A室?這好像說不通啊。」
  小娟一臉得意的晃動食指說:「傻瓜,我遺失的是門匙,不是大廈大門的那一條,不是前方鐵閘的那一條,所以我來到你家門前敲門是理所當然的,這裡也是我唯一可以投靠的地方,你也是唯一可以讓我依賴的人啊。」
  「要是我拒絕呢?」我故意耍花樣。
  酒醉三分醒,小娟又說:「看你的樣子,便知道你是個樂於助人的大善人,你是不會拒絕的。要不然,我要到廿四小時營業的快餐店孤零零的度過一整夜,我知道你是不忍心的,你是個大善人,對嗎?對嗎?」讓我答應的手段不是任何的花言巧語,而是一個簡單的笑容,我從來不接受、不嚮往天使的說法,但要我想像天使的面孔,眼前的新鄰居就是了,她令我心神不定,快要抵擋不住。
  我沒好氣地說:「好吧,真的拿你沒辦法,讓你在這張沙發睡一晚。那麼,你打電話給楊先生了沒有?」楊先生是我們的共同業主,他的特色是沉默寡言,我提起他是為了試探小娟,要是她真的住在隔壁,當然會知道楊先生的存在。
  小娟眼神閃爍,露出無辜的表情說:「沒有啊,時候不早了,也許,他已經入睡了,我害怕吵醒他。說清楚一點,說坦白一點,我是害怕他,他不說話的樣子很可怕、很恐怖的。」女生懂得使用的形容詞真的不多,那傢伙看起來是略為冷酷,但絕對不屬於可怕和恐怖的程度。況且,他在租金上給了我三十巴仙折扣,是個難得的好人才對啊。
  「楊先生,睡了沒?有要事找你。」我立即發了個短訊給業主,絕不拐彎抹角。
  沒多久,業主果然打電話來,我早就猜他是個晚睡的人,我簡單的形容了小娟的外表,再說明一下她現在的處境,他隨即乾笑兩聲,表示沒所謂,不會覺得麻煩,他早有計劃明天回來大埔一趟,這樣一來是因利乘便,他會把後備門匙帶到我家,託我轉交小娟。事情的解決方法一下子浮出水面,我們的通話也很愉快,楊先生更在寫作方面給了我一些鼓勵。
  結束通話後,我忽然想到了一件相當有趣的東西,是人們稱為「防盜鎖終極殺手」的開鎖工具,聲稱只要三秒鐘的操作,配合附送的工具,可以開啟絕大部分的門鎖。這東西一點也不便宜,據霍啟迪所說,基本組合的售價是八百多塊錢,而且需要經由特殊渠道購買,絕非一般人可以買得到、找得到、想得到。
  何況他所買的是名貴的豪華版呢。
  對了,這是霍啟迪的東西,跟本人沒有半點關係,我不曉得他留下開鎖工具的目的,更不懂得如何操作,那個人很莫名其妙,喜歡把一大堆不常用或根本不會用的物品存放到這個狹小的朋友家裡,或許是用來滿足他的購物慾吧。
  討厭的霍啟迪,果然名不虛傳。
  我從辦公椅回望沙發,發現小娟已經蜷縮著身體睡覺,沙發的寬度是有些不足夠,加上我開動了冷氣機,屋內的溫度驟然下降到二十三度,見她的身體發出陣陣微弱的抖動,我只好勉為其難,繼續扮演所謂的大善人,為她蓋上一張薄薄的毯子,這瞬間有著一種微妙的感應,大概是從照顧別人中溫暖自己的心靈,是陌生的、難得的、想像不到的。
  我回到辦公桌前,再喝一杯紅酒,嘗試找回曾經在腦海中閃現的情緒,小娟的闖入打亂我的計劃,我不太習慣家裡有人,余若水覺得我家太狹小,不適合兩個人生活,她大多邀請我到她家過夜,所謂的過夜是包含了做愛和睡覺兩件事,我們是接近三十歲的成年人,會有性慾旺盛的時候,在某些晚上用肉體儘量滿足對方。
  霍啟迪來訪的話,喜歡擅作主張的霸佔我的睡床,我會睡在客廳,或徹夜不眠的寫作。總而言之,我不習慣有人睡在紅色沙發上,有一種說不出的古怪,本來打算多寫二千字才去睡,可惜的是,儘管我用力盯著熒幕,雙手按在鍵盤上感受筆記本電腦的溫度,按鍵是實實在在的,機器是堅固可靠的,熒幕是亮得有點刺眼的,我卻意識到靈感是虛幻的,是一隻腳的鳥兒,在出現的時候必須及時抓住,要不然,眨眼過後,會消失得無影無蹤。
  於是,我跟靈感玩了差不多兩個小時的捉迷藏遊戲,一直處於下風,我為浪費時間而沮喪,但這種寫不出內容的情形常有發生,所以沮喪感不會維持很久,取而代之的是內疚感,人生在世短短幾十年,對於時間的運用必須作出謹慎的安排。到了三點鐘,身體的疲累感並不強烈,問題倒是出現在精神方面,失戀嘛,意志消沉、愁眉不展是傳統的指定動作,過著幾天行屍走肉的生活彷彿為戀愛寫下一個熟悉的句號,這樣才感覺完整,才有夠悲慘。
  見小娟在沙發上睡得很熟,我淺淺的笑起來,我向來抗拒照顧別人,即使展開了交往,我覺得雙方依然是兩個獨立的個體,不用刻意去討好和照顧對方。怎樣說呢,是有一種噁心的感覺,所以我從來不是擅長交際的人,不會擁有多彩多姿的生活。醉酒的鄰居為這一夜寫下了省略號,她的馬尾裝令我拾回一些印象,據業主所說,小娟是在月初搬到隔壁居住的,從那個日子開始,我斷斷續續的在行人道上看到一個陌生的女生背影。假如小娟沒有因為遺失門匙而敲門,在這個冷漠的現代化城市裡,我們由始至終都是沒機會交談的陌生人,在這個時代,什麼親人、友人都是假的,我們的關係脆弱得像一張薄紙,隨時被冷冽的晚風殘忍地吹走。
  我有了一個念頭,偷偷打開了小娟的黑色袋子,目的是找出她的手機,不消一會兒,我已經摸到那個小機器,令我感到意外的是小娟的手機非常殘舊,外殼滿布刮痕,甚至綁上了橡皮筋,一副會突然變得支離破碎的樣子,老舊的手機與年輕的女生是個不匹配的組合。
  我在猜,也許小娟是個擁有節儉美德的人,不喜歡把錢花在時尚產品之上;向浪漫的方面想,手機是由一個又特別、又重要的人所送贈的,除非到了不能用的一天,否則,她依然願意每天握在手裡、帶在身邊,無時無刻都在想念那個沒名字的人。找出小娟手機的原因是查看裡面的鬧鐘,如果她在明天需要上班的話,肯定會預先設定幾個不同時間的鬧鐘,遲到可是各種工作的大忌,容易遭到上司和老闆詬病。看了一下,答案是沒有任何鬧鐘的記錄,即是說,她很有可能不用工作,我也不必自作聰明的在特定時間弄醒她。
  由於我是小娟口中的大善人,我也好心的取出外置充電池為她的手機充電,充電池很好找,我一直固定的放在辦公桌上,以備不時之需。令人頭痛的是連接線,手機的型號舊得不可理喻,舊得令我眉頭猛皺,那不是現今普遍使用的USB插頭,我幾乎翻開了所有不常翻的抽屜,才找到那條不知道能否正常運作的老接線。幸好,一切進行得很順利,是意想不到的順利,我把小娟的手機放在桌上充電,然後拉走自己的影子,回到房間睡覺。
  我的身體一點也不累,精神方面卻是一塌糊塗,失戀帶來了憂鬱,我需要的是迷失,作者生活帶來了打擊,我需要的是改變,不是零碎的,而是一連串蜂擁而至的改變。
  不過,我能夠承受得住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