禪服纏縛 三之一

1.

下午一點,你坐在二叔家旁竹林下陰影,躲炙陽。沒風,寰宇似蒸籠,汗透衣裳,整個身體似乎要爆。潛意識説,這哪行,會中暑的,於是竄入車內開冷氣。
等里長、社服人員、派出所所長,要來看你弟能得到什麼補助。
山野間充溢佛陀聖號,那是返鄉建別墅的陳川,用太陽能作為電源的播音機所放送。
苦候至天色昏黃,未見人來。打電話問,原來里長只跟妻説,有結果會跟我們說明。
返老家,你弟竟在屋後馬路邊坡墾地種甘蔗,怒斥他此地不能亂種。他說:
「沒關係,你看土地多肥沃。」
而甘蔗苗也不知哪來的,只聽他説:
「人家陳川家的甘蔗種得多好。」
他仍習慣穿禪服及雨鞋,縱使整身溼得如剛爬上岸的落水狗。
中午,你拿買來當午餐的麵包,竟發覺一塊也沒了。狐疑問他,他說:
「你要吃的也不早説,我以為要買給我吃的。」
你楞得無言。
他直說對不起,又拿你要喝的礦泉水說:
「水要買這麽清澈的,像我燒的,黑黑的,喝了會結石。」
我說:「你不會自己去買,
以前我們不都是喝池塘水。」

該用什麼心態面對弟。下午到球場,你對球友抱怨你弟的種種。

2.
二叔去世後,他家房子沒人
住,他女兒居外地,將老屋請附近的堂叔幫忙處理,翻修一番,看得堅固如新,並請堂叔代為看管。你覺得老家頹傾,且沒自來水,二叔家一併齊全。想二叔還在時,經常居你老厝,於是打電話給堂妹,想向她承租,她一口答應。你滿心歡喜,要她打電話向堂叔說明,並能取得鑰匙。約莫10分鐘,你堂妹回說不想出租了。
你知是誰讓她反悔的,也約略知道原因。

3.
那天下午,你感覺身體稍好,決定回家幫弟整理屋子。
還是要自己動手,他才會跟著
做,至少整理東邊那間。
整理好可讓他放東西,客廳可
寬敞些。
把車停在產業道路邊裝垃圾,忽而陳川開車來,你不好意思,想開走,他竟從旁幾乎無法通行的邊道疾馳而過。
感受到他的憤怒。
你到他家賠禮,他臉色一如平常的對你客氣。
你說你的苦。
言語間他說你弟是不定時
炸彈,他說他們會恐懼。
而你何嘗不是。
可是,有何辦法。

4.
「二叔你好, 我們聽到山裡
面的人在傳說,三叔到處向人乞討,並說都沒有東西可以吃, 而且住在山裡古時候的那一間古房子。山裡面的鄰居每一個都在瘋傳,讓您知道一下,好有個心理準備。」這是之前你姪女寫給你的訊息。
先是,2月吧,那晚屋裡坐,突然有電話稱分駐所的。說有一位自稱你弟弟的,在所裡,帶著好多包袱,問你以前住的房屋呢。
你剛做過癌症治療,身體不舒服,乍聽驚急。想弟不是在中部一座佛寺嗎,怎地突然出現且叫你帶回去。你驚嚇得不能接受,也沒辦法去帶他,若家讓他住,萬一發生什麼事,你豈能負責。你就是推、僵持,叫他們送到收容中心。警員說:
「你說送去就能送去呀!你看廟前多少流浪漢。」
你沒辦法,他說有沒有另外的兄弟,你給也是出家為僧的哥的電話號碼說,也許他能收。
之後他們沒再打電話來。
五個月後,早上七點多,哥來
電,説他把弟連同包袱載到舊家,
說弟只能住山上老家。
「怎丟包給我。?」
你又想,弟跟他住得好好的,為何又攆走他。
你沒理會,照常去看病拿藥。
下午,鄰居雜貨舖來電,一看到他名字,你就知不妙,一定跟弟有關。果不其然,説你弟要從鄰居家爬窗強行進入你家。你聽得又急又慌,出冷汗,與鄰人對話,舌頭似被打結,語無倫次,話說得顛顛鈍鈍的。心想若進入,該如何?報警趕他走,但又是自己的弟弟。
你飛車回去,心想他已坐在客廳了吧!
到家一看,崎樓滿是包袱、食物,好幾袋。門並未開,也不見人。
會不會已入內,你從鐵門送信縫探看,裡面沒光。你左顧右盼,開門、立刻關上。打開燈逐層搜索,不見人,遂出。
至雜貨店,店主講述早上情形,弟想向隣居借梯子爬進去,沒人敢借。
你坐屋旁等人,許久不見,甚厭煩。走到馬路對面,仍坐等。
忽然看見穿著禪服著黃色雨鞋的人走向家,你看是弟,頓覺他瘦了。你急忙穿過馬路。
弟走至門前,面對門嚷著二哥、二哥呀!
你叫他,他回頭,露出喜悅之色。
你說這間房子已不是父親的了,父親住養老院,沒錢,要賣了。你說:
「我載你回山上老家吧。」
他說好。你回去開車,他的物品車子幾乎裝不下了!且至雜貨鋪買水及麵包,好晚上充饑。他坐在副駕駛座還抱著一大包麻布袋的蔬菜。
回到家,小雨,久未耙理的老屋,院裡草長及腰,他一袋一袋拖著物品入屋,看他蠻疲累的。
你沒幫忙就回家。
晚上,覺得不放心,又拖著疲憊的身子回去看他吃過飯沒。
至家,開著房間內的燈,他在一張破舊的躺椅上,早已熟睡,盛夏,也沒開電扇。
你訝異的發現他用飯鍋煮
了一鍋粥,那電鍋是當時二叔留下未丟棄的。

5.
你覺得你弟住這樣的環境不好,想他可否回原寺。
疫情期間,你偕妻開了2個多小時的車到佛寺時,門皆關著的,你用手機打電話說明來意,他們開門。
兩位尼師接待,這兩位尼師父你以前來探視弟時是見過的。禮過佛,你大略寒暄後,問:
「請問我弟弟犯甚麼過錯而被你們趕下山的。」
「我們沒趕他下山,是他自願離開的。」
這個答覆讓你感到訝異,你弟說一直被他們欺負。
稍後,又聽她說:
「當天中午,未吃完飯,就不見人影,也找不到人。」
「哦!不是你們把他的行李丟到外面叫他走!」
「不是!當天還有同修師父幫他載行李下山,送到車站。」另一尼師說。
你默然,想既知午餐未吃完,為何知有人載他下山。
沉默良久,你問:
「既然他自願離開,還能再回來嗎?而且他的戶籍應還在這裡。」
「不可以!」
年輕尼師又說:
「師父也於去年圓寂了!」
「你弟弟的狀況很不好,尤其初一、十五附近狀況更不好,行為乖違,會亂駡人,」
「拿棍子打人,還會拿錫杖尖端刺人。」
你想到他出家初期,與其師兄於民居修行,後來跟師兄打架被趕走。
「還曾要打師父!」
你想到在另間佛寺,跟閒人混在一起抽菸,師父說若不是已現出家相,就趕走他。
「常拿寺裡的東西到自己房間,有時東西不見了,問他,他一概否認。有一次當場見他拿在身上,他才啞口無言,還見他拿著東西與外人在吱吱喳喳的,也叫警察來了好幾趟,」
「常我行我素,」
「寺內做法會時,你弟弟在寺外大叫,間歇性不正常,應已無法控制情緒,」
「越來越嚴重,」
「信徒説,這位師父不可留在寺裡,說住持師父是濫好人,」
「你弟弟做過的事,全山裡的人沒人不知。」
你只能頹然默聽,然腦子裡閃過一個念頭,圓寂的住持圓通師父,何以堪忍你弟之行徑,其菩薩行之悲憫心何其偉大,是以你仍想抱持一份覓得另一位佛陀慈悲之大願行者,故希冀的說:
「他現出家相,一生幾乎都在佛寺,現年老、無工作能力,吃、住形成大問題,也對家人造成困擾,」
「至今仍穿出家服,言談間曾表示後悔,看能不能再給他一次機會,何況他的戶籍還在你們寺裡。」
年長尼師說:
「主要是我們這裡以後只收尼師父。」
她看了一眼旁邊的女志工,又補充道:
「即使志工也是女性。」

你心想,莫非疫情期間,佛寺工作少,趁機淘汰不適任的人員。
你心涼之餘,想及弟諸種行徑,也不敢再辯說。只說:
「那我弟說他的郵局存簿還放在你們這裡。」
「沒有,都是他自己保管。」
看得出你的失望,尼師說:
「你們可以去找社會局幫忙。」

失望的你,走到該寺下方約100公尺的另一間佛寺,這是他到該鎮初入住之佛寺。出問題後,他又返來,一人居寺。
圓通法師悲憫他,見他獨居而收留他,說總得給他一口飯吃。
你想,是不是到該寺拜託住持師
父讓他返回此寺。
該寺已全面改建,原本幽暗的小佛寺現具規模,巍峨莊嚴。你想請教一位正在洗衣的師父。想起「他的事此地的人皆知」,你躊躇不前,在佛寺四周胡亂的逛了一圈,想著你弟說,此地四季如春,佛寺清幽,是他最喜歡的地方。
靠近方丈房,你在門口佇立,心想「誰會收留他,且是事發之地」,猶豫再三,你默然離開。

6.
為了能否申請補助,你想該先辦入住戶籍。
老家超過30年沒人住,戶口早已無人,你不知能否遷入。詢問戶政單位,告知有近期繳電費單做憑證即可。
你擔心另一個問題,問要不要所有權人同意書,因所有權人的你父親現居養老院,疫情期間探視麻煩。
他們說,兒子入住父親屋子不用同意書。
要遷戶口的消息被鄰居陳川知道,對你說,暫停幾天,待他和里長商量看看再處理。為了和睦鄰里,你也暫停辦理。
你曾耳聞,當你弟搬至老家後,鄰人立即連繫里長及派出所,看能否讓你弟不要在此居住。
相關人員回答說,不管他以前做過甚麼,只要沒有再犯罪,任何人無權決定他的居所。
他們還在處理這件事嗎?你懷疑。一連數天,皆沒動靜,你還是按照自己的計劃去辦戶籍登記。
「去辦戶籍啦!」你對弟弟說。
「辦甚麼戶籍?」他一臉懵然。
「戶口要從原來的住所遷出,再將戶口遷入,沒遷進來,你怎可住這裡。」
「我還要回到原來那裡辦嗎?那麼遠,坐車都要兩、三個小時,我哪有錢再坐車回去!」
「到戶政再問問看啦!」
「我哪知道戶政在哪裡?」
「就在你以前上國中的路旁,市場旁啦!」
你見他一臉茫然,最後還是載他去。
戶政人員問他來意,他支支吾吾,在一旁的你只得代為回答,並要你弟交出剛才給他的電費收據及相關證件。
你問承辦人是否還要回原居地辦遷出,他說:
「現在都是電腦連線,這辦遷入,他們就會辦遷出。」
直拿到戶口名簿及新身分證後,他們要留你弟的電話號碼,你弟望著你,你回說,他沒電話。
「總該要有個聯絡人,萬一區公所有事或甚麼福利要通知,總要留個聯絡方式。」
你離你弟住所甚遠,每次聯絡總是千里迢迢的奔波,然你只能無奈地留下你的電話。
之後,你載他到郵局辦理申請恢復郵局帳號事宜。坐在椅子上等待時,你交代他該注意的事項。輪到他時,你坐著。看他把證件交於櫃台人員,辦事員低頭辦事,不久抬頭對弟說,要辦恢復原來帳號和辦新帳號不同,你的是遺失,為什麼不早說。你弟一聽,連忙說:
「對不起,我不知道,我給你說對不起好不好,對不起啦,我給你說對不起啦。」
  承辦人員見他如是,說:
「你不用這樣啦。」
承辦人員問:
「你的密碼是幾號?」
  「甚麼是密碼?」
  你站起來。
  承辦人員看你,問你是他的甚麼人?
「他哥哥。」
  「他原來的密碼呢?」
你聳聳肩尷尬地說:
「我也不知道。」
於是請承辦員重設密碼,但基於以前經驗,你弟不數日也會忘記的,問他該不該設。
承辦人員說:「寫在簿子不顯眼處,就不會忘記,」
又問:「要不要卡片。」
你想他連親身領錢都不會,卡片領錢他如何能操作,於是說不用。
臨走,擬向承辦人員道謝,四目相接,他無奈地輕搖頭,你只能尷尬的點頭。
你走到自動提款機,告訴他如何提款與整理帳號,他聽得霧煞煞的。
他一向把錢放在繫於腰上的錢袋,不放郵局。回程,問哥給你的錢呢?你怕他丟,要一些讓你保管。他死也不肯,你說丟了你可不管,他說不會,説讓你管,要花錢還得向你伸長手。

7.
  你得了解你弟健保費及國民年金繳費狀況。
那天回去時,順便拿螺絲起子、電鍋、盆子、水桶,並買電燈、手電筒...等等,讓他備用。
至山上老家,你跟健保局詢問相關問題,承辦人員問是否本人,你說不是,健保局人員說要本人才可詢查。
你把手機遞給你弟,他接過手機,與健保局承辦員交談,拉拉雜雜的,有些搞不懂他們的意思,加上山上收訊不良,言語斷斷續續,只聽你弟一直嚷:
  「不要叫我名字啦,叫我師父啦,叫我師父啦…」
光一個偏鄉地址就扯了老半天還講不清楚。
  「你旁邊有人嗎?」
你接過手機,相應相關情形。
說你弟積欠6000多元,開補繳單寄至新址。

8.
得知法律規定:
「兄弟姊妹互有撫養義務。」
有這種法律呀!你驚疑。
父親在養老院,經濟壓得你喘不過氣來,怎堪再來一個…,
為籌父親養老金,你考慮賣房;又想弟住屋之危,又慮及讓他入住之後果…。
你還是打電話給隔壁鄰居,因她説假如要賣屋先通知她。
你心中五味雜陳,若不是弟來攪局,你還想保留些時,畢竟這裡有層層的回憶。難道這是天意、是緣,你掌控不了這些!
你害怕弟,也怨他出家後從未回來探視過父母,現在還要養他,怎有如此律法。又想及他現況總總…
想歸想,現實歸現實,你想他何以連連被寺廟趕出,即連出家的哥哥都無法容忍。
你想及你弟與人相處的種種,怕居此會殃及鄰居,將來還會把問題留給下一代...。
更怕他哪一天會爆炸?

妻説賣吧,一部分做父親的費用,一部分買較小、較便宜的房子讓弟住。
賣屋,賣掉的是魂呀?那可是你生活過的地方呀!
都知莫執著?
你不知該怎麼做,隨緣?聽自己的內心?跟著自己的內心走?自己現在的內心是…

鄰人帶人來看屋,開價。
你嫌少,不便當面拒絕。說看過增值稅再決定。
賣與不賣間,心中交扯、撕拉。

他的業要你背!
怎地殺出「這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