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個下過雨的早晨,馬路上一片溼滑,我們並排坐著。涼風由袖口灌入,我搓著手心,而你不以為冷,側著頭和我說話,呼出一圈圈的白色霧氣。候車亭前駛來一輛公車,「想去哪兒?」你問。「在你還未決定前,我們就一直這麼坐著吧!」我淡淡地說。「如果有一條捷徑,可以使我瞬間老去,那我會義無反顧地選擇它,即使無法直接走到人生盡頭,我也能因為老去而名正言順地接近死亡。」那是我心中所想,而在討論人生前,必須先定義青春。

青春本身就是一場血脈奔騰的冒險,我們同樣公平地享有這盛放的年華,其色調繁複,如一個爛漫的畫家所使用的多樣顏料。青春摻和了火紅,那是初涉世事的執拗與熱情,也摻和了夕陽橙,那是與生俱來的哲學思考中對於既往的一種憂慮,同時有黃和綠,藍和紫,每一種色彩都是膽大的揮霍,是無懼的宣誓。年輕的孩子思辨著,光陰的齒輪將磨去他們思維的敏銳觸角。時光把少年搓躪成了髮色如霜,少女白淨的面容也染成了蠟黃,芳華減退的靈魂在起皺的皮囊中苟且喘息著,直到皮囊的使用期被宣告終止。行將就木的年老者最後深吸的那一口氣,不是帶有香氛的滿園青翠,是病房間的藥味、消毒水味,和探視訪客身上的汗水味與他們自顧談話時呼出的口氣。

這是我理解的人生。

人生的意義在這個年紀的我們,是一種尋常的討論,但回答此問題似乎需要一些歷練才能作數。我們之間的談話意義不大,我卻偏是記了起來,由此寫下。

你說,我是一條毛髮經剃除、染色的貴賓犬,在野生世界中沒有防禦能力,毫不自覺地依賴他人是生存的唯一方式。我為此嘆了口氣。你又說,我是父母的掌上明珠,總是被寵溺著,且在師長和同學眼中從不犯錯,但卻是最易遭受危機襲擊的一個弱者。我語帶反諷地說:「那你呢?你將自己比喻作什麼?」「一條用舊的毯子,表面磨損不堪,但仍能使用。」這個答覆平息了方才我對你比喻不當所引起的忿懟。你在情感上的際遇完全是咎由自取,無數的人在你生命的驛站駐留,卻沒有一個留下。我們認識得很早,幾年間,我看著情感的利刃一回回地刺入你胸口,又血水淋漓地被抽出。

「以後你別再這麼糟蹋自己了,我看了都心疼。」「我一個大男生,犯不著你操心,心疼我,倒不如心疼自己。」你說的也是,我常感到內心所設想的陰暗結局將浮出現實,每一回陷入低潮、情形緊急,都是懸崖勒馬,及時清醒。我是經歷過嚴重挫敗的,當厭棄生命的想法出現時,父母的溺愛與朋友的真摯都不曾帶我走出夢靨的恐懼,是自省的力量將負面思考轉換為正向力量,惟有發自內心的覺醒能贖回與魔鬼以靈魂交換快樂的簽議。

我們在候車亭坐了三個鐘頭,近午時分,你見手機捎來訊息,系學會發佈召集通知,你的學校由此地前往需經由四個火車站,「不能送你了。」「不要緊。」我說,「回去的路我還認得,你趕快走吧。」,「需要叫計程車來接你嗎?」你問,「不用。」我擺了擺手,「謝謝,你帶給了我一個極美好的早晨。」你說,「朋友間還講什麼客氣的話呢?」我笑著回應。

我一個人沿著店家林立的馬路往校園走,我記得走來的時候是一個小時半的路程,這不是離學校最近的候車亭,卻是周邊最適合小憩與閒聊的地方。一個人的時候,我常會思考一些問題,而我所享受的正是那思考過程中,內心世界的寂然獨處。我陷入了沉思,馬路邊雖人聲鼎沸,我卻不受影響。在二十未滿的年紀,我過早地拋下了生命中的浮誇和矯飾,以最純淨無華的一面坦然迎向未來。褪去浮誇和矯飾,人與人之間的距離更近了。然而,我知道,付出赤誠未必能得到對方相等的回報;未來正向我接近,仿佛能夠觸摸,卻轉瞬流逝,成為過去。

隨著年紀的增長,我常感覺時間的齒輪愈轉愈快,快得像一個缺乏耐心的訪客,尚不及敲響那扇造訪的門便走遠了。

熙來攘往的行人使我自覺渺小,站在這偌大的城市裡,我不過是一個接受現實洗練,十分平凡的女孩,兩度挫敗的愛情使我一度對異性心存畏懼。但,你常告訴我,遲來的,有時才是值得等待的。一杯薰衣草茶加了牛奶,風味無減反增,聽信你的話之後,我開始期待那個能使我冰冷的心暖和,濃稠如溫熱牛奶的人。我明白,你我不是彼此合適的選擇,無論世人是否承認男女之間存有純友誼,我都確信對於你不會有違常的告白和舉止,你對我也是一樣的。

走到一處水果攤,我回頭望向那候車亭,模糊的形狀像城市沙洲的一隻白鷺鷥。方才儘管嘴上笑著回應,你身影漸遠時,我面上仍不禁起了慍色。獨自一人,接下來的一天將索然乏味。若是你早一天知道系上要召開會議,取消了我們的聚會,倒也省得掃興,我不喜歡你來了又走,在興致正好的時候。走到半途,我不由得聯想,少了朋友,生命的圓形彷如有個看不見的缺角,若能時時與朋友相聚,又何必獨酌自嘆?然而,並不是每個想見都能突破現實的不利條件,例如遠距。我們在不同城市求學,你不定期來探訪我,每次都是週末的早晨。相識的這些年,你導正了我的許多觀念。你說,現實有許多不完美,而我恰是不能接受其醜陋與惡俗面的那種人,這是我與你的不同之處。你還說過,與其嗟歎理想,不如學習與眼前的阻礙協調,否則在人生前進的道路上會延滯不前。你總把我想成一個逃避困難的嬌氣少女,忽略了我性格中經成長而壯大的堅毅,而我常以為你是無所不能,漠視了你光鮮外表下纖弱敏感的內心。我們之間的迥然差異,在相處上顯得滑稽。有時,經由你的調侃,我顯得一文不值,但我明白,你比任何人都更願意傾聽並理解我。

寫至此處,窗外傳來疏落的雨聲,宿舍不一會就要熄燈了。隔著鐵鑄的窗格,視線不及月色,我僅能看清對面教學樓走廊的亮燈。我想起我們初識時的光景,你側臉的柔弧在我腦中顯得非常清晰,茶色瀏海斜遮前額,露出半邊濃眉。那時,你初長成放蕩不羈的少年,而我是同學眼中的好學生,鎮日在圖書館消磨,每臨考試,皆惴惴小心;如今,我們像是對調了角色,你改過自新,急起直追,而我茫然無措,不能望你項背。週末的相聚似是尋常,那樣的時刻卻不知還有幾回。我原只想簡短寫下幾行,欲傾訴的心情卻似冬日的黑夜一般漫長。寄出後,你耐著性子讀完,不嫌通篇冗詞便好。

這個冬天快要過完了,此刻,我在黑夜等待白晝的到來,如同天色未亮前來到候車亭的第一個乘客,不能預知誰會與我一起搭上人生的下一班公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