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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婚前憂鬱

發表於 : 週四 12月 18, 2008 7:10 am
參賽者
七點半不到,我就梳洗完畢出門,並稍微注意一下已經很刺眼的陽光。我不希望今天的事受到任何外在因素的威脅,所以在胸前畫了個十字,祈禱待會市區的熱度不會很惱人地直線上升。虔誠的基督徒不會做這種事的,我非常清楚,為了自己的利益祈禱天氣涼爽一些實在不怎麼道德。說不定有人期待這樣的溫度,不是嗎?總是陰暗穢隱的台北,濕答答的台北,用日光燈來代替貨真價實日光的台北。我不是在謾罵,而是在歌頌。這就是我選擇的生活區域,二十多年來它都沒有變。感謝主,祢的恩惠讓這城市一直都是個很討人喜歡的假貨。

到達貓空纜車附近時,我不必看錶也知道來早了。整條人行道上只有一個穿著白T恤、土黃色短褲的老人家坐在公共長椅上面休息,看似剛晨跑完畢。距離纜車開放時間還有一小時,那也是我和準新娘的約定時間。「我想要搭上當天第一個車廂。」幾天前她是這麼說的,我也點頭答應了。這畢竟不算是難事,比起買到Bumac Vitas演唱會第一排座位或者搶到新光三越週年慶福袋都還要單純得多。貓纜已經不是新聞了,台北人幾乎都不搭這東西,只有那些中南部上來的會以為這是多了不起的科技產物。像今天這種非假日,我再晚個半個小時出門,同樣能買到第一張票。然而,我了解今天的任務不容有絲毫差錯。準新娘是很難應付的,日後的幸福也絕對是一樣棘手,我想。

閒得發慌的我,倚在入口處的鐵閘門前,開始算起來往的車輛。七百五十八…七百五十九…八百零三…。這條聯絡市區的主要道路車水馬龍,雖說是尖峰時段,但是能擠成這樣還是令我頗感意外。我從來不是要求精確的人,巨大的車流量也不方便雙眼計算,所以我選擇抓個概數。一千零五十八,我猜應該沒錯。正當我打算繼續往下數時,我發覺這麼多人車經過,卻好像沒有人在巨大的纜車宣傳招牌前停駐個一兩秒或瞧它一眼。我平常是個開車族,我知道當某些東西吸引住司機目光時,車子會出現不明顯但仍可辨識的速度差異。每天開車上班經過中山女高時,穿著短裙過馬路的女學生總是會讓前方的車輛出現這種微妙變化。但是現在看來,每一輛從我眼前經過的車子──Volvo、Toyota、Mercedes-Benz、Mazda──都維持著平順的速率前進。沒有人看向這裡,這佔地好幾公頃的區域在大台北生活圈消失了。招牌上巨大的貓纜吉祥物看起來像貓又像獅子也像熊,但在此時,再怎麼好奇的小朋友也不想搞清楚為什麼要把它弄成這種四不像的動物。

「我想要跟你說個明白,關於我的不滿。」她在電話裡是這麼說的,聽得出壓著的憤怒。「我會乖乖走進禮堂,戴上戒指,但是在那之前,我絕對要把事情說清楚。」
「好吧……我是說當然好。」我發覺自己語調有誤,連忙修正那種冷漠的態度:「我希望妳能夠一次說完,因為那對於這樁婚姻來說很重要。」

那是我們四天前的私人對話,我試著保持不惹惱對方的冷靜以及不太過濫流的熱情。我用雙手輕扶著話筒,像捧著剛剝掉蛋殼的生雞蛋,努力地不讓蛋清從手縫中流出。然而,我不了解為何我必須這樣戰戰兢兢地應對。好像我一不小心就會賠掉這場蕾絲與紅酒的宴會。
「那麼,就約在貓空纜車上。」她做出明快的結論。
「在離開地表那麼高的地方,可以談事情嗎?」我狐疑著:「我們甚至還在移動。」
「我不是要與你達成共識,」她像是嘆氣又像是喘著氣說:「我只是要把事情說出來,然後你猜怎麼著?我們就經過了,要抓都抓不回來。任何固定的地點都會偷偷紀錄我們的對話,我們被竊聽了,懂嗎?所以我需要一個空間之外的空間。」
「有這種地方嗎?」
「空間的延伸,或者你可以稱它為虛無之地或中介之地。」她講著講著就失去耐性:「我沒想到你這個碩士竟然聽不懂。」

半個小時就這樣過去了,我一方面對於自己打發時間的效率感到滿意,但同時也思考著要怎麼度過接下來的三十分鐘。就跟情人間的約會一樣,越接近兩人相見的時刻,那分分秒秒都會過得更慢一些。「啊。我還沒吃早餐呢!」我這麼說,這好像是我今天說的第一句話,實在是很貧瘠的開場白。在這句話之後接上培根蛋餅或總匯吐司都不會讓它更營養,但是我的確得去找個東西來填飽肚子。

環顧四周的結果給我帶來固體狀的失落感,想當然爾,如果非假日的貓纜沒有半點人潮,那麼誰會來旁邊擺早餐攤子?周圍的早餐店家也不會無聊到八九點就開門,只為了招呼我這樣不循常理的客人,賺我口袋裡那三四十元。主啊!請給我早餐,祢卑微的牧羊人肚子餓了但總不能吃掉祢的羊吧。這個時候,我聽見後方高跟鞋聲越來越近,一個打扮時尚的女子向我走來。大波浪捲髮,名牌墨鏡,經典款的手提包,黑色連身絲質洋裝,如果不是整個早上只有她一個人走在遊樂區步道上,我會以為她是個恰巧路過的都會女子,而且向我問路的可能性非常高。

「才八點四十,」她笑著,表情語言顯然和電話中不同:「你果然是個很謹慎且穩重的男人。」
「我是個神經過敏的男人。」我不假思索地說:「我早到了只是因為緊張到睡不好,而且剛剛才想起要吃早餐。」
「那你就是個誠實的人,」她開心地反駁:「至少跟他不一樣。」
「我同意後半句,我跟他不一樣。但那不代表我就比較好,或者優秀。換句話說呢,」我看著她拿下太陽眼鏡,重重的黑眼圈向來不是好聆聽者身上會出現的特徵:「換句話說呢,妳知道這附近的早餐店嗎?我餓扁了。」
「那邊不是有7-11嗎?」她指著一個街區外的巷子口說。
「我不知道妳是個這麼容易妥協的人。」我挑著眉說:「Seven的早餐能吃嗎?」
「如果我有你一半挑剔,」她又找回在電話中那種兼具諷刺與無奈的語氣:「我看我婚也不用結了。」

她是我弟的女人,天性率直卻又有點社會化,很難判斷到底是哪種個性強一些。她在體育用品店上班,每天接觸的大多是把體育當做消費而不當作運動的人。她曾經口述有個客人指名要買店裡「最好的排汗衣,尺寸是2L」,而她從架上取下一件高檔貨時,那客人看也不看就請他打包帶走。先生先生,她笑臉可掬地問,您不試穿嗎?雖然這是彈性係數很高的銀纖維材質,但是您不試試尺寸或長短合不合身?那人轉過頭對她說,小姐不用,謝謝了。我相信一件六千五的名牌排汗衣,應該不會差到哪裡去。
「可是我們店裡不退貨的唷。」她追上已經走到門口的中年男子,輕聲提醒。
「我也不退這麼貴的名牌貨,小姐。」
聽到這個故事時,我想,她還是率直的個性多了些。

「所以,你們店裡最近生意好嗎?」我笨手笨腳地扯開御飯糰的包裝,海苔片散落一地,像黑色的雪花。
「還不錯。我的業績最近正在向上暴衝,我也不知道為什麼。」她低頭說著,把手上拆得幾近完美的飯糰推給我,示意要與我交換。那包裝拆得真是沒話說,就像是一刀削完的蘋果皮,本身就是神乎其技。
「喔?」我花了點時間才從飯糰發亮的表面回到陽光刺眼的早晨,繼續我們的對話:「聽人家說,喜事之前一段時間會有誇張的好運氣。」
「那他有嗎?」
「這個嘛!妳知道的,他的運氣一向都不錯,所以看不大出來。」我嘴裡塞滿了白飯,順手開了剛剛買的豆漿,一股腦兒全給喝下肚。
這個動作讓她頓時安靜了下來。她的目光往捷運的高架橋望去,灑向天空,但是沒有多看我一眼。她把半碎的飯糰移到嘴邊輕啃,僅用直覺度量食物與唇舌的距離。

「吃飽了。八點四十應該是個不錯的進場時間。」我起身,拍拍屁股的灰塵。
「他身邊一直有其他女人,一狗票。」她無預警板起臉孔說:「各式各樣的品種,各式各樣的妝扮,各式各樣的名字。你知道嗎?」
「我知道。他在這方面不是很乾淨俐落。」
「身為他的大哥,你沒有想過要勸誡他嗎?如果我是你,我會狠狠賞他幾巴掌,告訴他,女人可不是運動鞋。」
她說到「運動鞋」三個字時,我聽到的是關於性的譬喻,在運動時才會穿的鞋,運動完就該脫掉的鞋。但是依她單純的個性來說,這譬喻應該只是臨時想到的,取材於她在體育用品店的日常所見。
「這就算了,畢竟他帥,容易吸引女孩子。」她沒個停地抱怨:「可是你應該知道他私生活有多糟。兩個禮拜沒洗的襪子,喝一半的珍珠奶茶,沒有充電的手機電池,黏在床單上的鼻屎……我光是想到這裡就倒退五百萬步。」
「在生活規範方面,他的確不及格。」我看她沒有要進場的打算,只好又坐下來,嘆了口氣說:「可是我以為這些事妳不在意。」
「你憑什麼說我不在意?」她有點慍惱:「我看起來像是上面沒有貼分類回收標籤的垃圾桶?」
「就我聽說,」我沒有畏縮反而提高了音量:「妳是個很寬容的女人。」

坐在長椅上的老人在此刻站了起來,伸展筋骨時發出不大禮貌的呻吟。我們倆同時望向他,但他也不以為意,從我們面前跑了過去,看起來像是晨跑計畫part 2才正開始。
「你看他步伐踩得多麼順。」她突然囋嘆了起來:「而且全身上下看不到一件名牌貨。」
「最有價值的是他的體能。」我說。
「我同意。」她終於笑了出來:「這句話好到可以掛在我們店裡了。」

我和準新娘並肩走到貓纜排隊處時,已經九點過五分了,但是周遭還是沒有半個人。纜車暫停營運的海報掀了一大角,剛好把重點字「暫停」蓋住。怎麼會這樣呢?颱風,基座,半個月前的新聞。慈悲的主啊,感謝祢的提醒。太陽瞬間在我們的背上加溫,已經有點刺痛感。再過幾天,我的親弟弟就要跟眼前這個女人結婚了。
「不好意思,我沒聽清楚。」我猛然回過神來:「妳剛剛說什麼?」
「你沒聽清楚?」
「沒有,突然恍神了。」
「你很擔心你弟吧?」
我點點頭,不再否認什麼。

我們頂著艷陽,步行到捷運站。她再次戴起了遮黑眼圈用的太陽眼鏡,安靜且優雅地用高跟鞋敲著人行道上畫滿吉祥物的石磚。在這陣沉默中,我聽見了她對我做出的承諾:別擔心,我會搞定你那麻煩的弟弟。我會愛他,照顧他,直到我的耐心被這樣的太陽烤焦為止。

她踏進一節完全沒有其他乘客的車廂,冷氣很強,即使站在門外的我也能感受到舒爽的涼意。關門鈴響起時,我們兩個都笑了,不是禮貌性道別而是真誠的交換情緒。光憑這個笑容,這女人已經是我們家的一份子了。
想必我應該有向她揮別才是。
「謝謝你,」她從無人的車廂向外大喊,那清澈的嗓音將所有的憂鬱都淨掃一空:「我終於感受到你說的,喜事之前誇張的好運氣。」
「而我終於感覺到,」我在車門關上之後囁嚅著:「妳所說的空間之外的空間,虛無之地、或中介之地,或什麼來著,管他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