週四 9月 27, 2007 12:11 am
四
新年的第一天—元日—是神社最忙碌的一天。這一天人們會偕同全家大小一起來神社祈願，祈求一年的健康平安。
就為了這個年年有的新年祈福，老神主特地穿上久藏的綠谷織無地綾御正服，頭戴黒紗遠紋垂纓冠，持著笏，正式的像要上朝似的由小女孩持著身後又寬又長的裙，緩步鄭重地前往社殿，恭恭敬敬的給神明獻上御饌，念上特別長的一篇祝詞，然後才又同樣緩慢的走回社務所。
回到社務所前，老神主難得挺拔的立在那，等著為人祈福。不似平常簡單寬鬆的狩衣，端正整齊的御正服時時散發著莊嚴肅穆的氣息，連一旁的小女孩都不自覺的感染到，認真的站直站好了。
清澈的藍天中，白雲悠揚的飄著。石鋪的參道上，細白的龜紋緩緩地、緩緩地閃著濕潤的陽光。
.
一個人都沒有
.
面對著空蕩蕩的手水舍，老神主還是打直了腰杆守在社務所門口。許久，陪伴在旁的小女孩終於耐不住的跑到鳥居張望，看到市町通往華連寺的山路上有如有細沙緩流似的繁忙。
「老爺爺，那邊好熱鬧。」
老神主只是點點頭，依然的挺身端立著。
細目凝視著陽光下閑靜的神域，時間此刻凝成永久，寂寥化為了寂靜。在寂靜中，御正服的誠敬漸漸滲入心中，心中漸漸地沈澱出人世間的面像…
人們要的，不過就是更具體的保障罷了。
還記得那次的飢荒，年年祈禱依然年年欠收，年年有人餓死。惡黨屠殺村人的同時，祈求平安的祭文被大聲的朗誦。這樣的世界，天神隨意降下災禍，人們輕易引起殺戮；不嘮叨不止的祈求，傳不進蒙塞的上天，不拿起武器，人們不知道你還想活著。幽靜的凝思，靜心的祈求，在狂亂中只不過是被滔滔漩渦捲入的一片綠葉，靜靜的畫著優美的弧線，一圈又一圈，一圈又一圈的接近命運中心。隨著旋流不斷加速，不經意的瞬間就被吸入了深淵。
短暫而幽雅的美，並不是生命的目標，凡是還有一點氣息的生物，直到被吸入的一刻，都會不斷掙扎的逃離束縛的命運。
不該去責備那些離去的人，因為他們還想活著。
而自己，其實是因為對生命已經感到釋懷，才會留在這被人遺棄的神社，幽靜的等待命運的一天。一個老朽的人，已經無法擁有生命的活躍，卻仍能保有幽玄寧靜的氣息，以及神聖莊嚴的氣質。猶如守著余生般，守著偏遠的古神社。
屋簷的陰影逐漸縮短，日光一步步逼近。老神主輕聲叫喚鳥居旁的小女孩。
「我回房休息一下，有訪客來訪的話通知我一聲。」
小女孩點點頭，目視著老神主獨自進入社務所。
寬廣的參道依然的平和寧靜，靜的有點寂寞。小女孩這時想起了櫻花樹，立刻把剛才的話拋的遠遠的，蹦蹦跳跳就跑回拜殿。拜殿前，櫻花樹已經長出點點花苞，正等著春的號令。
「天氣，真舒服呢」
小女孩對著小樹這樣問候。
「今天又沒人來，好無聊。」
「渴了嗎？我拿水來餵你，等等喔。」
像這樣的獨自的對話，已經是日常生活的一部份了。每當有什麼好玩有趣的事，小女孩都會來跟小樹分享。不論回答與否，只要知道對象是活生生存在的，就覺得傾訴的心情可以傳達給對方。
小女孩捧著小陶罐，到神社後面的流泉處接山泉。蹲在那，聽著水罈漸滿的彈跳聲、
嘩啷、
嘩啷、嘩啷
鐵鈴的聲音沙沙地滾動在鐵殼內。是誰在搖這鈴？小女孩像隻好奇的小貓般拋下水罐，輕步小跑的偷偷躲到拜殿旁的玉桓（界定神域用的木柵欄）那兒偷看。
拜殿正門前的賽錢箱那站了一男一女，雙手合什地閉眼靜默著。那男人穿著跟老神主一樣正式的裝束，赤紅的袍印著許多八藤丸花紋，看來十分華麗。一旁的少女身著一件朱色地鮮橘的桂衣，上面輕巧的繡著許多向蝶丸紋，胸前背中繞了條紅色帶子，也是一樣沒看過的華美裝扮。然而兩個人凝然的臉上卻透著淡淡的哀傷…
不經意間，一股嘆息緩緩流出。男人深深嘆了口氣，一會，少女才指著賽錢箱旁一個方扁的盒子問：
「那麼、這怎麼辦呢？」
「先放在那吧。我帶你參觀一下神社。」男人靜靜的說，走到參道上後又開始低低的歎息，嘆出了一股夢散似的哀愁。
他站在這參道的底端，看著朝廷荒廢已久的新嘗祭隊伍重新走過眼前，不由得的就跪了下來、彎低了腰敬拜著，背後一群不知情的農民們竟也跟著俯身跪拜，好像又回到朝廷中，群臣朝向天皇致禮的那一刻——如今卻也只剩下一片寂寥…
男人哀傷的低下了頭。少女持著笠，緩緩的跟了上來，靜靜的陪在身邊。
「回去吧…」少女輕聲地說。
「恩…」
男人在少女的陪伴下步下了短階，沿著同樣的參道緩緩的走，緩緩地穿過一隊隊瞬逝的行伍。參道兩旁，人們透風的擠著，隔著一道人群，屋簷下，站著老朽的自己；深綠的袍，黑挺的冠，默默的守在紛鬧的世人身邊。瞬間、人群消失，那人對著這邊深深地一揖。
深深地、深深地回了一個禮，便快步直直走過去，互相緊握了雙手，不止的問候。兩個人像失散已久的兄弟般，不請自入的就進屋聊去了。
少女在原地看著，摘下頭上的笠，緩緩地又走回了拜殿那悠悠的繞著。
此時躲在玉桓後面的小女孩想要跑出來，卻又不太敢的半個身子又躲回柵欄後面繼續看，看著那掛在市女笠下的絲白面紗，隨著少女優雅的腳步緩緩的飄著，飄著，飄過了眼前，伸手便想去抓…白紗握在手裡，輕輕柔柔好似沒感覺，卻實實在在拉直了。少女被拉住的回過了頭，看到了小女孩。此刻，小女孩卻呆住了；她看到少女的臉，白的像手上的紗，少女的眉，淡淡的，圓圓的，高高的，底下兩條眼睛卻細細長長的，好像在絹紙上描出的一對眉一雙眼。素淨的臉龐上，沾了片花瓣似的唇，背後映著一襲黑玉般地直髮，淨淨的垂在身後。鬢角兩旁，兩條純紅的系線垂在髮上，看過去很有一種幽雅的美…
「怎麼了嗎？」
少女一問，小女孩便慌張的鬆開手，躲回柵欄後面。少女於是輕輕的走近，隔著幾步的距離蹲下了身子。
「怎麼了？一個人在這裡。在等家人回來嗎？」
小女孩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少女想了想，若有所悟的問：
「那姊姊陪你一起等好不好？」
聲音雖然放的很柔，小女孩的眼神還是十分的驚疑。
「來。」少女輕輕伸了手。一會，小女孩才怯怯的把手交過去，讓少女領著他來到了賽錢箱前。
「來許個願吧。搖一搖這個鈴許個願，神明會聽到你的願望喔。」
一旁放好市女笠，從胸前垂掛的小袋中取出幾枚銅錢擲進賽錢箱，然後伸手拉了垂掛的粗繩，傳給小女孩。
低著頭，小女孩使力的搖—
哐啷、哐啷、聲音搖蕩在寬敞的神社中。
跟著一旁的少女拍了兩下手，緊閉了眼低著頭，用力許出心中的願望—
『希望媽媽快點回來﹗﹗﹗』
認真而清楚的願望，任何人都能清楚感受到。
少女撲絲的笑了笑︰「許的願是祕密喔，除了神明以外不能讓別人聽到的。」
一聽這麼說，小女孩像做了壞事般要哭似的。少女卻靜靜的收回了視線，悠悠的看著遠方…
「其實阿，姊姊也很想見見自己的母親呢。」
「真的？姊姊也跟我一樣想媽媽嗎？」一聽這麼說，小女孩突然又有了精神。
「恩！小妹妹願不願意幫姊姊實現這個願望？」
「好阿好啊～姊姊的媽媽一定很漂亮！」小女孩毫不遲疑的答應了。
少女於是拿起那方扁的盒子，走進拜殿選了一塊地方，小心的放下盒子，然後慢慢地打了開來…
「哇～」「好漂亮的顏色喔，那是什麼阿？」一旁的小女孩驚奇的問。
「這些，是叫做十二單的裝束。是一種將十二件不一樣顏色的衣服穿在身上，非常漂亮的裝扮。」少女將衣服一件件拿出，依順序擺好。
「十二件、十二件呢～一定一定很漂亮！」小女孩看著一件又一件漂亮的衣服，興奮到了極點。
「不過，十二件衣服穿在身上可是非常重、非常難過唷。」
少女脫下身上的桂衣，換上絹白的小袖和赤紅的長跨。
「那麼難過阿～那為什麼還要穿？」小女孩有點困惑的問。
「因為這是母親留給我的十二單阿。」少女接著說：「我們家，從很久以前就是個貧窮的貴族，只能看著別人新衣一件又一件加在身上，自己卻連女兒大了也湊不起錢買新的裝束。於是一件十二單，母親傳給女兒，女兒傳給孫女，穿破了也沒錢請人做，就自己縫一件補回去。就這樣，每一代每一代，都會留下自己縫的單衣在這十二件衣服裡。」少女拿起一件暗紅色的單衣穿在身上。
「這件單衣是最早留下來的，哪一位母親縫製的也不知道，無名無姓，卻默默地，留下一個永遠的祝福。」
陳舊的衣服上，什麼花紋也沒有，顏色也開始剝落了，一邊一角卻都縫的十分扎實，一點也沒有脫落的地方。
少女在腰間繫上白色的帶子後，請小女孩拿了件淺綠色的單衣套上去。
「來，幫我到後面把衣尾拉直來。」
「恩！」
少女套上衣服後就只能站的直直的，讓小女孩替她四處整理。小女孩跑前跑後的也不覺得累，倒像是在遊戲般替自己的娃娃細心裝扮。
少女從小女孩手上接過紅色的帶子，繫住腰後抽出裡面的白色帶子，說到：「十二單是沒辦法一個人穿的，所以我才請妳來幫忙。我們家因為窮，沒錢請御用人幫忙穿十二單，所以一直以來都是女兒幫母親穿，等女兒大了，再由母親幫女兒穿。我小時候也常常這樣在後面跑來跑去，幫母親穿上一件又一件的單衣。」
小女孩拿了件草綠色的單衣來替少女穿上，一邊開心的問：「那姊姊有一天也會替我穿上漂亮的十二單嗎？」
少女理著領口的手突然停了下來，低低的，說了：
「我倒不希望有這麼一天…」
小女孩也停了下來，轉到少女面前抬著頭，委屈的問著：「為什麼…？」
少女看著那對水汪汪的眼，又微微的笑了：「姊姊希望你當個幸福的孩子就好。來，幫姊姊整理衣服去。」
小女孩還是不肯走。少女於是又放柔了聲音哄著說：「幫姊姊整理衣服，姊姊一邊跟妳講故事喔。」
小女孩不得已，不聲不響的又跑回後面整理衣尾去了。
少女理一理袖口，端起衣袖上一塊樸實的繡紋叫小女孩來看。
「看，像不像隻蝴蝶。」
「恩！像！」小女孩看到可愛的圖案，又高興了起來。
少女一邊理著衣服，一邊說：「雖然身上的衣服沒別人的鮮豔，沒職人縫的精美，但上面的一花一紋，卻都含著母親期待女兒能像花蝶般美麗，像鳥雀般健康的願望。」
隨著小女孩的來回，一次又一次，一件又一件地套上層層單衣。一個願望，疊著一個願望，慢慢地織成一片千年的思念。
在層層的衣裳下，漸漸感覺到穩重的氣息。小女孩卻愈像隻花叢裡的蜜蜂，上上下下圍繞在彩豔的衣袖間來回打扮。
盛裝下，少女開始用一種很緩、很雅的語調敘說故事：
「後來，我們家家境終於好轉，但這習慣卻延續了下來，直到母親嫁入了山科家，山科家是衣紋道的大家，天天有新衣服穿，卻依然保留了那件十二單。」
少女請小女孩拿了最後一件深紅色的唐衣，緩緩地套了上去…
「母親，修補了十二單裡的每一件衣服，然後縫了件最漂亮最華麗的唐衣掛在我房間。小時候我天天看，一邊看、一邊幻想著穿上它會有多麼的美麗。有一天，在替母親更衣的時候，我把偷拿出來的唐衣拿到母親面前，靜靜的看著母親。母親，流了淚，笑了，然後就讓我替她穿上漂亮的唐衣。那一天，真是我最快樂的一天…」
少女俯首低頭，從厚厚的衣袖中伸出手，細細的撫摸唐衣上母親親手繡製的鶴丸紋，聲音變的低低的，輕輕的帶點啜泣…
「現在、我終於又回到母親身邊了…」
小女孩在後面聽見了，就繞到了前面看了老半天，不解的問：
「姊姊的媽媽在哪裡？我看不到阿？」
少女舉起衣袖拭著淚，混著笑說道：「傻孩子，等妳長大後就懂了。來，去替我拿白色的裳來。」
小女孩很乖的拿了亮白的裳，替少女圍在腰後，然後把檜扇遞給了少女。
「這樣就好了，真的很謝謝妳。」
少女雙手捧著檜扇，雍容的緩緩步行起來，白色的裳便整片地曳在後面，身上一重又一重的衣服層層疊起，在衣領袖口處細細疊成一輪輪柔軟的彩虹，隨著少女的微動，翩翩地落在萌黃的淡綠內裡上；鮮紅的衣擺底邊，兩條七彩的虹分向兩邊傾洩而下，緩緩地往身後流去。
少女來到門口，悠悠地展開檜扇遮住半張臉；白底的檜扇，上面翩飛著許多藤紫飛燕與紅梅粉蝶，兩端輕巧地繫著純紅系線，在微風中，優雅地輕擺。
突然，從外面傳來急迫的喊聲。
「松重！松重！」
男人的腳步聲快速地踏上短木階，急切的來到少女面前。好一會，少女才緩緩收起遮住臉的檜扇，輕輕的、微微的傾笑。
兩行淚，瞬間滑過男人臉頰。小女孩聽到聲音，跑出來拉著少女的衣角，也沒躲的在一旁看。男人拭著自己的淚蹲到小女孩面前，像撫摸自己女兒般撫摸著小女孩的黑髮，等擦乾了淚，才緩緩站起來，悠悠的望著天空。
「母親的十二單，妳就好好收著吧。」
「我會的。」少女持著扇傾身深深地一揖。
很快的又傳來遲慢的腳步聲。老神主從後面趕來，急急的問：
「山科大人、發生了什麼事嗎？」
山科大人回過頭，左右看著兩旁關注的老老少少，低著頭，笑了。
「沒什麼沒什麼。倒是天氣難得這麼好，一起來踢一場鞠吧！」說完便從衣袋中端出一顆圓扁的蹴鞠。
「好耶好耶～我也要玩」
一聽到玩，小女孩第一個跳了出來，老神主卻在意的問：
「山科大人…可以嗎？」。
「沒關係，玩的快樂就好。」山科大人跟女兒對看了一眼，彼此都點頭笑了。
「但這一身衣服…」
「沒關係，我教你怎麼做。穿的重還能踢的好這才叫厲害。」
山科大人拉著一老一小到前庭踢鞠去了。晴日下，淡白的蹴鞠來回跳躍在古雅的兩人間，伴著底下追逐的笑聲，簷下華美的少女掩面而笑地看著。
一切好像又回到那段平和安樂的時光，不曾消失過。
新年的第一天—元日—是神社最忙碌的一天。這一天人們會偕同全家大小一起來神社祈願，祈求一年的健康平安。
就為了這個年年有的新年祈福，老神主特地穿上久藏的綠谷織無地綾御正服，頭戴黒紗遠紋垂纓冠，持著笏，正式的像要上朝似的由小女孩持著身後又寬又長的裙，緩步鄭重地前往社殿，恭恭敬敬的給神明獻上御饌，念上特別長的一篇祝詞，然後才又同樣緩慢的走回社務所。
回到社務所前，老神主難得挺拔的立在那，等著為人祈福。不似平常簡單寬鬆的狩衣，端正整齊的御正服時時散發著莊嚴肅穆的氣息，連一旁的小女孩都不自覺的感染到，認真的站直站好了。
清澈的藍天中，白雲悠揚的飄著。石鋪的參道上，細白的龜紋緩緩地、緩緩地閃著濕潤的陽光。
.
一個人都沒有
.
面對著空蕩蕩的手水舍，老神主還是打直了腰杆守在社務所門口。許久，陪伴在旁的小女孩終於耐不住的跑到鳥居張望，看到市町通往華連寺的山路上有如有細沙緩流似的繁忙。
「老爺爺，那邊好熱鬧。」
老神主只是點點頭，依然的挺身端立著。
細目凝視著陽光下閑靜的神域，時間此刻凝成永久，寂寥化為了寂靜。在寂靜中，御正服的誠敬漸漸滲入心中，心中漸漸地沈澱出人世間的面像…
人們要的，不過就是更具體的保障罷了。
還記得那次的飢荒，年年祈禱依然年年欠收，年年有人餓死。惡黨屠殺村人的同時，祈求平安的祭文被大聲的朗誦。這樣的世界，天神隨意降下災禍，人們輕易引起殺戮；不嘮叨不止的祈求，傳不進蒙塞的上天，不拿起武器，人們不知道你還想活著。幽靜的凝思，靜心的祈求，在狂亂中只不過是被滔滔漩渦捲入的一片綠葉，靜靜的畫著優美的弧線，一圈又一圈，一圈又一圈的接近命運中心。隨著旋流不斷加速，不經意的瞬間就被吸入了深淵。
短暫而幽雅的美，並不是生命的目標，凡是還有一點氣息的生物，直到被吸入的一刻，都會不斷掙扎的逃離束縛的命運。
不該去責備那些離去的人，因為他們還想活著。
而自己，其實是因為對生命已經感到釋懷，才會留在這被人遺棄的神社，幽靜的等待命運的一天。一個老朽的人，已經無法擁有生命的活躍，卻仍能保有幽玄寧靜的氣息，以及神聖莊嚴的氣質。猶如守著余生般，守著偏遠的古神社。
屋簷的陰影逐漸縮短，日光一步步逼近。老神主輕聲叫喚鳥居旁的小女孩。
「我回房休息一下，有訪客來訪的話通知我一聲。」
小女孩點點頭，目視著老神主獨自進入社務所。
寬廣的參道依然的平和寧靜，靜的有點寂寞。小女孩這時想起了櫻花樹，立刻把剛才的話拋的遠遠的，蹦蹦跳跳就跑回拜殿。拜殿前，櫻花樹已經長出點點花苞，正等著春的號令。
「天氣，真舒服呢」
小女孩對著小樹這樣問候。
「今天又沒人來，好無聊。」
「渴了嗎？我拿水來餵你，等等喔。」
像這樣的獨自的對話，已經是日常生活的一部份了。每當有什麼好玩有趣的事，小女孩都會來跟小樹分享。不論回答與否，只要知道對象是活生生存在的，就覺得傾訴的心情可以傳達給對方。
小女孩捧著小陶罐，到神社後面的流泉處接山泉。蹲在那，聽著水罈漸滿的彈跳聲、
嘩啷、
嘩啷、嘩啷
鐵鈴的聲音沙沙地滾動在鐵殼內。是誰在搖這鈴？小女孩像隻好奇的小貓般拋下水罐，輕步小跑的偷偷躲到拜殿旁的玉桓（界定神域用的木柵欄）那兒偷看。
拜殿正門前的賽錢箱那站了一男一女，雙手合什地閉眼靜默著。那男人穿著跟老神主一樣正式的裝束，赤紅的袍印著許多八藤丸花紋，看來十分華麗。一旁的少女身著一件朱色地鮮橘的桂衣，上面輕巧的繡著許多向蝶丸紋，胸前背中繞了條紅色帶子，也是一樣沒看過的華美裝扮。然而兩個人凝然的臉上卻透著淡淡的哀傷…
不經意間，一股嘆息緩緩流出。男人深深嘆了口氣，一會，少女才指著賽錢箱旁一個方扁的盒子問：
「那麼、這怎麼辦呢？」
「先放在那吧。我帶你參觀一下神社。」男人靜靜的說，走到參道上後又開始低低的歎息，嘆出了一股夢散似的哀愁。
他站在這參道的底端，看著朝廷荒廢已久的新嘗祭隊伍重新走過眼前，不由得的就跪了下來、彎低了腰敬拜著，背後一群不知情的農民們竟也跟著俯身跪拜，好像又回到朝廷中，群臣朝向天皇致禮的那一刻——如今卻也只剩下一片寂寥…
男人哀傷的低下了頭。少女持著笠，緩緩的跟了上來，靜靜的陪在身邊。
「回去吧…」少女輕聲地說。
「恩…」
男人在少女的陪伴下步下了短階，沿著同樣的參道緩緩的走，緩緩地穿過一隊隊瞬逝的行伍。參道兩旁，人們透風的擠著，隔著一道人群，屋簷下，站著老朽的自己；深綠的袍，黑挺的冠，默默的守在紛鬧的世人身邊。瞬間、人群消失，那人對著這邊深深地一揖。
深深地、深深地回了一個禮，便快步直直走過去，互相緊握了雙手，不止的問候。兩個人像失散已久的兄弟般，不請自入的就進屋聊去了。
少女在原地看著，摘下頭上的笠，緩緩地又走回了拜殿那悠悠的繞著。
此時躲在玉桓後面的小女孩想要跑出來，卻又不太敢的半個身子又躲回柵欄後面繼續看，看著那掛在市女笠下的絲白面紗，隨著少女優雅的腳步緩緩的飄著，飄著，飄過了眼前，伸手便想去抓…白紗握在手裡，輕輕柔柔好似沒感覺，卻實實在在拉直了。少女被拉住的回過了頭，看到了小女孩。此刻，小女孩卻呆住了；她看到少女的臉，白的像手上的紗，少女的眉，淡淡的，圓圓的，高高的，底下兩條眼睛卻細細長長的，好像在絹紙上描出的一對眉一雙眼。素淨的臉龐上，沾了片花瓣似的唇，背後映著一襲黑玉般地直髮，淨淨的垂在身後。鬢角兩旁，兩條純紅的系線垂在髮上，看過去很有一種幽雅的美…
「怎麼了嗎？」
少女一問，小女孩便慌張的鬆開手，躲回柵欄後面。少女於是輕輕的走近，隔著幾步的距離蹲下了身子。
「怎麼了？一個人在這裡。在等家人回來嗎？」
小女孩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少女想了想，若有所悟的問：
「那姊姊陪你一起等好不好？」
聲音雖然放的很柔，小女孩的眼神還是十分的驚疑。
「來。」少女輕輕伸了手。一會，小女孩才怯怯的把手交過去，讓少女領著他來到了賽錢箱前。
「來許個願吧。搖一搖這個鈴許個願，神明會聽到你的願望喔。」
一旁放好市女笠，從胸前垂掛的小袋中取出幾枚銅錢擲進賽錢箱，然後伸手拉了垂掛的粗繩，傳給小女孩。
低著頭，小女孩使力的搖—
哐啷、哐啷、聲音搖蕩在寬敞的神社中。
跟著一旁的少女拍了兩下手，緊閉了眼低著頭，用力許出心中的願望—
『希望媽媽快點回來﹗﹗﹗』
認真而清楚的願望，任何人都能清楚感受到。
少女撲絲的笑了笑︰「許的願是祕密喔，除了神明以外不能讓別人聽到的。」
一聽這麼說，小女孩像做了壞事般要哭似的。少女卻靜靜的收回了視線，悠悠的看著遠方…
「其實阿，姊姊也很想見見自己的母親呢。」
「真的？姊姊也跟我一樣想媽媽嗎？」一聽這麼說，小女孩突然又有了精神。
「恩！小妹妹願不願意幫姊姊實現這個願望？」
「好阿好啊～姊姊的媽媽一定很漂亮！」小女孩毫不遲疑的答應了。
少女於是拿起那方扁的盒子，走進拜殿選了一塊地方，小心的放下盒子，然後慢慢地打了開來…
「哇～」「好漂亮的顏色喔，那是什麼阿？」一旁的小女孩驚奇的問。
「這些，是叫做十二單的裝束。是一種將十二件不一樣顏色的衣服穿在身上，非常漂亮的裝扮。」少女將衣服一件件拿出，依順序擺好。
「十二件、十二件呢～一定一定很漂亮！」小女孩看著一件又一件漂亮的衣服，興奮到了極點。
「不過，十二件衣服穿在身上可是非常重、非常難過唷。」
少女脫下身上的桂衣，換上絹白的小袖和赤紅的長跨。
「那麼難過阿～那為什麼還要穿？」小女孩有點困惑的問。
「因為這是母親留給我的十二單阿。」少女接著說：「我們家，從很久以前就是個貧窮的貴族，只能看著別人新衣一件又一件加在身上，自己卻連女兒大了也湊不起錢買新的裝束。於是一件十二單，母親傳給女兒，女兒傳給孫女，穿破了也沒錢請人做，就自己縫一件補回去。就這樣，每一代每一代，都會留下自己縫的單衣在這十二件衣服裡。」少女拿起一件暗紅色的單衣穿在身上。
「這件單衣是最早留下來的，哪一位母親縫製的也不知道，無名無姓，卻默默地，留下一個永遠的祝福。」
陳舊的衣服上，什麼花紋也沒有，顏色也開始剝落了，一邊一角卻都縫的十分扎實，一點也沒有脫落的地方。
少女在腰間繫上白色的帶子後，請小女孩拿了件淺綠色的單衣套上去。
「來，幫我到後面把衣尾拉直來。」
「恩！」
少女套上衣服後就只能站的直直的，讓小女孩替她四處整理。小女孩跑前跑後的也不覺得累，倒像是在遊戲般替自己的娃娃細心裝扮。
少女從小女孩手上接過紅色的帶子，繫住腰後抽出裡面的白色帶子，說到：「十二單是沒辦法一個人穿的，所以我才請妳來幫忙。我們家因為窮，沒錢請御用人幫忙穿十二單，所以一直以來都是女兒幫母親穿，等女兒大了，再由母親幫女兒穿。我小時候也常常這樣在後面跑來跑去，幫母親穿上一件又一件的單衣。」
小女孩拿了件草綠色的單衣來替少女穿上，一邊開心的問：「那姊姊有一天也會替我穿上漂亮的十二單嗎？」
少女理著領口的手突然停了下來，低低的，說了：
「我倒不希望有這麼一天…」
小女孩也停了下來，轉到少女面前抬著頭，委屈的問著：「為什麼…？」
少女看著那對水汪汪的眼，又微微的笑了：「姊姊希望你當個幸福的孩子就好。來，幫姊姊整理衣服去。」
小女孩還是不肯走。少女於是又放柔了聲音哄著說：「幫姊姊整理衣服，姊姊一邊跟妳講故事喔。」
小女孩不得已，不聲不響的又跑回後面整理衣尾去了。
少女理一理袖口，端起衣袖上一塊樸實的繡紋叫小女孩來看。
「看，像不像隻蝴蝶。」
「恩！像！」小女孩看到可愛的圖案，又高興了起來。
少女一邊理著衣服，一邊說：「雖然身上的衣服沒別人的鮮豔，沒職人縫的精美，但上面的一花一紋，卻都含著母親期待女兒能像花蝶般美麗，像鳥雀般健康的願望。」
隨著小女孩的來回，一次又一次，一件又一件地套上層層單衣。一個願望，疊著一個願望，慢慢地織成一片千年的思念。
在層層的衣裳下，漸漸感覺到穩重的氣息。小女孩卻愈像隻花叢裡的蜜蜂，上上下下圍繞在彩豔的衣袖間來回打扮。
盛裝下，少女開始用一種很緩、很雅的語調敘說故事：
「後來，我們家家境終於好轉，但這習慣卻延續了下來，直到母親嫁入了山科家，山科家是衣紋道的大家，天天有新衣服穿，卻依然保留了那件十二單。」
少女請小女孩拿了最後一件深紅色的唐衣，緩緩地套了上去…
「母親，修補了十二單裡的每一件衣服，然後縫了件最漂亮最華麗的唐衣掛在我房間。小時候我天天看，一邊看、一邊幻想著穿上它會有多麼的美麗。有一天，在替母親更衣的時候，我把偷拿出來的唐衣拿到母親面前，靜靜的看著母親。母親，流了淚，笑了，然後就讓我替她穿上漂亮的唐衣。那一天，真是我最快樂的一天…」
少女俯首低頭，從厚厚的衣袖中伸出手，細細的撫摸唐衣上母親親手繡製的鶴丸紋，聲音變的低低的，輕輕的帶點啜泣…
「現在、我終於又回到母親身邊了…」
小女孩在後面聽見了，就繞到了前面看了老半天，不解的問：
「姊姊的媽媽在哪裡？我看不到阿？」
少女舉起衣袖拭著淚，混著笑說道：「傻孩子，等妳長大後就懂了。來，去替我拿白色的裳來。」
小女孩很乖的拿了亮白的裳，替少女圍在腰後，然後把檜扇遞給了少女。
「這樣就好了，真的很謝謝妳。」
少女雙手捧著檜扇，雍容的緩緩步行起來，白色的裳便整片地曳在後面，身上一重又一重的衣服層層疊起，在衣領袖口處細細疊成一輪輪柔軟的彩虹，隨著少女的微動，翩翩地落在萌黃的淡綠內裡上；鮮紅的衣擺底邊，兩條七彩的虹分向兩邊傾洩而下，緩緩地往身後流去。
少女來到門口，悠悠地展開檜扇遮住半張臉；白底的檜扇，上面翩飛著許多藤紫飛燕與紅梅粉蝶，兩端輕巧地繫著純紅系線，在微風中，優雅地輕擺。
突然，從外面傳來急迫的喊聲。
「松重！松重！」
男人的腳步聲快速地踏上短木階，急切的來到少女面前。好一會，少女才緩緩收起遮住臉的檜扇，輕輕的、微微的傾笑。
兩行淚，瞬間滑過男人臉頰。小女孩聽到聲音，跑出來拉著少女的衣角，也沒躲的在一旁看。男人拭著自己的淚蹲到小女孩面前，像撫摸自己女兒般撫摸著小女孩的黑髮，等擦乾了淚，才緩緩站起來，悠悠的望著天空。
「母親的十二單，妳就好好收著吧。」
「我會的。」少女持著扇傾身深深地一揖。
很快的又傳來遲慢的腳步聲。老神主從後面趕來，急急的問：
「山科大人、發生了什麼事嗎？」
山科大人回過頭，左右看著兩旁關注的老老少少，低著頭，笑了。
「沒什麼沒什麼。倒是天氣難得這麼好，一起來踢一場鞠吧！」說完便從衣袋中端出一顆圓扁的蹴鞠。
「好耶好耶～我也要玩」
一聽到玩，小女孩第一個跳了出來，老神主卻在意的問：
「山科大人…可以嗎？」。
「沒關係，玩的快樂就好。」山科大人跟女兒對看了一眼，彼此都點頭笑了。
「但這一身衣服…」
「沒關係，我教你怎麼做。穿的重還能踢的好這才叫厲害。」
山科大人拉著一老一小到前庭踢鞠去了。晴日下，淡白的蹴鞠來回跳躍在古雅的兩人間，伴著底下追逐的笑聲，簷下華美的少女掩面而笑地看著。
一切好像又回到那段平和安樂的時光，不曾消失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