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以為那片樹林會一直存在,成為這片土地永遠的主人。

我家處於交界。打開廚房的小窗,喧鬧的車流聲野蠻地直竄入屋內;一走到陽台,樹海隨風掀起層層淡綠波浪,沒有濺出浪花,空中傳來葉片摩擦的細柔聲響,風似乎也變涼快了。
  老媽開心地說,要不出去走走。

  我們走過小橋,望著底下泛著泡沫的污水,難以想像曾是灌溉桃園的大圳。她說以前有文蛤、蝦還有魚。在語句中懷念昔日,感嘆四十幾年的歲月到底能多麼遙遠。橋的兩側分別是一間牆生野草的紅磚屋和一棟偌大的鐵皮屋。兩者都不住人,而是暫居了大量籠中雞和豬隻,是人工屠宰廠。白天,燠熱空氣夾雜著動物濃郁的體味,陰暗的工廠裡沒有人,空間迴盪著牲畜禽類的啼叫聲。我與雞對望,偶爾會興起打開籠子的念頭,但同時也明白自己每天嚼食入胃的,就是他們。晚間,運送活體的卡車倒車聲刺耳,警示今夜的殺戮已揭開序幕。工人低沉吆喝著「來來!」滿載雞籠的卡車像座移動大廈,抵達車位時也抵達了住戶們的生命終點。雞陣陣淒厲叫聲在夜空盤旋,靈魂也隨之升空,漂浮。

穿越小橋後,泥土路的兩邊是沒有稻穗的綠田,蓬勃的野草朝氣地搖擺,彷彿宣告盛夏的永不結束。走過個有棵小木瓜樹的左彎,映入眼簾的是濃密竹林交織成的青隧。嘎吱—嘎吱,這是第一次聽竹聲,驚訝著水墨般的清幽竹林居然是這麼大喇喇的性格。兩旁的竹林漸漸銜接樹林,一片蓊鬱夾雜著桃樹、檸檬樹還有柚子樹。陽光碎在泥路上,高大的樹木靜謐地呼吸,時空凝滯在一個陌生的美好年代,樸質地安然存在。

再過個彎,遇見小廟裡的石刻土地神,低調安祥地守護這片土地。我和弟弟蹲在水田幫浦附近,汩汩水流帶著化學泡沫,卻有一隻小蟹躲藏在水底,我訝異地想,或許這田的筊白筍還能吃吧。突然爆出一群狗吠聲,三四頭不小不一的狗從前方的竹林冒出,我們傻楞在原地。老媽拾起路邊的竹枝一聲怒喝,狗群就安靜了。她挺相中這裡的竹,半認真地笑說或許可以當家管藤條,但這個玩笑對我們來說實在很難一笑置之。

  我們腳踩著一條由玻璃渣等建築廢材碎塊混雜的樹林小徑,一旁有條潺潺小溪,水質卻意外地清澈,幾縷蜘蛛絲交錯在水流漩渦上方,攔截幾枚無辜的葉子。我和弟弟好奇地拿起樹枝戳戳溪邊石上的粉紅卵泡,霎時軟化塌陷,溪水帶走了一些粉紅顆粒,流入方才的筊白筍田。

  我們走到了一條澄澈的大水圳,與家前的小水溝相比顯得大器,水流很快,清爽地梳理著底部的青绒水草。似乎,也洗去夏季的悶熱,迷濛地帶領著我們走入老媽的童年遙想。

平日,出家門往右一彎,我走入熟悉的都市求學;假日,向左一拐與家人參拜鄉間土地公。幾年下來,老媽曾一時興起拿著鋸子,我們家就多了一根長達五公尺的天然曬衣竿;有次,筊白筍田附近張開數十公尺的捕鳥網,我與土地公借點根香柱,將麻雀身上網羅的細絲燒毀。歲華輪轉,我們眷戀著土地,土地承載著記憶。我們生活於兩個世界的邊界,兩者如太極陰陽,一繁華一寧靜,卻都是不可分離的必需。

五六年光陰過去,平衡卻開始傾斜。

重劃區開發計畫,正式啟動。

農地成為都市是不可逆的方程式。屠宰場閉門,另尋他地轉型成電子屠宰場。昔日荒田們被切割成整齊的矩形。泥路向藍天最後一望後,被覆上一層層濃稠的柏油,它走入長久的無呼吸沉睡。樹林被削去一半,應是安穩地在原地佇立一生,終末卻是悲涼的消詩。土地公也不知去向,這代的平靜將由財團們掌理。未來,這裡是桃園嶄新的文教特區。

不久,我到異地求學。每一段日子回來,對於這片土地的變化感到陌生,那些溫暖的曾經喚不回全新的地上物是都市的複製。矮小的行道樹在小方格裡呆站,水泥石紋的人行道筆直地延伸,一掃以往植物群的視野遮掩,無數縱橫的馬路澈底封印了舊時田園印象。

要不要去走走,老媽問。我們拿著手電筒夜間步行,穿越一排排黃黑路障的空隙,夜風徐涼,沒有林聲竹聲,倒是多了燈光,像舞台燈照出一圈圈黃光。她注意到一種鐘型的全白矮燈柱,它們打出的是白光。她走到燈下,調侃地說它們好像幽浮,人站在底下就會被外星人吸上去。走了一段路後,一道紅光打落路面,我抬頭看著紅綠燈的計時器,時間一秒秒經過,這裡終究還是來到現代。

近日連假,我和老爸走到頂樓,想一瞧據說世紀最短的月全蝕。然而,我卻被夜空引住目光,不再是黑夜,而是隨處可見因光害而產生的紅夜。環繞四周,不論哪邊都佈滿都市的蹤跡,車流聲和明亮的路燈進入感官,世界真的合而為一了。目前,雖然還沒興起大樓,都市的新角落卻已經熟悉了在夜間發光。

夜深了,我坐在窗台,靜靜地看著零星車輛停留在紅燈前。那裡原本是小木瓜樹轉角。以前我偶爾呆坐在窗台,看著在白天裡如旺盛火焰的樹林,夜晚時沉澱成漆黑小丘,彷彿有神靈住在裡頭。我們家在客廳看連續劇的時,老爸有時會一個人坐在窗前仰望星空,獨享那片對於都市過份奢侈的燦光。

現在,夜降的廣闊大地林立著數不盡的路燈光海,默默地照亮孤單無人的街景。對於沒有駕駛的寂靜夜半,紅綠燈和閃爍黃燈僅是會發光的燈泡。許多水泥柱和鐵絲將預備用地框為方形,水泥柱間約有一公尺半的距離,從我家五樓俯瞰像一場可觀的骨牌秀,也更像墓碑,替無人的場域增添異幽。

小孩喜歡問大人學校原本是什麼,哪邊又是什麼。長輩最頻繁的回答是,原本是一塊田。都市小孩的生活記憶中沒有田,也還不明白人類改變地貌的巨大能力。隨著這幾年的變化,真實地目睹過程後,心中偶爾還是會湧現一抹不敢置信,我想那是一種對現實的逃避,淡藍色的懷念暫時蒙住了理性。對於記憶之地逝去的失落,感傷土地的退場,以後,它們只是高樓大廈的基底,看不見陽光。但同時也無法否認,我就是賴以維生於都市,那也是歷經無數次變遷而來的。大人們向小孩敘說田地變遷時,或許也心懷這份缺憾和矛盾吧。我使用goole map搜尋昔曩世界,真的重現了當時的場景,我雀躍不已,但有些路段因窄小而無法讓攝影車進入,錯過了世間被留下的機會。以後,當小孩問我關於這片土地的歷史,我會呈現幾張照片,提及這曾經的邊界,說一個來自寧靜世界的久遠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