週六 10月 26, 2019 12:55 pm
直到參加祖父為田島京家人設的接風宴，謝子言才總算是對目前謝家在台灣政商界的影響力有了比較直觀的認識，也才知道為何惠特尼兄弟會請他傳話而不是直接進去見謝文堂。
兩個小時中，不請自來遞名片打招呼的政商人物就有十幾波。點菜時國賓總經理親自上陣用日語介紹菜色，還帶著服務生上菜及說明每一道菜的食材和做法……到最後連當慣大小姐的細川舞子都受不了，低聲嘀咕這些人怎麼這麼煩啊，好歹讓人好好吃頓飯嘛。
細川舞子的話只招來田島京和武田雅彥的白眼，他們雖然也覺得煩，卻還是能理解那些人的心態。說穿了，無非就是想找謝文堂借錢或尋求合作，只是謝文堂不喜應酬，平時大家難有機會和謝文堂說上話，當然得抓住機會露臉遞名片了。
說起來這都還得怪李國鼎了，因為三月三十日他在立法院報告《第五期四年經建措施》，在接受質詢時嘴快將謝家與細川家的各項投資計畫露了底，當天媒體與工商界就炸了鍋。後來《聯合報》不知從哪得到的內幕消息，竟然報導說去年夏天細川家歸還二十幾年前向謝家借的錢，連本帶利還了近億美元，然後雙方合作在倫敦買賣貨幣，在去年十一月英鎊忽然重貶時賺了幾十億美元。這還不夠，這篇報導中還揭露了謝家捐了好幾億美元給政府，所以財政部已決定停止實施多年的愛國公債攤派。
不管《聯合報》的報導內容有多少真實性，但顯然讀者們是都信了。這一來謝文堂和代表細川家的田島京可就倒楣了，各路牛鬼蛇神都眼冒綠光想來佔點好處。要不是士林官邸那邊放話出來要大家節制收斂，恐怕謝文堂早就被分而食之了。
不論蔣介石是怎麼看待謝家的，但可確定的是至少現在他不希望謝文堂這個冤大頭有什麼意外。既然不能硬來，那軟磨硬泡讓謝文堂出點血總是可以的。像翁明昌的左右手王又曾就託翁明昌遞了份合作計畫，說是想開百貨公司，希望謝文堂能投資五千萬元。計畫寫得很漂亮，但謝文堂聽人說過王又曾的人品不好，就委婉拒絕了。
類似王又曾的人很多，但也不是所有找上門的人都不懷好意，至少高玉樹請謝文堂開公車公司就是很有誠意的。為了因應台北市升格為直轄市後市區擴大人口增多的需求，臺北市政府已經決定開放受理設立民營公車公司的申請，也將這個案子送請行政院核准，只是行政院院會尚未批准，所以外界尚不知道。無黨籍的高玉樹很清楚，如果不生意外，恐怕最後這些民營公車公司其實都是國民黨黨營公司或是國民黨籍政客的公司。他想在這中間摻點沙子，他的政治眼光很毒辣，看準了現在國民黨得忍著謝文堂這個冤大頭，就希望謝文堂能出面召集建成圓環和松山的地方仕紳組建一家公車公司。
現在大眾運輸事業屬於特許事業，這是國民黨的禁臠，想虎口奪食著實不易，弄個不好還會遭反噬，因此謝文堂也不敢貿然應諾。這事還得等細川國彥回台灣，讓他和蔣經國扯皮去。既然蔣經國敢把蔣孝文交給細川國彥教育，那多少總要賣點面子給細川國彥吧！
總而言之，這幾日謝文堂和田島京都煩得很，倒是細川舞子這邊清靜多了。所以，田島京聽了細川舞子的抱怨就只能翻白眼了。要不是警總特工一直盯著細川舞子，要不是孤傲的細川舞子根本不與不熟識的人來往，要不是謝文堂與田島京主動為細川舞子擋掉各方的壓力，恐怕細川舞子家的門檻早就被踏平了。
謝子言對細川舞子的小人得志也是不以為然，但他對田島京的家人更感興趣。
如果不是事先知道田島輝和他的妻子清江是日本人，單聽他們那一口流利的台語，一定會以為他們只是一對普通的台灣歐吉桑和歐巴桑。這讓謝子言有點鄙夷田島京和他那個夢想成為電視大亨的弟弟田島芳樹，相較於父母，田島京的台語算是破到家了，至於田島芳樹嘛，呵呵，民生西路那家鳥店裡的鸚鵡講的台語都比他標準。
從田島輝夫妻和謝文堂夫妻的談話中，謝子言知道其實田島輝夫妻才是田島家的第一代灣生。田島輝和妻子清江的父親都是日本治台初期就來台的小學教師。在一九三〇年代皇民化運動前，總督府的政策是要求日籍官員教師得學會台灣人的語言，以能順利與台灣人民溝通。田島輝和出嫁前本名安藤清江的妻子都是一九一九年在基隆出生的，在時代的氛圍下從小就會講台語，還與不少台灣人成為好朋友。不僅如此，在二戰末期美軍轟炸台灣時，擔任小學教員的田島輝為了救幾個學生跌斷了左腿，是日人玉城康宏和台灣人李南生輪流背著他走了十公里送去一間台灣人開的小醫院救治的。依照田島輝的說法，他既生於台灣長於台灣，救了他命的恩人又大多是台灣人，所以他覺得自己的靈魂是台灣魂。
在戰後初期生存資源極匱乏的日本社會，灣生是很不受待見的，何況這個灣生還把自己當成在日本生活的台灣人。田島輝說他們剛被遣返回到福島時境遇很慘，後來是同船被遣返的難友細川重原伸出援手救濟，還設法為英語說的不錯的田島輝弄了份英語翻譯工作，田島家一家才能不餓死。後來和美國海軍關係匪淺的細川國彥又幫田島家和美軍搭上關係，讓田島輝在福島市開了家專替美軍軍士官賣多餘補給品的小店，田島家的境遇才真的改善了。這幾年在田島京搞金融投機賺的錢支助下，田島輝已在福島縣和鄰近的宮城縣開了四家分店，前景看來也是光明得很。
這次田島輝夫婦來台灣，除了是來看看田島京一家未來幾年的住處外，也是想尋找當年的救命恩人。據田島輝說，當年國民政府遣返在台日人時，不願意回日本的玉城康宏趁亂偽裝成台灣人留了下來。不過這一來田島輝也不知要怎麼找到恩人了，所以他請求謝文堂能幫他找到當年那幾個救命恩人。
這都是四分之一世紀前的事了，這期間台灣並不平靜，物換星移，要找到那些人並不容易。特別是玉城康宏的情況特殊，當年像他一樣偽裝成台灣人躲避遣返的日人其實不少，謝文堂認識的日本人中就有兩個是這樣子的。只是這些人怕被國民政府發現，後來都搬家了也不與舊友聯絡，因此要找到玉城康宏的難度實在很高。
幾個大人一時之間想不到好方法，卻是一直聽大人講話的謝子言腦袋轉得快，插話說：「阿公，找報社和電台報導田島桑尋找恩人的事。稍微包裝一下，這就是個很感人的故事，記者一定願意報導的。」
田島京聞言眼睛一亮，微笑說：「唉呀，我怎麼沒想到這麼好的方法，還是阿言聰明啊！」只是同時他的心裡也嘀咕著：「阿言真是隻狡猾的小狐狸，什麼記者會對感人的故事感興趣，還不是得花錢買報導……」
………………
這頓飯吃到中午一點多就散席了，之後田島京依照父親的要求帶著一家去松山慈佑宮和基隆慶安宮。當年田島輝夫妻曾在這兩間廟向媽祖娘娘祈求一家能平安回到日本，現在是該還願的時候了。
雙方告別之時，田島京趁著細川舞子被阿容纏著，把他的女兒靜子和兒子宗一郎拉到謝子言面前，不懷好意地說：「阿言，我兒子和女兒都是你的書迷哦，過兩天記得把那些什麼抱枕、杯子呀都各送幾份到我那裡。」
謝子言聞言是心裡有一萬匹草泥馬在狂奔，覺得田島京這是擺明在欺負他。那些漫畫圖案的生活用品在日本還是限量販賣的，聽說鶴田遙看得很緊，每天都叫人點數量，想多買一個都不行。唯一開的後門是謝子言送書迷的那一部份，但這一部份的清單數量掌控在細川舞子和松井陽子手裡。田島京不想去鶴田遙和細川舞子那兩隻母老虎那裡碰壁，就只能找謝子言了。
只是，看了眼雙眼放光一臉期盼的田島靜子和田島宗一郎，謝子言就決定認了。田島京為謝家與細川家做了許多事，總不能讓他的小孩失望吧！
謝子言是需要午睡的，所以一上車他就睡眼惺忪，車子還沒出市區他就睡著了。
他又作夢了，夢到前世的女友，夢到那一眼便是永恆的初識，夢到那牽手從中山北路一段走到七段的浪漫青春……
………………
「又夢到什麼好吃的？流這麼多口水……」松井陽子搖頭嘟嚷著，掏出手帕彎腰進汽車後座擦掉謝子言嘴角的口水。
「阿姨，他好髒哦！」市川美雪邊說著邊皺著小鼻子努力裝出嫌惡的表情，小手緊緊扯著松井陽子裙子，活像是隻纏人的小狗一樣。
「唉呀！美雪妳不要再扯了，到時候裙子被妳扯破就糟糕了……」松井陽子低聲嘀咕著，輕輕拉開市川美雪的小手，然後蹲下來看著她，微笑說：「小孩子睡覺時都會流口水的，美雪妳也一樣哦！」
「啊！」市川美雪大驚失色，趕緊搖頭說：「我才不要流口水呢，難看死了！」
「美雪才不難看呢！」松井陽子微笑地看著市川美雪，很認真地說：「現在妳是個討人喜歡的好小孩，等以後妳長大以後，會是一個和妳媽媽一樣的大美女哦！」
雖然實歲還只有兩歲半，市川美雪卻已經很在乎自己的外貌。聽到松井陽子說她以後會是個大美女，很驕傲很高興地用力點頭。結果用力過度，把頭上戴的小帽子都給晃掉了。松井陽子見狀趕緊拾起帽子，正要幫她戴上，卻聽市川美雪像是想到了什麼又說：「陽子阿姨，我能不能也有間住著小精靈的小房子？」
松井陽子幫市川美雪把帽子戴好，笑著問：「什麼住著小精靈的小房子？」
市川美雪偏著頭瞧了一眼還在睡覺的謝子言，然後像是要與松井陽子分享秘密一樣在後者的耳邊輕聲說：「陽子阿姨，佑實說她知道為何阿言什麼都懂，她說阿言的腦袋裡面有一間住著小精靈的小房子，那個小精靈很厲害，每次我們問阿言問題時，那個小精靈就會在阿言的腦袋裡偷偷告訴他答案。」
松井陽子很想笑，眼角卻瞥見去買飲料的黃重生從遠處走來，她趕緊低聲對市川美雪說：「那阿姨也告訴妳一個阿言的秘密，就是阿言其實很討厭那個小精靈，因為那個小精靈很喜歡看書，他總是逼阿言要看書，讓阿言每天都累得要命。」
市川美雪大驚，趕緊搖頭說：「小精靈那麼壞，我不要了！」
這時黃重生已走近了，舉起手上的大塑膠袋笑著說：「陽子，有沙士和汽水呢……怎麼只剩下妳在這裡，文堂叔他們呢？」
松井陽子站起身來向黃重生鞠躬致謝，微笑說：「謝謝重生大哥，你辛苦了，請給我一瓶沙士就好了……他們都進學校裡去了，阿言還在睡覺，我留在這裡看著。」
黃重生將塑膠袋放在車頂，拿了瓶黑松沙士，又從口袋裡掏出開瓶器撬開瓶蓋，又拿了根吸管插進玻璃瓶，這才把沙士遞給松井陽子。然後笑著說：「雜貨店有點遠，來回花了點時間，早知道就該開車去的。不過，文堂叔說我現在歸舞子管，舞子叫我去買飲料，就算再遠我也得去啊！」
松井陽子笑了笑，又蹲下來讓市川美雪喝沙士，同時也打量著道路兩側的學校建築物。
這條道路是北投丹鳳山區的奇岩路，他們現在正在山腰位置的育英中學旁，道路兩側就是育英中學的校舍建築，今天陳文雄就是約了謝文堂來看這所學校。
陳文雄當然是不會無聊到在清明節跑來無人的校園踏青，他是想買下這所學校，找謝文堂來看看後者是否願意合資辦學。
這所學校是幾個隨國民黨來台的教育界人士創辦的，起先名聲還算不錯，這幾年卻因董事會派系鬥爭而逐漸衰敗。去年政府決定將國民義務教育延長為九年後，有個腦袋比較清楚的董事意識到未來私立中學生存的空間將大受限縮，董事們爭來爭去所得的利益也會越來越少，就想找個倒楣鬼接手。而他心目中倒楣鬼的最佳人選，卻是曾為他打過官司的陳文雄。
陳文雄也知道育英中學大致的狀況，左思右想後覺得若是能完全重組董事會，接手育英中學也未嘗不是件好買賣。他倒非是想從辦學校中賺到什麼錢，但他很在乎名聲。如果能把學校辦好，那可是會有很高社會聲望的。
不過，要擺平育英中學大多數的董事，加上接手學校後需做的投資，沒有一兩千萬元是不可能的。這已經超過陳文雄的財力，所以他就想拉謝文堂入夥。今天他邀謝文堂來育英中學，就是想讓謝文堂看看這所學校的情況，好遊說謝文堂掏錢。
謝文堂很重視教育，所以他看得很認真，不但一直詢問幾個董事和校長學校的具體情況，還請市川悅章替他看看學校建築物的情況。整整花了快一個半鐘頭，他才準備離去。時間還早，他還要帶著大家去別的地方轉一轉。
然而謝文堂卻沒上來時坐的車，而是搭了陳文雄的車。沉思一會兒後，他對陳文雄說：「文雄，投資是可以，但有三個問題一定要先解決。」
陳文雄邊開著車邊說：「第一個問題應該是董事會改組的問題吧，這件事你放心，現在大部分的董事都想把學校賣掉換錢，我算過了，如果把這幾個人的股份買過來，那我們就有三分之二的股份，可以改組董事會了……第二個問題是什麼？」
「寄讀的問題……」謝文堂搖著頭皺眉說：「剛剛校長說育英中學沒有寄讀的學生，坦白講我不相信。以前教育局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不會查這種事，但既然政府要辦初中義務教育，就一定會查私立學校有籍無人和有人無籍的事，被查到了一定會被重罰。如果只是罰錢也就罷了，但如果是被勒令停招，就算只是停招一年，這所學校也就廢了。」
陳文雄聞言也是雙眉深鎖，他知道以前謝文堂當市議員時待過教育委員會，對學校的事還是很熟的，所以絕非無的放矢。而且，陳文雄和幾所私立學校很熟，他自己就曾幫人辦過類似的勾當，明白私立中學有籍無人的情況有多普遍。說穿了，這實際上就是一種賣學歷的行為。以前教育局不抓是因為政府不在乎，真說起來這種事被抓到學校是會被勒令停招的。
他想了想之後，咬牙說：「那等買下學校後就告訴校長和教務主任，董事會會不定時派人去清點學生，沒有學籍的趕出去，有學籍不來上課的就開除。如果被我抓到行政人員和老師做這種事，一律開除！」
謝文堂轉頭看了眼咬牙切齒的陳文雄，然後沉聲說：「我和舞子談過買學校的事，她問我想把這所學校辦成什麼樣的學校？她說在延長義務教育之後，一間沒有特色的私立中學是很難生存的。但如果要讓學校有特色，就得在教師、設備和辦學風格上下手，還要有一個很好的校長，然後董事會不能亂插手。我覺得舞子講的很有道理，文雄，這個問題你要先想好了我才敢投資。
」
陳文雄沒有立即回答，等車都到了中央北路了，他才肅聲說：「文堂，讓我想幾天，我再回答你這個問題。」
………………
謝子言是被尿意逼醒的，張開眼睛左右張望，卻見車子停在一處陌生的地方，車上除了黃重生外其他人都不見了。謝子言無暇多想，趕緊說：「阿生叔，我要上廁所！」
等被黃重生抱下車坐上輪椅，謝子言才發現車子是停在一間大廟附近，而且這間廟還有點眼熟。等他上完廁所，被黃重生推去找其他人，他就確認了這間廟果然是行天宮北投分宮，也就是俗稱的忠義廟。
謝文堂一行人會來這裡，一來是江寶蓮要上香還願，二來是阿容和美雪都嚷著要上廁所。所以等謝子言依照阿嬤的要求拜拜後，一行人就要離開了。這讓謝子言很遺憾，他前世讀五專時幾乎每個禮拜都會來這裡，現在他其實想好好看看這間應該竣工沒幾年的廟宇，回憶一下前世的青春歲月。
謝文堂是要帶市川悅章和武田雅彥去關渡和淡水，看一下學校工地和預計安置捷克斯洛伐克移工的地方。但因為江寶蓮說想順便看一下工廠，車子還是先到關渡的唱片工廠繞了一下。是真的只讓車子在工廠四周繞了一圈，今天放假唱片工廠沒人，根本進不去。
唱片工廠就在中央北路四段上，離關渡火車站不遠。廠房不大，廠區卻很大，佔地近六千坪，足夠未來擴增新廠房之用。廠區大，圍牆也長，長長的圍牆像城牆一樣。雖然是假日，卻有幾個工人在牆壁上彩繪些什麼。謝文堂讓黃重生去問了工人，才知道他們是畫電影廣告看板的工人，是接了工廠的委託把圍牆美化。黃重生問他們牆上要畫什麼，得到的答案竟然是業主提供的一百二十張圖紙，有風景、動物、太陽系……竟然還有美國漫畫！
唱片工廠的廠長是威廉．衛斯理介紹的一個會講台語的美國佬，據說是威廉．衛斯理的高中學長，搞美工設計很有一套，曾在好萊塢的小唱片公司混到經理，三年多前為了搶女朋友打傷了洛杉磯的黑幫大哥，只得跑路來台灣投靠學弟，在一家猶太人開的貿易公司任職，後來被派去高雄管船運。這人大學沒混畢業，卻頗有語言天賦，在好萊塢時就會講流利的德語、西班牙語和廣東話，來台灣後在高雄待了兩年又學會台語，加上行政管理的能力不錯，威廉．衛斯理就介紹他來當唱片工廠廠長。管希望音樂財務大權的謝淑美來唱片工廠看過幾次，覺得工廠運營很順暢，財務管理一絲不茍，勞資關係也很和諧，回去說了後大家都覺得放心。可沒想到他似乎是對工廠環境不滿意，竟搞起美化工程來了。
一臉糾結的黃重生回來把打聽到的結果說了，幾個日本人都覺得理當如此，謝文堂夫婦卻有些擔心。搞環境美化不是壞事，只要這筆支出不要高到離譜，他們是不會介意的。他們擔心的是，圍牆上的圖畫會不會招來麻煩？
謝文堂夫婦的憂慮不是無的放矢，這年頭圍牆多是灰暗暗的素面朝人，少數會塗上諸如「反共抗俄必勝」、「蔣總統萬歲」之類的口號，或是貼滿租售房屋、徵才的小廣告，可沒人敢在牆壁上彩繪。現在民風保守，喜歡搞攀咬羅織的特工滿街走，上個月柏楊才因翻譯的美國漫畫《大力水手》被認為有諷刺兩蔣之嫌遭調查局逮捕，誰知道唱片工廠圍牆上的彩繪是否也會被說成有問題而惹禍？
只是，擔心歸擔心，現在卻也不能做什麼。謝文堂下定決心，明天就找威廉．衛斯理去弄來彩繪的全部圖樣，只要稍有不對就立即強制停止圍牆美化工程，免得莫名其妙惹禍上身。
謝文堂心情有些沉重，但他仍不動聲色地繼續吩咐司機把車開到竹圍的電子廠。江寶蓮希望看一下兒子工作的地方，反正也就是三五分鐘車程，不耽誤正事的。
新世紀電子廠廠址離前兩年開始營運的美商飛歌電子廠不遠，但佔地大多了。當初在選址時，細川龍馬的要求是必須至少能供五項電器的生產線，還要有足夠的空間做各項工安措施、倉儲、停車場和職工食堂，最好附近還有地可以蓋員工宿舍。或許是飛歌電子雇用了兩千名員工的影響，從經濟部到省政府、台北縣政府、淡水鎮公所都迸發出驚人的熱情與工作效率，還真在竹圍弄出細川龍馬所要的地，還是同時提供了六七塊地讓細川龍馬選。謝文堂卻是很有氣魄地決定把那幾塊地都買了，現在新世紀電子廠廠址用的還不是其中最大的那塊地，最大的那塊地是要蓋醫院的。
現在新世紀電子廠的廠區被圍牆隔成兩部分，已經落成使用的廠房區大約只佔整個廠區三分之一多，其他三分之二用工地圍籬圍了起來，看來像是在施工中。已使用的廠區柵欄式金屬大門關著，能看到守衛兼收發室的小房內有人，但謝文堂卻只讓汽車在大門口停了一會兒，使江寶蓮能看一下工廠的外觀，然後就要大家上車去學校的工地。他這麼做不是因為今天假日工廠沒人，反而是因為他知道今天裡面有人在加班，他不願意讓家人小孩進去打擾。
江寶蓮會想來看看電子廠，是因為謝安京今天得加班。江寶蓮只關心她的兒子為何清明節還得加班，謝文堂卻知道今天電子廠生產線停工大多數員工放假去了，但從廠長黑田直樹以降的日籍幹部都在加班，還請北川雅美帶著科技研究所的一群專家也來「共襄盛舉」。據說彩色電視的零件供應商提供的零件品質已經能達到要求了，現在他們得克服一個大難題才能量化生產，那就是如何測試出廠彩電的品質？
現在台灣的電視台放送的是黑白訊號，無法用來檢測彩色電視畫質。這是為何北川雅美她們依照謝子言的「發明」研發彩電時，會去日本與東京工業大學合作的原因之一。那時她們不僅需要東京工業大學的設備人力，也需要一個能測試彩電品質的環境。現在彩電要在台灣量化生產，還是得面對品質檢測的難題。所以科技研究所那邊提出了建立一個小型有線電視播放系統的大膽主張，今天就是要討論相關的技術問題。至於台灣的威權政府怎能同意一個非政府控制的電視播放系統，那是謝文堂和細川龍馬該解決的事，那些專家才不管這種「小問題」。
謝文堂當然解決不了這個「小問題」，所以他只能讓細川國彥和細川龍馬來解決。術業有專攻，他的專長是搞營建，蓋房子還算在行，和政客勾心鬥角的事還是得交給專家才行。
謝文堂是帶市川悅章來看學校工地的，工地其實就在關渡唱片工廠旁的山上，距離電子廠近得很，汽車花了十分鐘就到了半山腰的一排鐵皮屋前。這是臨時的工地總辦公室和守衛的住處，雖是清明假日，卻還有一堆人在這裡，見董事長帶著一群人來了都慌忙相迎。謝文堂請他們各做各的事後，就帶著陳文雄和市川悅章進了其中一間鐵皮屋，其他人則在工地主任的陪同下在鐵皮屋附近晃悠。
這間鐵皮屋是招待來賓的會客室，靠牆的地方擺著一張大桌，上面放著一個立體的大沙盤，旁邊的牆上則掛著幾幅地圖。謝文堂指著沙盤用日語對市川悅章說：「市川桑，我們把這座山大部分的地方都買下來了，龍馬的意思是把這一大片地規劃成一個學術園區，把要興辦的幾所學校都放在裡面，另外，以後科技研究所也要搬來這裡……」
現在教育部已經初步同意新世紀大學、大愛醫學院、誠信綜合專科學校的設立申請，至於大愛護專的申請才剛送出去，據蔣彥士說行政院也會批准，所以現在這座山好幾處都在進行整地。不過蔣彥士也說了，這些學校中至少得有一所是由國內建築師設計的。目前大學及醫學院的校園規劃與建築設計案已經委託給一個美國建築師事務所，謝文堂打算把誠信專科學校的建案交給國內的建築師，而他希望市川悅章代表的三葉草建築事務所接下的案子，是護專、科技研究所和整座山的道路與景觀設計。
市川悅章邊聽謝文堂的說明邊仔細觀看沙盤和地圖，同時心裡也暗暗對這個案子規模的宏大感到吃驚。三葉草建築事務所成立十幾年了，市川悅章進事務所也好幾年了，他自己和事務所其他同仁接過形形色色的設計案，卻從未接過規模這麼大的設計案。他盤算許久，這才對謝文堂說：「謝桑，我很高興能有機會負責這個案子，下禮拜一我會帶同事去你的公司取詳細的資料。不過，這個案子比先前你委託的那幾個建案複雜多了，我得從日本總公司調一批人來做地質鑽探和地形測繪的工作。」
謝文堂知道市川悅章是不信任既有的地質資料，說實話謝文堂自己也對既有的資料不太放心，所以對市川悅章的話並不以為忤，只是點頭表示同意。
這時武田雅彥從鐵皮屋外走進來，用帶著遺憾的語氣說：「謝桑，我剛剛看了一下，這座山的位置真不錯，可惜這裡應該沒有溫泉，不然在這裡蓋間溫泉別墅，每天泡著溫泉看著美麗的風景和美麗的少女，一定是件很愜意的事吧！」
……………
「可惡的武田，阿嬌，以後不要讓這傢伙進我家大門，他若敢來，就用水潑他！」
細川舞子氣呼呼地對滿臉通紅的林鳳嬌下著指示，剛剛武田雅彥才對她們發表在這裡蓋別墅的宏論，可是武田雅彥最後卻對林鳳嬌來了一句「要不要陪我一起洗溫泉啊？」這可是讓林鳳嬌羞的無地自容，讓細川舞子立時大發雷霆。也是因為這樣，武田雅彥才灰溜溜地竄進鐵皮屋去找謝文堂。
謝子言卻是對大人們的爭論恍若未聞，只是貪婪地看著眼前靜好的山河。腳下這座山正是他前世青春期求學的所在地，那時那所位於山腰的五專創校未久，山下靠著中央北路四段處則是另一所新學校志仁工商，山上的台北藝術學院根本是一間傳說中未來會出現的學校，那時那塊地還是樹林與芒草，走進去不小心會迷路的。這年頭台北的空氣污染還不嚴重，站在這座山上可以看到從淡水河口至圓山的兩岸山川景致。而或許是冥冥中自有命定，此刻謝子言身後鐵皮屋所在的位置，竟大約就是他前世經常駐足指點江山之處。
從謝子言所在的位置往左看去，首先入眼的是北投最大的農耕地關渡平原，平原中間有一條細窄的道路，那是尚未拓寬改名為大度路的仙渡路。現在應該是春耕季節吧，沿著仙渡路兩側大多是稻田，可以見到田間有農夫在辛勤忙碌著。更遠處卻是一大片散放著土木建築機械車輛的工地，那是謝子言前世記憶中北投機廠的位置，只是謝子言卻知道，現在那片廣袤達六十公頃的地方正興建的是國聯電影文化城。
在謝子言所在位置的前方，山腳下與中央北路平行的是北淡線鐵路，此時正有一列火車停在關渡火車站。謝子言還記得那個小火車站旁就是一個小山洞，穿過那個短短的山洞，淡水河口開闊的山川就會躍入眼中。
關渡火車站的門是朝著淡水河的，沿著火車站前的小路穿過仙渡路，右邊靠河處那個矮矮的小山丘上那片工地就是未來的馬偕護校，山丘下則是北台灣歷史最悠久的媽祖廟關渡宮。謝子言還記得，前世時他阿嬤常帶他來這裡拜拜，那時還沒有關渡大橋，關渡宮旁那個聯繫淡水河兩岸的渡船頭熱鬧得很。但謝子言印象最深刻的不是渡船頭旁那些好吃的小吃，而是夕陽下河中的小渡船，以及飛過眼前的白鷺鷥，那是他第一次體會了書上講的「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
「可惜現在不是秋天啊……」謝子言在心裡發出深沉的遺憾，戀戀不捨地把目光往右移去，入眼的卻不是記憶中的如畫山川，而是一張討厭的臉。他下意識地就脫口而出：「阿容，讓開！」
謝子言的話才出口就覺得後悔了，眼前這傢伙可是個不折不扣的小魔頭，還特別愛記仇。別的不說，如果這傢伙發動哭聲攻勢，自己鐵定立即招來大人們一頓痛罵。
果然，只見阿容小嘴一癟，就跑去找細川舞子告狀去了。好在這時細川舞子正在拍照，根本無心管小孩子之間的吵鬧，只說了幾句話安撫阿容，就又繼續拍照了。
謝子言可不是任人宰割的傻蛋，見細川舞子似乎不想替阿容出頭，就趕緊向站在輪椅旁的林鳳嬌說：「阿嬌姐，快推我去我阿公那裡，不要讓阿容再來找我麻煩！」
林鳳嬌瞥了一眼那邊正一臉委屈正醞釀情緒準備大哭的阿容，就趕緊推著謝子言的輪椅往鐵皮屋走去，嘴裡還不忘譏笑說：「我還以為你膽子很大什麼都不怕呢……」
「拜託，這不是怕不怕的問題好不好……」謝子言低聲嘟嚷著，卻忍不住在心裡加了一句：「哼哼，不過妳說的沒錯，我的膽子可大得很呢，這年頭除了我以外，還有誰敢耍小蔣？」
……………
「哈啾！」
蔣經國打了個噴嚏，掏出毛巾擦了擦鼻子後，他拉了拉身上的夾克，繼續皺著眉頭瞪著路邊一塊大石頭發呆。
這塊石頭足足有他大腿高，但怎麼看都是塊平凡無奇的石頭。而蔣經國也不是覺得這塊石頭有多出奇，他目光聚焦的地方，是大石上一段用小石頭壓著的小樹枝。他很肯定，這確實是半小時前他做的記號。他知道自己應該是迷塗了……更正確地說，他遇到鬼打牆，被困在這段山路上了。
他四處望了望，山霧越來越濃，剛剛還能看到七八公尺外的地方，現在目力所及卻只約一公尺遠了。想到那個神秘的鬼谷子在信上說的話，他猶豫了一下，就決定待在這裡等待救援。
這塊石頭還算平整，他在石頭上盤腿坐定，拿起水壺喝了口水，又從口袋裡掏出一塊糖果放進嘴裡含著。過了一會兒，他才覺得方才那因血糖過低產生的不適感消失了。到這時候他才定下心來回想今天的經歷，卻是越想越驚心。
今天是清明節，依照多年來的慣例，蔣介石會去桃園大溪角板山行館懷想故鄉浙江奉化，蔣經國也會隨侍左右。不過，由於昨日美國大使館表達美國國防部長麥納馬拉希望秘密求見蔣介石，所以蔣介石與蔣經國都留在台北。
只是，這次的會面並不愉快。勞勃．麥納馬拉代表美國政府再度拒絕了中華民國派兵參與越戰的提議，也拒絕派轟炸機轟炸青海湖畔的金銀灘核武研發基地，明言在中共已擁有核武的情況下，中華民國反攻大陸的計畫只會增加區域不安定因素，美國不可能冒著激發第三次世界大戰的風險支持反攻大陸計畫的。
美國政府顯然已發現了近來中華民國軍隊的異動，知道蔣介石想趁中共文化大革命內鬥正烈時重啟國光計畫。麥納馬拉這是警告蔣介石，不要把美國拖進國共內戰的漩渦中。而依照美國向來對國民黨打一巴掌再給顆糖的慣例，麥納馬拉也塞給國民黨兩顆糖果──價值兩百萬美元的輕武器與軍用車輛、讓一個連台灣特戰部隊以美軍番號在美軍指揮下參與越戰。
麥納馬拉帶來的訊息讓蔣介石蔣經國父子很失望，沒有美軍支持，國民黨沒有能力運送幾十萬軍隊渡過海峽。可是若錯過這次機會，恐怕就再無反攻大陸的機會了啊……
心裡有一股濃的化不開的愁悶，下午時蔣經國忽然想去郊外走走，就要駕駛兵邰學海載他來七星山。七星山上有個空軍雷達站，他想去那裡視察順便散散心。也就是說，他是臨時起意要來七星山的，就算那個鬼谷子派人跟蹤他，也不可能在這條登山小徑上佈下陷阱。換言之，之前鬼谷子來信中說他會在台北近郊迷途，真的是不曉得用什麼手段推算出的。
依照那個鬼谷子信中的說法，蔣經國知道只要自己留在原地不要亂跑，那就可以得救。因此，此刻蔣經國並不擔心自己的安危。他現在害怕的是，鬼谷子信中其他的預言是否也會成真？尤其是那個蔣家奉化祖墳被毀的預言……
蔣經國覺得自己的心情就像這濃得化不開的山霧，伸手抹掉眼角的淚水後，他輕聲呢喃說：「母親，孩兒不孝……。」
兩個小時中，不請自來遞名片打招呼的政商人物就有十幾波。點菜時國賓總經理親自上陣用日語介紹菜色，還帶著服務生上菜及說明每一道菜的食材和做法……到最後連當慣大小姐的細川舞子都受不了，低聲嘀咕這些人怎麼這麼煩啊，好歹讓人好好吃頓飯嘛。
細川舞子的話只招來田島京和武田雅彥的白眼，他們雖然也覺得煩，卻還是能理解那些人的心態。說穿了，無非就是想找謝文堂借錢或尋求合作，只是謝文堂不喜應酬，平時大家難有機會和謝文堂說上話，當然得抓住機會露臉遞名片了。
說起來這都還得怪李國鼎了，因為三月三十日他在立法院報告《第五期四年經建措施》，在接受質詢時嘴快將謝家與細川家的各項投資計畫露了底，當天媒體與工商界就炸了鍋。後來《聯合報》不知從哪得到的內幕消息，竟然報導說去年夏天細川家歸還二十幾年前向謝家借的錢，連本帶利還了近億美元，然後雙方合作在倫敦買賣貨幣，在去年十一月英鎊忽然重貶時賺了幾十億美元。這還不夠，這篇報導中還揭露了謝家捐了好幾億美元給政府，所以財政部已決定停止實施多年的愛國公債攤派。
不管《聯合報》的報導內容有多少真實性，但顯然讀者們是都信了。這一來謝文堂和代表細川家的田島京可就倒楣了，各路牛鬼蛇神都眼冒綠光想來佔點好處。要不是士林官邸那邊放話出來要大家節制收斂，恐怕謝文堂早就被分而食之了。
不論蔣介石是怎麼看待謝家的，但可確定的是至少現在他不希望謝文堂這個冤大頭有什麼意外。既然不能硬來，那軟磨硬泡讓謝文堂出點血總是可以的。像翁明昌的左右手王又曾就託翁明昌遞了份合作計畫，說是想開百貨公司，希望謝文堂能投資五千萬元。計畫寫得很漂亮，但謝文堂聽人說過王又曾的人品不好，就委婉拒絕了。
類似王又曾的人很多，但也不是所有找上門的人都不懷好意，至少高玉樹請謝文堂開公車公司就是很有誠意的。為了因應台北市升格為直轄市後市區擴大人口增多的需求，臺北市政府已經決定開放受理設立民營公車公司的申請，也將這個案子送請行政院核准，只是行政院院會尚未批准，所以外界尚不知道。無黨籍的高玉樹很清楚，如果不生意外，恐怕最後這些民營公車公司其實都是國民黨黨營公司或是國民黨籍政客的公司。他想在這中間摻點沙子，他的政治眼光很毒辣，看準了現在國民黨得忍著謝文堂這個冤大頭，就希望謝文堂能出面召集建成圓環和松山的地方仕紳組建一家公車公司。
現在大眾運輸事業屬於特許事業，這是國民黨的禁臠，想虎口奪食著實不易，弄個不好還會遭反噬，因此謝文堂也不敢貿然應諾。這事還得等細川國彥回台灣，讓他和蔣經國扯皮去。既然蔣經國敢把蔣孝文交給細川國彥教育，那多少總要賣點面子給細川國彥吧！
總而言之，這幾日謝文堂和田島京都煩得很，倒是細川舞子這邊清靜多了。所以，田島京聽了細川舞子的抱怨就只能翻白眼了。要不是警總特工一直盯著細川舞子，要不是孤傲的細川舞子根本不與不熟識的人來往，要不是謝文堂與田島京主動為細川舞子擋掉各方的壓力，恐怕細川舞子家的門檻早就被踏平了。
謝子言對細川舞子的小人得志也是不以為然，但他對田島京的家人更感興趣。
如果不是事先知道田島輝和他的妻子清江是日本人，單聽他們那一口流利的台語，一定會以為他們只是一對普通的台灣歐吉桑和歐巴桑。這讓謝子言有點鄙夷田島京和他那個夢想成為電視大亨的弟弟田島芳樹，相較於父母，田島京的台語算是破到家了，至於田島芳樹嘛，呵呵，民生西路那家鳥店裡的鸚鵡講的台語都比他標準。
從田島輝夫妻和謝文堂夫妻的談話中，謝子言知道其實田島輝夫妻才是田島家的第一代灣生。田島輝和妻子清江的父親都是日本治台初期就來台的小學教師。在一九三〇年代皇民化運動前，總督府的政策是要求日籍官員教師得學會台灣人的語言，以能順利與台灣人民溝通。田島輝和出嫁前本名安藤清江的妻子都是一九一九年在基隆出生的，在時代的氛圍下從小就會講台語，還與不少台灣人成為好朋友。不僅如此，在二戰末期美軍轟炸台灣時，擔任小學教員的田島輝為了救幾個學生跌斷了左腿，是日人玉城康宏和台灣人李南生輪流背著他走了十公里送去一間台灣人開的小醫院救治的。依照田島輝的說法，他既生於台灣長於台灣，救了他命的恩人又大多是台灣人，所以他覺得自己的靈魂是台灣魂。
在戰後初期生存資源極匱乏的日本社會，灣生是很不受待見的，何況這個灣生還把自己當成在日本生活的台灣人。田島輝說他們剛被遣返回到福島時境遇很慘，後來是同船被遣返的難友細川重原伸出援手救濟，還設法為英語說的不錯的田島輝弄了份英語翻譯工作，田島家一家才能不餓死。後來和美國海軍關係匪淺的細川國彥又幫田島家和美軍搭上關係，讓田島輝在福島市開了家專替美軍軍士官賣多餘補給品的小店，田島家的境遇才真的改善了。這幾年在田島京搞金融投機賺的錢支助下，田島輝已在福島縣和鄰近的宮城縣開了四家分店，前景看來也是光明得很。
這次田島輝夫婦來台灣，除了是來看看田島京一家未來幾年的住處外，也是想尋找當年的救命恩人。據田島輝說，當年國民政府遣返在台日人時，不願意回日本的玉城康宏趁亂偽裝成台灣人留了下來。不過這一來田島輝也不知要怎麼找到恩人了，所以他請求謝文堂能幫他找到當年那幾個救命恩人。
這都是四分之一世紀前的事了，這期間台灣並不平靜，物換星移，要找到那些人並不容易。特別是玉城康宏的情況特殊，當年像他一樣偽裝成台灣人躲避遣返的日人其實不少，謝文堂認識的日本人中就有兩個是這樣子的。只是這些人怕被國民政府發現，後來都搬家了也不與舊友聯絡，因此要找到玉城康宏的難度實在很高。
幾個大人一時之間想不到好方法，卻是一直聽大人講話的謝子言腦袋轉得快，插話說：「阿公，找報社和電台報導田島桑尋找恩人的事。稍微包裝一下，這就是個很感人的故事，記者一定願意報導的。」
田島京聞言眼睛一亮，微笑說：「唉呀，我怎麼沒想到這麼好的方法，還是阿言聰明啊！」只是同時他的心裡也嘀咕著：「阿言真是隻狡猾的小狐狸，什麼記者會對感人的故事感興趣，還不是得花錢買報導……」
………………
這頓飯吃到中午一點多就散席了，之後田島京依照父親的要求帶著一家去松山慈佑宮和基隆慶安宮。當年田島輝夫妻曾在這兩間廟向媽祖娘娘祈求一家能平安回到日本，現在是該還願的時候了。
雙方告別之時，田島京趁著細川舞子被阿容纏著，把他的女兒靜子和兒子宗一郎拉到謝子言面前，不懷好意地說：「阿言，我兒子和女兒都是你的書迷哦，過兩天記得把那些什麼抱枕、杯子呀都各送幾份到我那裡。」
謝子言聞言是心裡有一萬匹草泥馬在狂奔，覺得田島京這是擺明在欺負他。那些漫畫圖案的生活用品在日本還是限量販賣的，聽說鶴田遙看得很緊，每天都叫人點數量，想多買一個都不行。唯一開的後門是謝子言送書迷的那一部份，但這一部份的清單數量掌控在細川舞子和松井陽子手裡。田島京不想去鶴田遙和細川舞子那兩隻母老虎那裡碰壁，就只能找謝子言了。
只是，看了眼雙眼放光一臉期盼的田島靜子和田島宗一郎，謝子言就決定認了。田島京為謝家與細川家做了許多事，總不能讓他的小孩失望吧！
謝子言是需要午睡的，所以一上車他就睡眼惺忪，車子還沒出市區他就睡著了。
他又作夢了，夢到前世的女友，夢到那一眼便是永恆的初識，夢到那牽手從中山北路一段走到七段的浪漫青春……
………………
「又夢到什麼好吃的？流這麼多口水……」松井陽子搖頭嘟嚷著，掏出手帕彎腰進汽車後座擦掉謝子言嘴角的口水。
「阿姨，他好髒哦！」市川美雪邊說著邊皺著小鼻子努力裝出嫌惡的表情，小手緊緊扯著松井陽子裙子，活像是隻纏人的小狗一樣。
「唉呀！美雪妳不要再扯了，到時候裙子被妳扯破就糟糕了……」松井陽子低聲嘀咕著，輕輕拉開市川美雪的小手，然後蹲下來看著她，微笑說：「小孩子睡覺時都會流口水的，美雪妳也一樣哦！」
「啊！」市川美雪大驚失色，趕緊搖頭說：「我才不要流口水呢，難看死了！」
「美雪才不難看呢！」松井陽子微笑地看著市川美雪，很認真地說：「現在妳是個討人喜歡的好小孩，等以後妳長大以後，會是一個和妳媽媽一樣的大美女哦！」
雖然實歲還只有兩歲半，市川美雪卻已經很在乎自己的外貌。聽到松井陽子說她以後會是個大美女，很驕傲很高興地用力點頭。結果用力過度，把頭上戴的小帽子都給晃掉了。松井陽子見狀趕緊拾起帽子，正要幫她戴上，卻聽市川美雪像是想到了什麼又說：「陽子阿姨，我能不能也有間住著小精靈的小房子？」
松井陽子幫市川美雪把帽子戴好，笑著問：「什麼住著小精靈的小房子？」
市川美雪偏著頭瞧了一眼還在睡覺的謝子言，然後像是要與松井陽子分享秘密一樣在後者的耳邊輕聲說：「陽子阿姨，佑實說她知道為何阿言什麼都懂，她說阿言的腦袋裡面有一間住著小精靈的小房子，那個小精靈很厲害，每次我們問阿言問題時，那個小精靈就會在阿言的腦袋裡偷偷告訴他答案。」
松井陽子很想笑，眼角卻瞥見去買飲料的黃重生從遠處走來，她趕緊低聲對市川美雪說：「那阿姨也告訴妳一個阿言的秘密，就是阿言其實很討厭那個小精靈，因為那個小精靈很喜歡看書，他總是逼阿言要看書，讓阿言每天都累得要命。」
市川美雪大驚，趕緊搖頭說：「小精靈那麼壞，我不要了！」
這時黃重生已走近了，舉起手上的大塑膠袋笑著說：「陽子，有沙士和汽水呢……怎麼只剩下妳在這裡，文堂叔他們呢？」
松井陽子站起身來向黃重生鞠躬致謝，微笑說：「謝謝重生大哥，你辛苦了，請給我一瓶沙士就好了……他們都進學校裡去了，阿言還在睡覺，我留在這裡看著。」
黃重生將塑膠袋放在車頂，拿了瓶黑松沙士，又從口袋裡掏出開瓶器撬開瓶蓋，又拿了根吸管插進玻璃瓶，這才把沙士遞給松井陽子。然後笑著說：「雜貨店有點遠，來回花了點時間，早知道就該開車去的。不過，文堂叔說我現在歸舞子管，舞子叫我去買飲料，就算再遠我也得去啊！」
松井陽子笑了笑，又蹲下來讓市川美雪喝沙士，同時也打量著道路兩側的學校建築物。
這條道路是北投丹鳳山區的奇岩路，他們現在正在山腰位置的育英中學旁，道路兩側就是育英中學的校舍建築，今天陳文雄就是約了謝文堂來看這所學校。
陳文雄當然是不會無聊到在清明節跑來無人的校園踏青，他是想買下這所學校，找謝文堂來看看後者是否願意合資辦學。
這所學校是幾個隨國民黨來台的教育界人士創辦的，起先名聲還算不錯，這幾年卻因董事會派系鬥爭而逐漸衰敗。去年政府決定將國民義務教育延長為九年後，有個腦袋比較清楚的董事意識到未來私立中學生存的空間將大受限縮，董事們爭來爭去所得的利益也會越來越少，就想找個倒楣鬼接手。而他心目中倒楣鬼的最佳人選，卻是曾為他打過官司的陳文雄。
陳文雄也知道育英中學大致的狀況，左思右想後覺得若是能完全重組董事會，接手育英中學也未嘗不是件好買賣。他倒非是想從辦學校中賺到什麼錢，但他很在乎名聲。如果能把學校辦好，那可是會有很高社會聲望的。
不過，要擺平育英中學大多數的董事，加上接手學校後需做的投資，沒有一兩千萬元是不可能的。這已經超過陳文雄的財力，所以他就想拉謝文堂入夥。今天他邀謝文堂來育英中學，就是想讓謝文堂看看這所學校的情況，好遊說謝文堂掏錢。
謝文堂很重視教育，所以他看得很認真，不但一直詢問幾個董事和校長學校的具體情況，還請市川悅章替他看看學校建築物的情況。整整花了快一個半鐘頭，他才準備離去。時間還早，他還要帶著大家去別的地方轉一轉。
然而謝文堂卻沒上來時坐的車，而是搭了陳文雄的車。沉思一會兒後，他對陳文雄說：「文雄，投資是可以，但有三個問題一定要先解決。」
陳文雄邊開著車邊說：「第一個問題應該是董事會改組的問題吧，這件事你放心，現在大部分的董事都想把學校賣掉換錢，我算過了，如果把這幾個人的股份買過來，那我們就有三分之二的股份，可以改組董事會了……第二個問題是什麼？」
「寄讀的問題……」謝文堂搖著頭皺眉說：「剛剛校長說育英中學沒有寄讀的學生，坦白講我不相信。以前教育局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不會查這種事，但既然政府要辦初中義務教育，就一定會查私立學校有籍無人和有人無籍的事，被查到了一定會被重罰。如果只是罰錢也就罷了，但如果是被勒令停招，就算只是停招一年，這所學校也就廢了。」
陳文雄聞言也是雙眉深鎖，他知道以前謝文堂當市議員時待過教育委員會，對學校的事還是很熟的，所以絕非無的放矢。而且，陳文雄和幾所私立學校很熟，他自己就曾幫人辦過類似的勾當，明白私立中學有籍無人的情況有多普遍。說穿了，這實際上就是一種賣學歷的行為。以前教育局不抓是因為政府不在乎，真說起來這種事被抓到學校是會被勒令停招的。
他想了想之後，咬牙說：「那等買下學校後就告訴校長和教務主任，董事會會不定時派人去清點學生，沒有學籍的趕出去，有學籍不來上課的就開除。如果被我抓到行政人員和老師做這種事，一律開除！」
謝文堂轉頭看了眼咬牙切齒的陳文雄，然後沉聲說：「我和舞子談過買學校的事，她問我想把這所學校辦成什麼樣的學校？她說在延長義務教育之後，一間沒有特色的私立中學是很難生存的。但如果要讓學校有特色，就得在教師、設備和辦學風格上下手，還要有一個很好的校長，然後董事會不能亂插手。我覺得舞子講的很有道理，文雄，這個問題你要先想好了我才敢投資。
」
陳文雄沒有立即回答，等車都到了中央北路了，他才肅聲說：「文堂，讓我想幾天，我再回答你這個問題。」
………………
謝子言是被尿意逼醒的，張開眼睛左右張望，卻見車子停在一處陌生的地方，車上除了黃重生外其他人都不見了。謝子言無暇多想，趕緊說：「阿生叔，我要上廁所！」
等被黃重生抱下車坐上輪椅，謝子言才發現車子是停在一間大廟附近，而且這間廟還有點眼熟。等他上完廁所，被黃重生推去找其他人，他就確認了這間廟果然是行天宮北投分宮，也就是俗稱的忠義廟。
謝文堂一行人會來這裡，一來是江寶蓮要上香還願，二來是阿容和美雪都嚷著要上廁所。所以等謝子言依照阿嬤的要求拜拜後，一行人就要離開了。這讓謝子言很遺憾，他前世讀五專時幾乎每個禮拜都會來這裡，現在他其實想好好看看這間應該竣工沒幾年的廟宇，回憶一下前世的青春歲月。
謝文堂是要帶市川悅章和武田雅彥去關渡和淡水，看一下學校工地和預計安置捷克斯洛伐克移工的地方。但因為江寶蓮說想順便看一下工廠，車子還是先到關渡的唱片工廠繞了一下。是真的只讓車子在工廠四周繞了一圈，今天放假唱片工廠沒人，根本進不去。
唱片工廠就在中央北路四段上，離關渡火車站不遠。廠房不大，廠區卻很大，佔地近六千坪，足夠未來擴增新廠房之用。廠區大，圍牆也長，長長的圍牆像城牆一樣。雖然是假日，卻有幾個工人在牆壁上彩繪些什麼。謝文堂讓黃重生去問了工人，才知道他們是畫電影廣告看板的工人，是接了工廠的委託把圍牆美化。黃重生問他們牆上要畫什麼，得到的答案竟然是業主提供的一百二十張圖紙，有風景、動物、太陽系……竟然還有美國漫畫！
唱片工廠的廠長是威廉．衛斯理介紹的一個會講台語的美國佬，據說是威廉．衛斯理的高中學長，搞美工設計很有一套，曾在好萊塢的小唱片公司混到經理，三年多前為了搶女朋友打傷了洛杉磯的黑幫大哥，只得跑路來台灣投靠學弟，在一家猶太人開的貿易公司任職，後來被派去高雄管船運。這人大學沒混畢業，卻頗有語言天賦，在好萊塢時就會講流利的德語、西班牙語和廣東話，來台灣後在高雄待了兩年又學會台語，加上行政管理的能力不錯，威廉．衛斯理就介紹他來當唱片工廠廠長。管希望音樂財務大權的謝淑美來唱片工廠看過幾次，覺得工廠運營很順暢，財務管理一絲不茍，勞資關係也很和諧，回去說了後大家都覺得放心。可沒想到他似乎是對工廠環境不滿意，竟搞起美化工程來了。
一臉糾結的黃重生回來把打聽到的結果說了，幾個日本人都覺得理當如此，謝文堂夫婦卻有些擔心。搞環境美化不是壞事，只要這筆支出不要高到離譜，他們是不會介意的。他們擔心的是，圍牆上的圖畫會不會招來麻煩？
謝文堂夫婦的憂慮不是無的放矢，這年頭圍牆多是灰暗暗的素面朝人，少數會塗上諸如「反共抗俄必勝」、「蔣總統萬歲」之類的口號，或是貼滿租售房屋、徵才的小廣告，可沒人敢在牆壁上彩繪。現在民風保守，喜歡搞攀咬羅織的特工滿街走，上個月柏楊才因翻譯的美國漫畫《大力水手》被認為有諷刺兩蔣之嫌遭調查局逮捕，誰知道唱片工廠圍牆上的彩繪是否也會被說成有問題而惹禍？
只是，擔心歸擔心，現在卻也不能做什麼。謝文堂下定決心，明天就找威廉．衛斯理去弄來彩繪的全部圖樣，只要稍有不對就立即強制停止圍牆美化工程，免得莫名其妙惹禍上身。
謝文堂心情有些沉重，但他仍不動聲色地繼續吩咐司機把車開到竹圍的電子廠。江寶蓮希望看一下兒子工作的地方，反正也就是三五分鐘車程，不耽誤正事的。
新世紀電子廠廠址離前兩年開始營運的美商飛歌電子廠不遠，但佔地大多了。當初在選址時，細川龍馬的要求是必須至少能供五項電器的生產線，還要有足夠的空間做各項工安措施、倉儲、停車場和職工食堂，最好附近還有地可以蓋員工宿舍。或許是飛歌電子雇用了兩千名員工的影響，從經濟部到省政府、台北縣政府、淡水鎮公所都迸發出驚人的熱情與工作效率，還真在竹圍弄出細川龍馬所要的地，還是同時提供了六七塊地讓細川龍馬選。謝文堂卻是很有氣魄地決定把那幾塊地都買了，現在新世紀電子廠廠址用的還不是其中最大的那塊地，最大的那塊地是要蓋醫院的。
現在新世紀電子廠的廠區被圍牆隔成兩部分，已經落成使用的廠房區大約只佔整個廠區三分之一多，其他三分之二用工地圍籬圍了起來，看來像是在施工中。已使用的廠區柵欄式金屬大門關著，能看到守衛兼收發室的小房內有人，但謝文堂卻只讓汽車在大門口停了一會兒，使江寶蓮能看一下工廠的外觀，然後就要大家上車去學校的工地。他這麼做不是因為今天假日工廠沒人，反而是因為他知道今天裡面有人在加班，他不願意讓家人小孩進去打擾。
江寶蓮會想來看看電子廠，是因為謝安京今天得加班。江寶蓮只關心她的兒子為何清明節還得加班，謝文堂卻知道今天電子廠生產線停工大多數員工放假去了，但從廠長黑田直樹以降的日籍幹部都在加班，還請北川雅美帶著科技研究所的一群專家也來「共襄盛舉」。據說彩色電視的零件供應商提供的零件品質已經能達到要求了，現在他們得克服一個大難題才能量化生產，那就是如何測試出廠彩電的品質？
現在台灣的電視台放送的是黑白訊號，無法用來檢測彩色電視畫質。這是為何北川雅美她們依照謝子言的「發明」研發彩電時，會去日本與東京工業大學合作的原因之一。那時她們不僅需要東京工業大學的設備人力，也需要一個能測試彩電品質的環境。現在彩電要在台灣量化生產，還是得面對品質檢測的難題。所以科技研究所那邊提出了建立一個小型有線電視播放系統的大膽主張，今天就是要討論相關的技術問題。至於台灣的威權政府怎能同意一個非政府控制的電視播放系統，那是謝文堂和細川龍馬該解決的事，那些專家才不管這種「小問題」。
謝文堂當然解決不了這個「小問題」，所以他只能讓細川國彥和細川龍馬來解決。術業有專攻，他的專長是搞營建，蓋房子還算在行，和政客勾心鬥角的事還是得交給專家才行。
謝文堂是帶市川悅章來看學校工地的，工地其實就在關渡唱片工廠旁的山上，距離電子廠近得很，汽車花了十分鐘就到了半山腰的一排鐵皮屋前。這是臨時的工地總辦公室和守衛的住處，雖是清明假日，卻還有一堆人在這裡，見董事長帶著一群人來了都慌忙相迎。謝文堂請他們各做各的事後，就帶著陳文雄和市川悅章進了其中一間鐵皮屋，其他人則在工地主任的陪同下在鐵皮屋附近晃悠。
這間鐵皮屋是招待來賓的會客室，靠牆的地方擺著一張大桌，上面放著一個立體的大沙盤，旁邊的牆上則掛著幾幅地圖。謝文堂指著沙盤用日語對市川悅章說：「市川桑，我們把這座山大部分的地方都買下來了，龍馬的意思是把這一大片地規劃成一個學術園區，把要興辦的幾所學校都放在裡面，另外，以後科技研究所也要搬來這裡……」
現在教育部已經初步同意新世紀大學、大愛醫學院、誠信綜合專科學校的設立申請，至於大愛護專的申請才剛送出去，據蔣彥士說行政院也會批准，所以現在這座山好幾處都在進行整地。不過蔣彥士也說了，這些學校中至少得有一所是由國內建築師設計的。目前大學及醫學院的校園規劃與建築設計案已經委託給一個美國建築師事務所，謝文堂打算把誠信專科學校的建案交給國內的建築師，而他希望市川悅章代表的三葉草建築事務所接下的案子，是護專、科技研究所和整座山的道路與景觀設計。
市川悅章邊聽謝文堂的說明邊仔細觀看沙盤和地圖，同時心裡也暗暗對這個案子規模的宏大感到吃驚。三葉草建築事務所成立十幾年了，市川悅章進事務所也好幾年了，他自己和事務所其他同仁接過形形色色的設計案，卻從未接過規模這麼大的設計案。他盤算許久，這才對謝文堂說：「謝桑，我很高興能有機會負責這個案子，下禮拜一我會帶同事去你的公司取詳細的資料。不過，這個案子比先前你委託的那幾個建案複雜多了，我得從日本總公司調一批人來做地質鑽探和地形測繪的工作。」
謝文堂知道市川悅章是不信任既有的地質資料，說實話謝文堂自己也對既有的資料不太放心，所以對市川悅章的話並不以為忤，只是點頭表示同意。
這時武田雅彥從鐵皮屋外走進來，用帶著遺憾的語氣說：「謝桑，我剛剛看了一下，這座山的位置真不錯，可惜這裡應該沒有溫泉，不然在這裡蓋間溫泉別墅，每天泡著溫泉看著美麗的風景和美麗的少女，一定是件很愜意的事吧！」
……………
「可惡的武田，阿嬌，以後不要讓這傢伙進我家大門，他若敢來，就用水潑他！」
細川舞子氣呼呼地對滿臉通紅的林鳳嬌下著指示，剛剛武田雅彥才對她們發表在這裡蓋別墅的宏論，可是武田雅彥最後卻對林鳳嬌來了一句「要不要陪我一起洗溫泉啊？」這可是讓林鳳嬌羞的無地自容，讓細川舞子立時大發雷霆。也是因為這樣，武田雅彥才灰溜溜地竄進鐵皮屋去找謝文堂。
謝子言卻是對大人們的爭論恍若未聞，只是貪婪地看著眼前靜好的山河。腳下這座山正是他前世青春期求學的所在地，那時那所位於山腰的五專創校未久，山下靠著中央北路四段處則是另一所新學校志仁工商，山上的台北藝術學院根本是一間傳說中未來會出現的學校，那時那塊地還是樹林與芒草，走進去不小心會迷路的。這年頭台北的空氣污染還不嚴重，站在這座山上可以看到從淡水河口至圓山的兩岸山川景致。而或許是冥冥中自有命定，此刻謝子言身後鐵皮屋所在的位置，竟大約就是他前世經常駐足指點江山之處。
從謝子言所在的位置往左看去，首先入眼的是北投最大的農耕地關渡平原，平原中間有一條細窄的道路，那是尚未拓寬改名為大度路的仙渡路。現在應該是春耕季節吧，沿著仙渡路兩側大多是稻田，可以見到田間有農夫在辛勤忙碌著。更遠處卻是一大片散放著土木建築機械車輛的工地，那是謝子言前世記憶中北投機廠的位置，只是謝子言卻知道，現在那片廣袤達六十公頃的地方正興建的是國聯電影文化城。
在謝子言所在位置的前方，山腳下與中央北路平行的是北淡線鐵路，此時正有一列火車停在關渡火車站。謝子言還記得那個小火車站旁就是一個小山洞，穿過那個短短的山洞，淡水河口開闊的山川就會躍入眼中。
關渡火車站的門是朝著淡水河的，沿著火車站前的小路穿過仙渡路，右邊靠河處那個矮矮的小山丘上那片工地就是未來的馬偕護校，山丘下則是北台灣歷史最悠久的媽祖廟關渡宮。謝子言還記得，前世時他阿嬤常帶他來這裡拜拜，那時還沒有關渡大橋，關渡宮旁那個聯繫淡水河兩岸的渡船頭熱鬧得很。但謝子言印象最深刻的不是渡船頭旁那些好吃的小吃，而是夕陽下河中的小渡船，以及飛過眼前的白鷺鷥，那是他第一次體會了書上講的「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
「可惜現在不是秋天啊……」謝子言在心裡發出深沉的遺憾，戀戀不捨地把目光往右移去，入眼的卻不是記憶中的如畫山川，而是一張討厭的臉。他下意識地就脫口而出：「阿容，讓開！」
謝子言的話才出口就覺得後悔了，眼前這傢伙可是個不折不扣的小魔頭，還特別愛記仇。別的不說，如果這傢伙發動哭聲攻勢，自己鐵定立即招來大人們一頓痛罵。
果然，只見阿容小嘴一癟，就跑去找細川舞子告狀去了。好在這時細川舞子正在拍照，根本無心管小孩子之間的吵鬧，只說了幾句話安撫阿容，就又繼續拍照了。
謝子言可不是任人宰割的傻蛋，見細川舞子似乎不想替阿容出頭，就趕緊向站在輪椅旁的林鳳嬌說：「阿嬌姐，快推我去我阿公那裡，不要讓阿容再來找我麻煩！」
林鳳嬌瞥了一眼那邊正一臉委屈正醞釀情緒準備大哭的阿容，就趕緊推著謝子言的輪椅往鐵皮屋走去，嘴裡還不忘譏笑說：「我還以為你膽子很大什麼都不怕呢……」
「拜託，這不是怕不怕的問題好不好……」謝子言低聲嘟嚷著，卻忍不住在心裡加了一句：「哼哼，不過妳說的沒錯，我的膽子可大得很呢，這年頭除了我以外，還有誰敢耍小蔣？」
……………
「哈啾！」
蔣經國打了個噴嚏，掏出毛巾擦了擦鼻子後，他拉了拉身上的夾克，繼續皺著眉頭瞪著路邊一塊大石頭發呆。
這塊石頭足足有他大腿高，但怎麼看都是塊平凡無奇的石頭。而蔣經國也不是覺得這塊石頭有多出奇，他目光聚焦的地方，是大石上一段用小石頭壓著的小樹枝。他很肯定，這確實是半小時前他做的記號。他知道自己應該是迷塗了……更正確地說，他遇到鬼打牆，被困在這段山路上了。
他四處望了望，山霧越來越濃，剛剛還能看到七八公尺外的地方，現在目力所及卻只約一公尺遠了。想到那個神秘的鬼谷子在信上說的話，他猶豫了一下，就決定待在這裡等待救援。
這塊石頭還算平整，他在石頭上盤腿坐定，拿起水壺喝了口水，又從口袋裡掏出一塊糖果放進嘴裡含著。過了一會兒，他才覺得方才那因血糖過低產生的不適感消失了。到這時候他才定下心來回想今天的經歷，卻是越想越驚心。
今天是清明節，依照多年來的慣例，蔣介石會去桃園大溪角板山行館懷想故鄉浙江奉化，蔣經國也會隨侍左右。不過，由於昨日美國大使館表達美國國防部長麥納馬拉希望秘密求見蔣介石，所以蔣介石與蔣經國都留在台北。
只是，這次的會面並不愉快。勞勃．麥納馬拉代表美國政府再度拒絕了中華民國派兵參與越戰的提議，也拒絕派轟炸機轟炸青海湖畔的金銀灘核武研發基地，明言在中共已擁有核武的情況下，中華民國反攻大陸的計畫只會增加區域不安定因素，美國不可能冒著激發第三次世界大戰的風險支持反攻大陸計畫的。
美國政府顯然已發現了近來中華民國軍隊的異動，知道蔣介石想趁中共文化大革命內鬥正烈時重啟國光計畫。麥納馬拉這是警告蔣介石，不要把美國拖進國共內戰的漩渦中。而依照美國向來對國民黨打一巴掌再給顆糖的慣例，麥納馬拉也塞給國民黨兩顆糖果──價值兩百萬美元的輕武器與軍用車輛、讓一個連台灣特戰部隊以美軍番號在美軍指揮下參與越戰。
麥納馬拉帶來的訊息讓蔣介石蔣經國父子很失望，沒有美軍支持，國民黨沒有能力運送幾十萬軍隊渡過海峽。可是若錯過這次機會，恐怕就再無反攻大陸的機會了啊……
心裡有一股濃的化不開的愁悶，下午時蔣經國忽然想去郊外走走，就要駕駛兵邰學海載他來七星山。七星山上有個空軍雷達站，他想去那裡視察順便散散心。也就是說，他是臨時起意要來七星山的，就算那個鬼谷子派人跟蹤他，也不可能在這條登山小徑上佈下陷阱。換言之，之前鬼谷子來信中說他會在台北近郊迷途，真的是不曉得用什麼手段推算出的。
依照那個鬼谷子信中的說法，蔣經國知道只要自己留在原地不要亂跑，那就可以得救。因此，此刻蔣經國並不擔心自己的安危。他現在害怕的是，鬼谷子信中其他的預言是否也會成真？尤其是那個蔣家奉化祖墳被毀的預言……
蔣經國覺得自己的心情就像這濃得化不開的山霧，伸手抹掉眼角的淚水後，他輕聲呢喃說：「母親，孩兒不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