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盛夏的陽光,大喇喇地照射在金門的陣地上,鹹濕的海風一波又一波地吹向沈寂的戰地,吹得木麻黃沙沙作響;吹得旋在高空的氣流酷熱了起來,吹得一兵鄭錦明整個人滿身大汗,不止以手帕擦拭著額頭、頸上的汗滴。
他從天魔山望下去,海浪依然魔挲著沙灘,發出一陣又一陣呢喃的聲音,像是吟唱著搖籃曲,他看到如此美麗的景色,心想,倘若這一片蔚藍的景色,不是出現在戰地的話,那真是人間的天堂。突然,他想起自己的家鄉---車城,這一座南台灣的環海山城,也有深邃的海洋,散發著迷人的魅力,尤其是落山風的季節,那撒野的風狂妄地呼嘯,捲起地上的草篷,旋起碎浪,碎浪看起來像是千萬匹海神的瘋馬衝向海岸,白色的馬鬃在後面飄揚,十分壯麗。
啊!飛揚的塵土、曠藍的天空、青翠的山巒、濕熱的空氣,還有那嬰兒般柔暖的水母,懷抱著溫暖的海洋,車城呀!是我美麗的故鄉。
正當他想得入迷的時候,登時,咻---地,一顆對岸打過來的宣傳砲,不偏不倚從他的頭頂上方飛過,然後,砰!的巨大重擊的爆裂聲爆炸,砲彈擊中他身旁的大石頭,大石頭瞬間迸裂出一個大窟窿,砲彈碎片炸開,併隨火花、碎片、硝煙的味道四射,眼前是一片朦朧和刺鼻的塵硝味,眼睛幾乎是睜不開。
「好險!差一點要我的命。」
他回過神來,發現在周遭附近盡是一張張被砲彈彈散開來的文宣品,可是他的心裡愈想愈不對,還是趕快把這些文宣紙拿去燒掉好了,免得被其他人看到,思想受了匪偽的污染,那就糟了。
錦明開始撿拾地上的文宣品,像怕得瘟疫似、瞧也不瞧地將它們收集成堆,送到焚化場,點火,將文宣品全部燒成灰燼。燒完後,他馬上發無線電,向連上的長官們報告剛才發生的事,排長聽完,誇獎了一番完後,又趕緊打無線電,向無線電組的蕭英才組長報平安,蕭英才在話筒一端,聽到他大難不死的消息,鬆了一口氣,直稱呼:
「傻小子,你真是命大,是你祖上積好德,才會庇佑你不死,可要惜福呀!」
他對這一位士官長十分敬重,因為平日對他的照顧也最多,常把他當作自己的親生兒子一樣看待。尤其是蕭士官長喜歡講過去經歷的戰役了,講得精彩絕倫極了。特別是戰爭的過程,凡是戰役戰得天昏地暗、草木皆兵、驚天地、泣鬼神的,更是令人恨不得自己沒投入那一場大時代的戰爭裡。
當時我們的部隊就在山坡的制高點上,而陣地就在腳下,如同一個大閘門,將整個共軍包圍在「戰場內」,我們把敵人的後路給切斷了。當整個共軍的步兵團,發現掉入這一個陷阱,正要調動大軍回頭,咱們師部發動了攻擊命令,霎那間,燃燒彈、迫擊砲、野砲轟得陣地一片狼籍火海,經過了五個鐘頭的激戰,把整個共軍的戰鬥部隊摧毀了大半。
他每次看到蕭士官長走來陣地,便抓住機會,非要蕭士官長說幾個故事才放他走,而蕭士官長彷彿是天生的說書人,將每一場戰役說得口沫橫飛,如入現場般震撼,尤其他的口頭禪,一出口便是:
「我可是經歷太多的戰役了。」
蕭士官長對錦明的態度,倒是扮演慈父的角色。

(二)
錦明在連上的編制上是無線電兼採買,隸屬無線電組,蕭士官長為組長,其下有九位士兵,四位是無線電,五位是拉線的,平日的工作做好無線電外,便得兩周輪流當一次採買。
由於自己的天性憨直,又是鄉下的孩子,蕭士官長怕他吃虧,遭人欺負常護著他,打從下部隊,來到仁武基地報到開始,便一眼挑上了這一位傻小子當他的無線電兵,特別是部隊移防金門前,必須舉行的演習,故意將他編制在營長的無線電兵,以便這一位瘦弱、矮小,天生營養不良的憨小子,免於行軍之苦;這一位憨小子,果然沒讓他失望,居然在行軍時的雨天,將他分配到一件全新的雨衣,交給了連上一位分不到雨衣的弟兄,免得那人受苦,這畫面看在蕭士官長的眼裡,真是感動極了。
部隊移防到金門的X陣地,蕭士官長怕憨小子在採買時吃了商家的虧,總是不厭其煩地幫他開菜單,等回來後,再耐心教做報表,呈報給連上長官批閱。可是錦明只有國小畢業,對數字不靈光,常出狀況,但蕭士官長從來不生氣,教到漸入佳境為止,然而看在其他八位無線電組兵的眼裡,卻是調侃地說:
「鄭錦明,你看,你義父來了!」
蕭士官長一來,便又打開他的話閘子了,不過,仍始終講著「井頭崗」那一場戰役不知有多少次了:
「井頭崗」那一場戰役,一片火海中,戰士們戰到最後只好一躍而起和共軍展開肉摶血戰,他們將槍隻一摔,抽出短刀,有的人頂著身上的火苗撲向敵人、抱住,讓身上的火苗燒向敵人,索性大家同歸於盡吧!
「後來呢?」他也很識故,故事問下去,蕭士官長吞了口水繼續說:
  戰後,清理戰場,我發現在這個陣地上,有許多的槍隻完全摔碎,機槍的零件扔得地上都是,烈士們採取各種的犧牲姿勢,有的抱住敵人的腰,有的抱住敵人的頭,有的將刀子卡入敵人的脖子,還有手持手榴彈未引爆,睜大了眼睛死在敵人的刺刀下,有的被炸得腦漿崩裂塗滿一地,另外有一名烈士死時仍咬著敵人的耳朵。在掩埋烈士們的屍體時,他們焦黑的兩手仍緊緊抱住敵人,好不容易將他們強力分開,手指都折斷了。有些人我知道他們的名字,例如王秋山、宋大茂、李傳京、張得光、許真、錢泰山、林傳三、劉大同....等,但是還是有太多焦黑無法辨視的屍體,和許許多多的陣地亡魂。
蕭士官長說到這裡,眼中閃鑠著淚光。
他安慰說,過去已成光榮的歷史,歷史會為這些人記上一筆功勳的,不必太難過。蕭士官長看著海洋,深深吸了一口氣,繼續說著:
士兵們忘了疲勞和寒冷,繼續往前走著,我們的眼睛凝視著前方,肩上扛著武器,找到一個定點,將迫擊砲設定砲位,設在離敵人陣地附近一個小山丘上,然後向一片漆黑的天空開火。瞬間,火光四射,砲聲隆隆,敵人的砲彈也揮向我們這邊來了,炸彈的聲音震耳欲聾,整個世界彷彿天旋地轉了起來,然而,士兵們每個人的胸中燃燒著澆不熄、撲不滅的復仇烈火,一砲接一砲輪番發射,猛烈向敵人陣地轟了過去。
共軍也不是省油的燈,也展開反攻,幾門步兵砲同時轟鳴,山谷裡起了巨雷般的迴響。部隊瞬間承受了四方而來的集中火力,有些陣地守不住,許多士兵們陣亡了,但是身為士官長的我只好自嘲地說:
「弟兄們個個都不怕死,最怕的是,萬一打得共軍全部都投降了,成了咱們的俘虜,那有那麼多的米糧養他們。」
士兵們聽了我的話,竟然哈哈大笑不已,整個士氣馬上大振了起來。我同其他的士兵們並肩作戰,經過一番激戰,兩小時後,敵人的砲彈完全沈靜下來,接著,漫天蓋地再度響起了衝鋒號…..。
每當蕭士官長說完,空氣裡凝結住一股沈悶的味道,他反而不曉得如何去安慰蕭士官長,只能頻頻稱讚老士官長硬是了得。

(三)
蕭士官長特別照顧錦明,又很明白這孩子的體力差,經不起X陣地要實施的體能訓練,因此,建議錦明到第一排的駐防陣地---天魔山上。
「蕭士官長,我很想留在連部陪你。」
「不行的,你體力差,經不起體能訓練的,尚且留在連上,得出公差,支援各地方的任務,尤其是構工,你是捱不了苦的,我看你到天魔山去,雖然那裡是第一線比較危險,但至少在勤務上是比較單純。」
錦明接受蕭士官長的建議,來到了天魔山。
回朔過去,他曾經兩次肚子痛,痛到昏厥倒了下去,被送醫院的記錄。這兩次都是昏厥後不省人事,才被旁人發現,趕緊連絡蕭士官長。當蕭士官長一聽到是錦明昏倒了,馬上放下手邊的工作,找人代理,立刻來到天魔山上。蕭士官長叫著他的名字,錦明沒有回應,看來事態相當嚴重了,立即叫人通知醫務連,馬上派車前來。
在陸軍S醫院,蕭士官長親自打理一切的事項,一直守候到錦明清醒為止,才回到工作崗位上。在休養的期間,蕭士官長帶著牛奶、雞蛋,以及親自下廚料理的補品前來探望,直到病好回到部隊為止。
對於蕭士官長無微不至的照顧,他心裡一直感激著。
有一次,蕭士官長來到天魔山,錦明突然心血來潮問:
「蕭士官長,你會想家嗎?」
「當然想啊!想起那纍纍稻穗披起金黃色的外衣,陽光下,放眼一片金色汪洋,空氣中流洩淡淡的稻香,每當風兒吹來,嘩啦啦的的稻浪,被溫暖的陽光…….」
蕭士官長不禁沈緬起過往的時光說:
「黑瓦木櫺的屋子,綠意攀爬的深幽宅院,薄光掩映的靜謐長巷,那裡有一位老母親正等著我回來…嗚……」
一向堅毅外表的蕭士官長竟然哭了起來,錦明看了卻愣住了,從來沒看過這一位堂堂七尺的男人,也有一顆溫柔的心。想不到外表粗獷的蕭士官長,也擁有溫文儒雅的情感,難怪平日他那種火候認真的神情,沈澱雍容自得的內在,是有道理的啊!
那一夜,兩人都沒有勤務,卻為了一澆鄉愁,兩人喝酒喝到痛快起來。

(四)
陽光熱情地灑在屏東的土地上,空氣中帶有熱氣和甜味交互蒸騰的氣息,而蜿蜒在鄉鎮的幹道上,種滿了檳榔樹,南風吹來時,飄著淡淡的檳榔花香。
退伍後的錦明帶著他的未婚妻,兩人來到了屏東團管區,說要尋找蕭士官長的下落,要請他喝喜酒。可是團管區的工作人員卻遍尋不到有關他的資料,蕭士官長並沒有在這裡登錄。
錦明與未婚妻兩人失望地走了出來,但他的心裡仍感激這一位老士官長曾對他的照顧,對於蕭士官長的恩澤,是永遠忘不了的,他會將這位天魔山上的恩人,一遍又一遍地告訴他將來的孩子、孩子的孩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