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媽宮古城

我暫且駐紮在稿紙的壕溝
佈防文字的軍兵
用詩句架構禦彈的海堤
古城哪，我穿越回憶的牆垛
勘查礟台哀傷的暮色
俯視畫框裡
昔日紅色膠彩輾過的城垣
一切變動的痕跡
忽然間，點染了坍塌許久的
戰爭旋律

光緒十三年丁亥的行事曆
在縣志裡躺成幾句傾圮的遺言
據說，那個雷響的雨夜
奏摺上還飄出新鮮的茶香與蟲鳴
壯肅公的思緒無端擱淺
他好奇著該如何賜給島嶼的戰士
新的魂靈，而高中歷史
卻用匕首剜去了
這催生古城的頭顱，光緒
十三年丁亥的行事曆
一隻野貓剛踢翻了茶盅
壯肅公正疾書島嶼遼闊的海防：
「臣頓伏叩首，鑑於中法之役慘敗…」
媽宮澳的嶄新生命終將啟航

光緒十五年己丑的行事曆
望鄉的總兵
站在新建的城垛
吟誦島嶼懷舊的竹枝詞
偶然闖入的雲朵
滑落幾滴汗水
木頭的煤味恍若軍民撲鼻的
鄉愁，我彷彿聽見
礟台的激情，傳來百年後
凍蒜凍蒜的壁壘分明
他搖了搖汗漬的頭
繼續以奏摺見證歷史：
「臣澎湖鎮總兵吳宏洛頓伏叩首…」
那隻野貓從裸露的壘石裡
散步通過

宣統元年己酉的行事曆
日本警察穿過孤獨的高牆
「巴格野鹿…」臨海街道的
噪音，裝潢古城焦躁的碼頭
啊，警棍污名化了
媽宮集會，它們替礟台
套上暴民的帽。宣統
元年己酉的行事曆
讓我們放肆地與悲傷相擁
護城壕經過了整型手術
驚嘆號彎曲成了問號
眼淚就是那攜帶憤怒的
點。野貓叫春的聲響
喚醒了島嶼風景的
童年與鄉愁

我暫且駐紮在稿紙的壕溝
詩句滑過民國二十七年戊寅的背脊
城垛張口打著呵欠
等候總督的審判
古城哪，畫框裡的陽光折射
被屍體填充的牆垣
仍是我文字悲傷的軍兵
木製的城門雖已腐朽
詩句的堅持依舊
日以繼夜，用頑固的回憶
書寫一首祭拜祖靈的
豐年祭…



(二)西嶼燈塔

我的夢是座失序的古塔
浸在月色裡的城門，緊閉雙唇
寂靜的雜草從雙頰茂盛
護城的塔基躺著無人打理的
歷史，噓
請你安靜點，別吵醒
深眠的造物主宰
否則，祂將以發怒的雷擊
崩潰你夢的平臺
而睡眠只是死亡的一種假寐
夢中的我正在預習
被時間追殺的刺激與樂趣
噓，安靜點
我已穿透燈罩的空隙
像失控的海浪席捲
那花崗石底部的報廢船隻

長明燈照亮大東亞共榮的
天空，那些浮漂岸邊的
屍體都笑了
條約裡記載的記憶觸礁
河邊那紅色的水草還有泡沫
一隻斷掌的鵝漂過
榕樹抽筋，海鹹味的清晨
塔燈收起哭泣
這一盞擱淺的西嶼廟
終究褪下蔚藍的衣
山也閉上了眼睛
啊，好安靜的一個視窗
機槍射落的頭顱
垂在榕樹的頂
逐漸失溫

縣志的記載是一道地平線
我唯恐漏掉任何畫面
那不時呼痛的槍響
從遠方駛進
充滿濕氣的炊煙裡
童年的褒歌聲緩緩踱來：
「兩支甘蔗平平長，媽宮對面西嶼庄，
阿娘仔離阮無偌遠，可惜海水隔中央。」
而庭院裡的石葫蘆
早已風化，我
只得蹲坐詩句的標點裡
把自己扮成鐵鑄的空心圓筒
在螺旋狀的塔梯
遺失了夢境回程的
鑰匙

沉默的海洋褒歌唱個不停
雖然，日頭很曬
被徵召的軍伕
仍選擇成為天空航道裡
那朵快樂的雲，而燈罩的
逆光像是訴說禱詞：
「感謝祖靈，讓我擁有島嶼的鹽分」
停吧，別寫了
我將挑染鄉村的膚色
在舌尖綁上東亞共榮的時代語言
讓，縣志裡遺失的片段
認同島嶼曾被陽光曬傷的臉
詩人啊，請戴上斗笠
就可以保鮮西嶼斷裂的
童年回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