週三 11月 12, 2008 2:14 am
第一章 擁抱
有些心情說不出為什麼，它們濃濃淡淡地教人捉摸不定，時而空白，時而混亂，也閒逸，可悲漠，卻在在影響著人的思考和行為；想要表達，方知語言活生生是種限制。才想說，便深覺說不到心坎裡；才說到心坎兩字，便驚覺原不知心坎竟是何處……。
就從胖金這個人說起吧！
胖金是個非常喜歡擁抱、吃、和偶爾閱讀的人，農經碩士畢業，住島城 ，是島又是城，島城高度自治，胖金的工作是國會助理。三十五歲的胖金終於交到生平第一個女朋友，于人。
等待在胖金體內三十多年的擁抱慾望，早就燒成滾滾不絕的岩漿，準備一下子、一股腦兒地全爆發出來。
胖金一見到于人，是一下深情思念兼檢查鬍子刮乾淨否的擁抱；牽手逛大街時，是一面談笑一面調情兼向路人炫耀的擁抱；走在辦公室附近，要趁左右無人注意，上方高樓裡無人偷覷，下方暫時沒有放風急色鬼時，爭取一個意外將軍的擁抱；吃飯吃到一半，胖金會放下筷子，給瘦弱的于人一個憐愛流浪狗般仁慈的擁抱；吃完飯，當然少不了一個酒足飯飽後，遲緩而父親一般逗逗乖女兒的擁抱；看電影時，胖金會不時給多愁善感的于人數個支持打氣和不想被電影魅力給比下去的提醒式擁抱；于人生氣時，胖金總是即時獻上一個無限悔意，卻又偷懶不想檢討的擋箭牌式擁抱；于人做錯事時，胖金從不吝於他那百分百諒解與永不追究的保證式擁抱；玩親親時，不必想，那姿勢換來換去都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混泥式擁抱；分別時，那還用說，只差眼淚沒潰堤，難分難捨中帶著十八相送的衝動，無法將無尾熊拔離尤佳利樹枝的吸盤式擁抱。
和于人約會一天下來，胖金那種對擁抱的熱愛和勇於實踐的狂熱，是比擁抱還要擁抱的擁抱！
可是，于人並不那麼喜歡被擁抱。
擁抱讓于人無法思考，無法讓雙手雙腳順心活動，無法讓每一吋肌膚自在呼吸。于人不能明白胖金的擁抱；如果，該說、該想、該討論的，都只簡化為一個或數個精神有力卻空不知為何的擁抱，對于人來說，那是最偷懶的回答！
胖金的擁抱被于人視為一種逃避的偽裝。
于人是那種會想著身上的衣服、腳上的鞋是多少人辛苦流汗裁成的纖細女子；于人吃宵夜時，還想著加班清運垃圾的清潔隊和救災救難的消防員；于人數存摺數字時，老想著自己寫文章多賺的是不是代表天涯某處有人少賺了？于人為了不能理解雲的哭泣和河流的痛楚而自責，于人為著不能體會五色鳥的哀歌和綠繡眼的糊塗而煩惱；于人面對晚春和落日，總有著滿腔詩情，比擬瀟湘館主的許多憂愁。
于人的腦子裡隨時隨地都有數條鮮靈活躍的思考線在同時運作著。
胖金卻怎麼也不明白于人的那些思考線。胖金比較懂麵線。
對胖金來說，感情、心，和思考這幾種東西實在太滑溜，讓人捉摸不定，卻又不得不隨之悲喜發狂。只有擁抱，確確切切的肉體接觸，溫度傳導，才能給胖金踏實和擁有的感覺；或者說，那是一種飽足感。
當然，胖金也愛極了美食！吃，對胖金來說就像擁抱一樣，能產生踏實和擁有的感覺。
對胖金來說，吃，不僅要飽，還要有創意，夠格調，多變化，講功夫！
胖金光是吃一個蚵仔煎，講究食材好壞及烹調火喉不在話下，他可以用秦皇併吞六國的氣勢，一口氣呼嚕嚕吞下六煎；或者用餓虎撲羊的計較，撕裂所有蚵仔和蛋糊，一口醬汁一口煎；可以將切大塊的蚵仔煎混上切小塊的槓子頭加東山鴨頭，拼成一張軟硬交雜的消夜地圖。可以熱熱吃配上超冰涼花生紅豆剉冰，還可以冷冷吃淋上紅燒香辣牛肉湯，再加三匙酸菜！可以在緞子織成的牆所圍成的包廂裡坐在九龍雕花的檀香木椅上吃；也可以坐在路邊十三點五塊錢一把的板凳上望著桌上成團錦簇的塑膠牡丹印花一面看著攤販老闆含飴弄孫地吃。不同吃法，當真有不同滿足！
工作是公文、電話、打字機、會議；生活是花式壽司、酸菜白肉鍋、北平烤鴨、西湖牛肉羹、小龍湯包、五味螺肉、三杯孔雀蛤。島城被胖金約略區分為有吃的和沒有吃的地方，但胖金所到之處卻又打破這樣的界線。他的背包裡總有幾份滑嫩香甜的蜜汁火腿和黑糖銅鑼燒；他的褲袋裡總是攢著幾包五香豆乾和幾顆娃娃酥心糖。胖金喜歡帶著滿足上路，喜歡實實在在相信世上根本沒有難走的路，只有不想好好走路的人。
因為，要活著，胖金必須繼續這樣相信著。
胖金的腦子是走馬燈，旋轉著層出不窮的美食意象，而他的生命……（或許是其中的某處空白），是讓這些意象發光的燈心。因為空白，才能發熱燃燒；至於昇華了什麼？他得假裝那並不重要。
對胖金來說，人生每天最期待的第一件事，是早餐；再來是見到于人；再來呢？午餐和晚餐。
當然，胖金越來越胖！他不像于人，怎麼吃也不會胖。
擁抱使胖金感受他人，吃使胖金感動自己；擁抱于人是愛慾上溫暖的表達，擁抱美食是食慾裡最迷人的放縱。于人和美食之間，沒有距離，都得到胖金隨時預備好的懷抱！
但是胖金也清楚，于人不等於美食。這點，于人可不那麼有信心。
于人很快就察覺到自己和美食同時在胖金心中瓜分著悸動的次數和白日夢的頻率。于人是很聰明的！
于人覺得，吃，是胖金用來逃避現實的方法。于人覺得正擁抱她的胖金一定正想著吃的，因為于人相信，擁抱這動作觸動胖金腦袋裡一個很明顯的開關，那開關點亮胖金想吃的左腦、想喝的右腦，和想吸的延腦；既然抱到了于人，胖金就可以放任自己好好想吃的。而那吃的想像背後，總有一股宏大的能量支撐著。胖金不愛思考卻愛想吃的，好像止不住旺盛的思考一直被選擇用吃的形式消耗著能量，好像胖金的吃其實是在一直吃掉某種理不清斷不盡的思緒或者過去……。
胖金從不清楚交代這些。
（但是抱著于人不等於抱著愛情！）
于人覺得如果不能正視對方種種，不能了解三小時苦等在戲院門口等的究竟是誰，不能想像多日不語不出門為的只是造出一句能通曉心事的真話，不能想想為什麼過期很久的巧克力還待在小洋裝的口袋叫做幸福，也不能試著在看見日出的高亢情緒後馬上用日落的心情共享一刻寧靜，愛情，只不過是許多虛晃的小動作，一片片壁紙，聖誕卡上的亮粉。那麼擁抱誰，和誰一起吃，終究有什麼不同？
（于人怎麼能接受這種囫圇吞棗式的愛情！）
于人總是問胖金：「你到底是不是真的在乎我？」
「你到底有沒有真的了解我？」
「你能不能告訴我你在想什麼？」
……
「你還活著嗎？怎麼一點反應都沒有！」
于人處心積慮要從胖金眼中看見自己，因為于人必須確定，愛情真的來了，而情人眼中的自己沒有被過度扭曲，真的更像自己！
終於有一天，于人不能再容忍了！胖金的沉默都交由身上浮動的油發言，吃的影響力遠超過于人的所有問題。
于人開始向胖金身上的油宣戰！她一度認為就是這些油讓她的愛情空間變得混濁，讓胖金的擁抱失去靈魂。她拒絕胖金層層肉油包裹的擁抱，她帶胖金掛衛教門診、吃素食、參加違法的絕食抗議、跑步、游泳、禁止胖金逛麵包店、威脅他不准去夜市。
于人用冷漠冰鎮胖金對擁抱的依戀，用斬除匪諜的精神對抗胖金身上的油！那樣不懂藏拙到教人氣詰 的油！于人像褪盡鮮肉的魚骨刺，教胖金不敢接近。
于人說：「要教你看清楚我是誰！」
少了擁抱和美食的胖金簡直像枝乾枯的蘆葦。胖蘆葦。
于人刻意迴避著胖金求饒的眼神。愛情隨著美食的消逝而乾涸。
一日，胖金不去上班，也沒請假，獨自走在熱鬧的行人道上，道路筆直，貫穿城南。一路上的商號、店家、食堂、小販熱情陪伴，讓人不必思考，只需氣球般漂浮著向前移動。但就算是氣球也得有根拉繩，好循線找到氣球歸屬的人。胖金沒了拉繩，只有移動，他在一片無感淨空中隱約驚覺無所適從。
（少了于人，連吃都教胖金提不起勁！）
終於，酷熱的艷陽教胖金加快腳步，想要避開躁熱汗雨的不適，但是愈想避開，心底就像打火石一樣，愈是升起灼人的火苗，而且胖的人燒得越久。胖金想，也許，避開太陽多少能避開這種惱人的感受。
胖金在騎樓底下找到一張白條椅，坐下小歇。大約睡了十五分鐘，醒來，整整衣衫，將皮帶束緊一格。
胖金抬頭望，天邊有一朵積雨雲，雲看起來無奈，積雨帶已在雲心深處成形。
（太陽還火熱著。）
胖金想找家書店逛逛。
胖金不喜歡那種學究型或聯招考試型的大書店。他喜歡「小書店」。
「小書店」讓胖金覺得容易掌握，左手邊才瀏覽了一堆德國社會學、西方政治評論、及英美文學期刊之類的書，右手邊便是琳瑯滿目的歐洲古典音樂、法國前衛繪畫、和義大利電影研究，向前看，白先勇、七等生、陳映真、和黃春明筆下性格鮮明的人物都一個個自信炫耀或俾鄙低迴，許多愛情如詩如歌，讓胖金心酸心痛，讓他幾個禮拜都還沉緬其中。胖金喜歡這種所好湧擠於小小一堂的感受。不像那些大書店，從這類書到那類書之間，可能要走好幾步。
這短短幾步，都能教胖金迷失！
站在「小書店」裡，和作者恣意神交使胖金暫時忘記書店以外世界的飄渺。微弱的日光燈最不易打擾忙著向書底和心底兩頭鑽繞的閒思。除了複習已經知道的，胖金想了解，自己還能知道些什麼？
有人從歷來建築樣貌的沿革和城市街頭炫目的景觀截出當代人流行生活的切片；有人從當下的流行對話檢視過去一些重要社會發展理論的主張；有人從文學理論和文化研究的思維脈絡裡重新定位一些重大歷史事件、文學作品，和思想家；當然，也有人細數著那些漫長的歸鄉心路，又思念又害怕地勾勒出太多想像加料後已經漸漸看不清楚的家園。
展示當代流行現象的，像風吹雲走，一則則都光彩奪目，卻礙著抽象的距離使胖金喪失心頭溫熱；忙著從現象凸顯某些作者或作品的，像特寫鏡頭，教胖金在微微驚愕中又迅速柔失了焦距；而那種對故鄉充滿扭曲式懷想的則令胖金不削一顧。
缺乏油水又不考慮人類嗅覺的文字漸漸出落得華而不實。（就算是臉一般大的扶桑花，再美艷誘人，再發人驚嘆，都無法了解心跳的生命觀底因咀嚼而思考的妙境。）一時間，胖金覺得那些嚴肅得教人起雞皮疙瘩的書都開成扶桑滿園。面對滿園繽紛，胖金了解，自己正用無措和茫然灌溉著花開花謝――一個心不在焉（想吃花）的賞花人。
胖金想：「那我在哪裡？我在哪裡應該是個重要的問題！」（但究竟為什麼重要？）環顧書店，哪一本書能至少輕輕觸碰這個問題？
思考開始的地方承接著後繼無力的空肚腸，胖金一面移動，一面感受「小書店」幽窄的走道正汨汨延伸至體內，那一環環虛弱而煩燥的腸道。彷彿，由書所化成的文字花園淹沒了賞花人的良知，想什麼不打緊，眼前有什麼可想，馬上就能撫慰已經虛幻了的腸和心。胖金的前額和髮稍冒出細小晶透的汗珠，它們都帶種往事的酸腐，胖金厚重的綠框眼鏡（或者其實是他的眼睛）開始霧濛濛一片。
果然，依胖金所願，由書味擺開的中外大宴，燻開胖金疲累的眼，衝向他來者不拒的胃。
哪是胖金讀書？書讀起了胖金！
餐桌一般的展示台，一落落最新出版的書籍和期刊，成了萬國博覽會的美食版，最高科技的創意和技術都用吃的形式和香味的輻射傳達；思想的老饕可以待在裡頭埋首學習，享用不盡，也可以下單幾個樣品，當作外帶。雖然書落和書落之間的黑色拼木地板像一條來自異境的長河等待曙光，直直通往心中思考沉寂的地帶，胖金還是讓「臺北人」、「原郷人」，和「一曲相思」那樣的抒情調離散著心中某種對語言的飢渴――那是個不知該如何說起的感受，感受裡有故事，故事變成張大的口，口中穿梭陣陣呼吸，上氣不接下氣――這下胖金真的餓了！
（胖金還是不願多想的！）
這種熟悉的感覺使胖金願意繼續虛弱地擺盪，或者被勾引，被閱讀，被疏離。太好了！書店是大腦的餐廳，胖金被撬開了閱讀的胃口，準備飽餐一頓。
就像讀書時把書翻到下一頁一樣宿命，一本大部頭書的封面吸引著胖金，那是法國浪漫派雕塑家奧古斯特羅丹 ( Augeuste Rodin 1840-1917) 的作品「吻」 (The Kiss) ，一男一女俯仰旋轉身體間認真擁吻的圖像。對此，胖金怎麼也移不開視線！
靜默的這一刻，從胖金那少了多餘油脂的身體裡竄出一個輕盈的思考精靈，祂被一道陳年的記憶鼓動，被身體的桎梏釋放，被燃燒的脂肪昇華，夾帶一道暖流飛出胖金。那精靈噴灑出許多左心室森林裡的芬多精，哼著右心室退潮後的都市浪歌。精靈沒有嘴臉沒有耳，只是一種感覺的聲音，或者聲音的感覺，總之很嘻嘻嗡嗡，很精靈，或者……有點接近……（母親）！
（胖金不敢想多。）
精靈遂跑進雕像裡，穿梭在那一男一女之間。
原來，愛情的具象圖畫，是幅扭曲而互擁的肢體。如果不是有著砰然激蕩的真情，人的身軀，如何能在那樣高難度的關節扭轉下，依然顯得自若，甚至狂喜！真情使人的身體自然開展，使人的雙手充滿磁力，使人的聲音特別溫柔，使人的呼吸展現韻律。真情使一切問題變得相對渺小。相擁的人總處在最意淫最亢憤的狀態，好似自己的身體，因著熱情，已經膨脹地進入對方的身體界線，在擁抱中，達到不須言語的交流！
（ 胖金愛于人，所以愛擁抱！）胖金相信，擁抱是條通往另一個人生命的路，那條路通行著一種規則，就是再多差異、再多距離也能親密地同行在一起；擁抱是一種告白，告白已說過的之外真的還有更想說的；擁抱是一種信任，信任看不見對方眼睛的時刻，對方眼中的星正高掛在自己腦裡唯一的天空；擁抱更是一種時間的語法，排列著此刻的心就是所謂的過去和未來。動作的本身不只是動作，動作背後的能量是思考精靈的飛躍，那說的是胖金不會為了任何困惑輕易結束愛情的生命，他會堅強地選擇留下。而這等選擇已經是他對過去所能做出的最大切割！
多麼高興，胖金發現，心底還有道源源不絕的暖流。
暖流行經的，是最叛逆的流行音樂唱不出的地帶，是沒有言語降落的空間（但求助著語言），是不怕被赤裸裸閱讀的人性底線，是使羅丹雕刻出「吻」的思想，那座令人陌生卻驚心的「吻」！那一刻，胖金很難不是羅丹。這感覺像是吞下了那座「吻」，吞下羅丹，把他們消化吸收後，讓他們的營養散佈全身。
多麼欣慰，那思考精靈還能活動，祂所經過的地帶，顏色變得明亮，聲音變得清晰，感覺變得強烈；祂是重要的，祂讓胖金的一切知覺有道理，讓一切沒有道理的有知覺。
胖金想，祂活著，他必須擁抱！擁抱是他最想說的語言，擁抱是他帶著自己的人生投向另一個人生，隕石掉落地球一樣勇敢，堅持璀璨。他不想在永遠重複著別人制定的生活步驟中，顯得孤苦伶仃，他不想在那一小瓶藍色液體的夢靨裡狗喘一生！胖金要擁抱自己知覺中最不羈、最真誠的時刻，認真活下！
于人的出現代表兩段人生的交會，而擁抱于人，對胖金來說，是具體把交會的命運透過內心那道暖流，對世界呈現愛情，呈現自己，不怕承諾！
胖金愛于人！
「我就是要擁抱！」胖金想，擁抱中的自己，最接近真實的自己。
擁抱中的自己，吞下自己，變成一雙開張的手。擁抱于人更像是吞下于人，他要認真地品嘗于人，消化于人，讓她的多愁善感可憐可愛遍佈自己的愛情！
胖金突然聽見體內飢腸蠕動，讓人弛滯的油脂快速被消耗，思考精靈趁機玩弄書店裡錯綜複雜的書氣，來去許多時代、許多人、許多國度；胖金一會是帝王，一會是酒女，一會是詩人。
初見衛子夫的漢武帝劉徹問胖金：「那樣執迷不悔的擁抱終究能得幾回？」小仲馬筆下悲情痴心的瑪格麗特病危中不禁開口：「若是曾愛慕我的眾紳士們能有一人像你這般懷想！」戲字於行間的埃米莉•迪更生則說：「能不能再多點心啊？擁和抱兩字都得這麼堅持提手邊起始的嗎？」
那些聲音破開幽遠轉入低沉，胖金由興奮漸漸識破矯情，這念啟動的一剎引得思考精靈回頭鑽進胖金全身毛孔，通暢的身體使感受變得活潑，變得清爽，變得極度需要用擁抱來吞噬那許多時代的人事所不能取代的某種養分！那是一種很珍貴的維生素V，能幫助人氧化記憶，促使人站在全新的時光跑道上把心手擴張。
自然，一本鮮魚料理大全獨一無二地叩上胖金眼簾，封面上那隻鮮豔的魚圖活生生像要跳出來似的！胖金還來不及嚥下嚮往的口水，鮮活一般的魚在思考精靈的惡作劇下幻化成于人的模樣：于人穿著灰色、紅色、藍色條紋的緊身衣，扭擺腰臀，隨著翠綠和銘黃的絲帶漫舞，那紅艷的胸、腰、臀與小腿間，散發出無比誘人的鮮美滋味！清蒸的純真、紅燒的熱情、三杯的濃烈、和酒嗆的高潮都在那魚影魚蹤裡爭相悶燒。胖金一陣頭暈目眩，任那九轉迴腸跑上腦子，豆腐腦兒進了大肚皮。迎面卻聽得那條美人魚悻悻開口說道：「你呀！你什麼時候真正想著我？」
這一驚，著實不小。
突然，于人的幻象消失，魚圖只是紅鱗、青蔥與嫩薑編織的寧靜山水。胖金楞楞地伸出手想要摸一下那封面，卻與不知何時早已站立一旁，同時間伸出手的另一位客人輕輕碰個正著，兩人都慌忙縮手，四眼同時互望，胖金嚇了好大一跳！五臟六腑趕忙歸位，立正站好！
同樣意外的于人心想著：「你怎麼會在這？你要去哪裡？來找書？找什麼書？還是只是逛逛？」
胖金拿下眼鏡，揉揉濃黑睫毛底下的精神大眼猜想：「怎麼妳在這裡？」
于人想：「看到料理書就想起你，你這貪吃鬼，要找你，到麵包店、大學口夜市，或是料理類的書櫃前，還怕找不到嗎！憨頭，木頭，石頭，三位一體！」
胖金嘟起圓厚的下唇想：「看到魚，就想起妳！」
于人紅著眼想：「其實，我也不知道為什麼，幾天都沒睡好，腦袋昏昏，寫不出東西，造不出句子，就是想你！」
胖金抬起右手搓弄著前額早發的三條皺紋想：「我真的好想妳！」
再也按耐不住，于人終於說道：「我……我可不是特地來找你的喔！」
胖金想也不想，打心底發出的聲音，就是于人懷想的五色鳥遇到河流時的哀鳴，淒美卻歡喜。無限溫柔地，他說：「我沒有找妳，就已經找到妳！真正找到妳！」水底流浪的雲呀！
于人忍不住要重溫胖金寬厚的臂膀，忍不住要在艷陽和日光燈的溫度上繼續加溫，連日來完全不能嚴肅思考的于人如今只能擁抱。她尚且清楚，讓呼之欲出的尖挺胸部鉗入一個胖子的身軀，那感覺其實十分富有！她都聞到了，那帶著胃酸和被不靈光的空調陰乾的汗味，還有那股久久圍繞胖金不去的神秘焦慮。
胖金不高，于人輕鬆斜倚就能在胖金的懷裡盡情哭泣，她環抱著他，左手碰不到右手。他們相擁著。持續了很久很久。
（「小書店」裡實在太擠了！）
靜靜聽，外頭的雨正拉開嗓門說著什麼。
坦白到無處可逃時，胖金來到從未踏足過的境地。那地方在暫停一切慾望的胃腸之上，在靜如火山口湖的腦海之下。那地方不再自以為是地跳動，而是共震著另一種呼吸的頻率。（那地方可熱鬧著！）
胖金大口吸氣，手拂胸襟。他想，他面前有一方鏡，銀漆木框。
他看見自己，正看見心底的人，看著自己！
※ ※ ※ ※
胖金和于人又在一起了一些日子。到了不得不分開的時刻，胖金寫了一篇故事「最後的蚵仔煎」給于人，于人寫了一首童詩「寶貝」給胖金。「最後的蚵仔煎」說的是胖金了解于人的不快樂，也了解他們的感情在加深，愛情卻走向某種寂寥。當胖金吃著于人最後一次為他做的蚵仔煎時，他知道，那是最後一次了。胖金認為「寶貝」寫的是他無力的擱淺，和于人寄語童話般的叮嚀，叮嚀他要記得及時說出自己的感受。胖金知道于人相信分享。
胖金認為于人堅持將自己抽離擁抱哲學，因為對于人來說，擁抱是有羽翼的飛行，但于人要的是不翼而飛，那種自由不受翅膀羈絆，不被生命的形體侷限。于人或許是自由的朝聖者。不過，許多年後，于人仍然想念胖金，想念他的擁抱裡，許多平實和看似簡單的溫暖。
于人離去後，有好一陣子胖金不開燈只點蠟燭，燃燒讓某種精神底層的廢料一點一滴地改變原來樣貌；他不上街自己烹調，研究被自己吃下的每一條魚、每一棵蔬菜、和每一碗泡麵；他不看書倒頭冥想，（如果能再踏上山的頂端，是否因為接近天空而能將心中濕暗角落裡的皺摺和口袋通通拉展開來，向片刻僵住的雲骨曬去？都拋出去！把曾抓在手心底的，都放棄！丟到冷冷的積雲帶，只留下已經沒有聲音的思考精靈，連自己都不要！）
胖金開始試著用文字尋找于人拋出的問題和自己可能給出的答案，儘管于人已經離去。
胖金辦公室的檔案櫃裡有一本年曆「1976」，裡頭有張藍色信籤紙，薄切切的半透光，那些截斷光譜的一堆黑色殘留是某日裡他趁肚子痛躲在廁所裡寫下的幾行字：
先秦，有人選擇不參與社會動亂或建設而選擇了耕耘一處桃花源，至少陶淵明這麼相信著。一百年前，有選擇繼續相信陶淵明的人選擇了複製一處「櫻花源」，至少童百川這麼認為。「櫻花源」地處入口崎嶇佈滿管心蛇藤的重重山巒之後，參天老松林間；「櫻花源」是島城裡最孤獨的角落。裡頭的人卻從沒享受過期待的平靜，除了那位又瞎又聾的長者；也許，連他也沒有？進了山，隱居的山考驗著來隱居的人。山是無情的儘管美，當人必須忍受山裡的種種困頓，還要忍受人彼此困頓彼此的無限潛能，就有人開始選擇隱居成土石。童百川的孫女用祖傳的煉藥將水蛇藤提煉成一種藍色劇毒，服用前她抱著自己不到兩歲大的男嬰站在銀漆木框整衣鏡前，看著笑開口的孩子、孩子身上開口多處的襖衣，和襖衣下她那多處開口的手心手臂，她決定喝下劇毒。她對那孩子說的話沒有其他人記下，但她煉的毒卻清楚地轉記在許多人腦裡。村人開始學她。甚至將劇毒裝在小瓶帶出山，好像那是一種最後的依靠。「櫻花源」偏僻絕世卻隱藏著更大的動亂，動亂的人心忍將那一小瓶藍水選為下一世的桃源入口。總有些不忍的，還能思考的，還在困擾的，還願讓生命、山，和松一起慢慢見老的……
一筆未竣，無數的電話、會議、訪客和行程填滿了那本年曆，和之後的許多本。那未決的一頁仍懸在胖金忙碌不已的心頭，胖金常想，懸著的究竟是那解決不了的一些事？還是為著當時那個發問的人？那人真是別人？于人？還是于人眼中的自己？但胖金覺得，已經寫出來的，是寫得出來的，都不過是文字而已。它們都只擾亂了一些眼光對紙的折射。
闔上那本年曆，日子還是一天天過去。
抱著于人的感覺漸漸淡了，「吻」中的純粹擁抱冷卻成純粹的鑄銅雕塑，那是火紅銅液的屍體，再沒有激盪人心的熱力。
胖金的手為生活忙碌著，從書寫、敲打字機，到握著滑鼠，也許有一天光用想的電腦螢幕就會有字出現，真有那天，想法必定要很純粹，只是不知道那種科技將如何處理思考精靈？
純粹飢餓的身體不再遇到讓人思考飢餓的情感，思考精靈消失蹤影。
午夜，胖金望著雲，雲望著心，心望著老想發問的那一口氣，（到底會下雨嗎？）問題的尾音消滅，心口空曠，腦弦無譜，耳中一片死寂，想見的，是看不見聽不見的，一些身體裡皺摺了許多年、許多層，和許多思念的感覺……
啊！感覺！
（黑暗中醒來，胖金不敢去觸碰鏡中的自己。）
胖金盡量讓忙碌成為生活中的純粹，沒有太多其他色彩。
胖金又戀愛了。結婚，生女，職業大致上沒有改變。
當心口吹起冷風的時候，路邊一盤蚵仔煎就能使之回暖，島城和胖金互屬，胖金是個容易滿足和了解簡單快樂的人。他早睡早起勤做體操，他愛家愛妻愛小孩，他遊刃有餘地在崗位上替許多人解決難題並開心地接受無數聚會的邀請，他也刻意讓飛逝的歲月淡淡拂掠那些發了霉的心角。胖金沒有時間低迴，需要他的人和島城一向不會給他多餘時間。
偶爾，在連續劇般的夢中，胖金感覺懷裡抱著人的背上，有一處小小隆起，撫摸那處時，手掌因為輕撫而彎成一窩鏤空，空穴引風，風聲聽來嘻嘻嗡嗡，還有一絲受潮松脂的味道。遇上那種夢時，他還是情願不要太早醒來！遇上那種夢時，他的世界開始下雨。
有些心情說不出為什麼，它們濃濃淡淡地教人捉摸不定，時而空白，時而混亂，也閒逸，可悲漠，卻在在影響著人的思考和行為；想要表達，方知語言活生生是種限制。才想說，便深覺說不到心坎裡；才說到心坎兩字，便驚覺原不知心坎竟是何處……。
就從胖金這個人說起吧！
胖金是個非常喜歡擁抱、吃、和偶爾閱讀的人，農經碩士畢業，住島城 ，是島又是城，島城高度自治，胖金的工作是國會助理。三十五歲的胖金終於交到生平第一個女朋友，于人。
等待在胖金體內三十多年的擁抱慾望，早就燒成滾滾不絕的岩漿，準備一下子、一股腦兒地全爆發出來。
胖金一見到于人，是一下深情思念兼檢查鬍子刮乾淨否的擁抱；牽手逛大街時，是一面談笑一面調情兼向路人炫耀的擁抱；走在辦公室附近，要趁左右無人注意，上方高樓裡無人偷覷，下方暫時沒有放風急色鬼時，爭取一個意外將軍的擁抱；吃飯吃到一半，胖金會放下筷子，給瘦弱的于人一個憐愛流浪狗般仁慈的擁抱；吃完飯，當然少不了一個酒足飯飽後，遲緩而父親一般逗逗乖女兒的擁抱；看電影時，胖金會不時給多愁善感的于人數個支持打氣和不想被電影魅力給比下去的提醒式擁抱；于人生氣時，胖金總是即時獻上一個無限悔意，卻又偷懶不想檢討的擋箭牌式擁抱；于人做錯事時，胖金從不吝於他那百分百諒解與永不追究的保證式擁抱；玩親親時，不必想，那姿勢換來換去都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混泥式擁抱；分別時，那還用說，只差眼淚沒潰堤，難分難捨中帶著十八相送的衝動，無法將無尾熊拔離尤佳利樹枝的吸盤式擁抱。
和于人約會一天下來，胖金那種對擁抱的熱愛和勇於實踐的狂熱，是比擁抱還要擁抱的擁抱！
可是，于人並不那麼喜歡被擁抱。
擁抱讓于人無法思考，無法讓雙手雙腳順心活動，無法讓每一吋肌膚自在呼吸。于人不能明白胖金的擁抱；如果，該說、該想、該討論的，都只簡化為一個或數個精神有力卻空不知為何的擁抱，對于人來說，那是最偷懶的回答！
胖金的擁抱被于人視為一種逃避的偽裝。
于人是那種會想著身上的衣服、腳上的鞋是多少人辛苦流汗裁成的纖細女子；于人吃宵夜時，還想著加班清運垃圾的清潔隊和救災救難的消防員；于人數存摺數字時，老想著自己寫文章多賺的是不是代表天涯某處有人少賺了？于人為了不能理解雲的哭泣和河流的痛楚而自責，于人為著不能體會五色鳥的哀歌和綠繡眼的糊塗而煩惱；于人面對晚春和落日，總有著滿腔詩情，比擬瀟湘館主的許多憂愁。
于人的腦子裡隨時隨地都有數條鮮靈活躍的思考線在同時運作著。
胖金卻怎麼也不明白于人的那些思考線。胖金比較懂麵線。
對胖金來說，感情、心，和思考這幾種東西實在太滑溜，讓人捉摸不定，卻又不得不隨之悲喜發狂。只有擁抱，確確切切的肉體接觸，溫度傳導，才能給胖金踏實和擁有的感覺；或者說，那是一種飽足感。
當然，胖金也愛極了美食！吃，對胖金來說就像擁抱一樣，能產生踏實和擁有的感覺。
對胖金來說，吃，不僅要飽，還要有創意，夠格調，多變化，講功夫！
胖金光是吃一個蚵仔煎，講究食材好壞及烹調火喉不在話下，他可以用秦皇併吞六國的氣勢，一口氣呼嚕嚕吞下六煎；或者用餓虎撲羊的計較，撕裂所有蚵仔和蛋糊，一口醬汁一口煎；可以將切大塊的蚵仔煎混上切小塊的槓子頭加東山鴨頭，拼成一張軟硬交雜的消夜地圖。可以熱熱吃配上超冰涼花生紅豆剉冰，還可以冷冷吃淋上紅燒香辣牛肉湯，再加三匙酸菜！可以在緞子織成的牆所圍成的包廂裡坐在九龍雕花的檀香木椅上吃；也可以坐在路邊十三點五塊錢一把的板凳上望著桌上成團錦簇的塑膠牡丹印花一面看著攤販老闆含飴弄孫地吃。不同吃法，當真有不同滿足！
工作是公文、電話、打字機、會議；生活是花式壽司、酸菜白肉鍋、北平烤鴨、西湖牛肉羹、小龍湯包、五味螺肉、三杯孔雀蛤。島城被胖金約略區分為有吃的和沒有吃的地方，但胖金所到之處卻又打破這樣的界線。他的背包裡總有幾份滑嫩香甜的蜜汁火腿和黑糖銅鑼燒；他的褲袋裡總是攢著幾包五香豆乾和幾顆娃娃酥心糖。胖金喜歡帶著滿足上路，喜歡實實在在相信世上根本沒有難走的路，只有不想好好走路的人。
因為，要活著，胖金必須繼續這樣相信著。
胖金的腦子是走馬燈，旋轉著層出不窮的美食意象，而他的生命……（或許是其中的某處空白），是讓這些意象發光的燈心。因為空白，才能發熱燃燒；至於昇華了什麼？他得假裝那並不重要。
對胖金來說，人生每天最期待的第一件事，是早餐；再來是見到于人；再來呢？午餐和晚餐。
當然，胖金越來越胖！他不像于人，怎麼吃也不會胖。
擁抱使胖金感受他人，吃使胖金感動自己；擁抱于人是愛慾上溫暖的表達，擁抱美食是食慾裡最迷人的放縱。于人和美食之間，沒有距離，都得到胖金隨時預備好的懷抱！
但是胖金也清楚，于人不等於美食。這點，于人可不那麼有信心。
于人很快就察覺到自己和美食同時在胖金心中瓜分著悸動的次數和白日夢的頻率。于人是很聰明的！
于人覺得，吃，是胖金用來逃避現實的方法。于人覺得正擁抱她的胖金一定正想著吃的，因為于人相信，擁抱這動作觸動胖金腦袋裡一個很明顯的開關，那開關點亮胖金想吃的左腦、想喝的右腦，和想吸的延腦；既然抱到了于人，胖金就可以放任自己好好想吃的。而那吃的想像背後，總有一股宏大的能量支撐著。胖金不愛思考卻愛想吃的，好像止不住旺盛的思考一直被選擇用吃的形式消耗著能量，好像胖金的吃其實是在一直吃掉某種理不清斷不盡的思緒或者過去……。
胖金從不清楚交代這些。
（但是抱著于人不等於抱著愛情！）
于人覺得如果不能正視對方種種，不能了解三小時苦等在戲院門口等的究竟是誰，不能想像多日不語不出門為的只是造出一句能通曉心事的真話，不能想想為什麼過期很久的巧克力還待在小洋裝的口袋叫做幸福，也不能試著在看見日出的高亢情緒後馬上用日落的心情共享一刻寧靜，愛情，只不過是許多虛晃的小動作，一片片壁紙，聖誕卡上的亮粉。那麼擁抱誰，和誰一起吃，終究有什麼不同？
（于人怎麼能接受這種囫圇吞棗式的愛情！）
于人總是問胖金：「你到底是不是真的在乎我？」
「你到底有沒有真的了解我？」
「你能不能告訴我你在想什麼？」
……
「你還活著嗎？怎麼一點反應都沒有！」
于人處心積慮要從胖金眼中看見自己，因為于人必須確定，愛情真的來了，而情人眼中的自己沒有被過度扭曲，真的更像自己！
終於有一天，于人不能再容忍了！胖金的沉默都交由身上浮動的油發言，吃的影響力遠超過于人的所有問題。
于人開始向胖金身上的油宣戰！她一度認為就是這些油讓她的愛情空間變得混濁，讓胖金的擁抱失去靈魂。她拒絕胖金層層肉油包裹的擁抱，她帶胖金掛衛教門診、吃素食、參加違法的絕食抗議、跑步、游泳、禁止胖金逛麵包店、威脅他不准去夜市。
于人用冷漠冰鎮胖金對擁抱的依戀，用斬除匪諜的精神對抗胖金身上的油！那樣不懂藏拙到教人氣詰 的油！于人像褪盡鮮肉的魚骨刺，教胖金不敢接近。
于人說：「要教你看清楚我是誰！」
少了擁抱和美食的胖金簡直像枝乾枯的蘆葦。胖蘆葦。
于人刻意迴避著胖金求饒的眼神。愛情隨著美食的消逝而乾涸。
一日，胖金不去上班，也沒請假，獨自走在熱鬧的行人道上，道路筆直，貫穿城南。一路上的商號、店家、食堂、小販熱情陪伴，讓人不必思考，只需氣球般漂浮著向前移動。但就算是氣球也得有根拉繩，好循線找到氣球歸屬的人。胖金沒了拉繩，只有移動，他在一片無感淨空中隱約驚覺無所適從。
（少了于人，連吃都教胖金提不起勁！）
終於，酷熱的艷陽教胖金加快腳步，想要避開躁熱汗雨的不適，但是愈想避開，心底就像打火石一樣，愈是升起灼人的火苗，而且胖的人燒得越久。胖金想，也許，避開太陽多少能避開這種惱人的感受。
胖金在騎樓底下找到一張白條椅，坐下小歇。大約睡了十五分鐘，醒來，整整衣衫，將皮帶束緊一格。
胖金抬頭望，天邊有一朵積雨雲，雲看起來無奈，積雨帶已在雲心深處成形。
（太陽還火熱著。）
胖金想找家書店逛逛。
胖金不喜歡那種學究型或聯招考試型的大書店。他喜歡「小書店」。
「小書店」讓胖金覺得容易掌握，左手邊才瀏覽了一堆德國社會學、西方政治評論、及英美文學期刊之類的書，右手邊便是琳瑯滿目的歐洲古典音樂、法國前衛繪畫、和義大利電影研究，向前看，白先勇、七等生、陳映真、和黃春明筆下性格鮮明的人物都一個個自信炫耀或俾鄙低迴，許多愛情如詩如歌，讓胖金心酸心痛，讓他幾個禮拜都還沉緬其中。胖金喜歡這種所好湧擠於小小一堂的感受。不像那些大書店，從這類書到那類書之間，可能要走好幾步。
這短短幾步，都能教胖金迷失！
站在「小書店」裡，和作者恣意神交使胖金暫時忘記書店以外世界的飄渺。微弱的日光燈最不易打擾忙著向書底和心底兩頭鑽繞的閒思。除了複習已經知道的，胖金想了解，自己還能知道些什麼？
有人從歷來建築樣貌的沿革和城市街頭炫目的景觀截出當代人流行生活的切片；有人從當下的流行對話檢視過去一些重要社會發展理論的主張；有人從文學理論和文化研究的思維脈絡裡重新定位一些重大歷史事件、文學作品，和思想家；當然，也有人細數著那些漫長的歸鄉心路，又思念又害怕地勾勒出太多想像加料後已經漸漸看不清楚的家園。
展示當代流行現象的，像風吹雲走，一則則都光彩奪目，卻礙著抽象的距離使胖金喪失心頭溫熱；忙著從現象凸顯某些作者或作品的，像特寫鏡頭，教胖金在微微驚愕中又迅速柔失了焦距；而那種對故鄉充滿扭曲式懷想的則令胖金不削一顧。
缺乏油水又不考慮人類嗅覺的文字漸漸出落得華而不實。（就算是臉一般大的扶桑花，再美艷誘人，再發人驚嘆，都無法了解心跳的生命觀底因咀嚼而思考的妙境。）一時間，胖金覺得那些嚴肅得教人起雞皮疙瘩的書都開成扶桑滿園。面對滿園繽紛，胖金了解，自己正用無措和茫然灌溉著花開花謝――一個心不在焉（想吃花）的賞花人。
胖金想：「那我在哪裡？我在哪裡應該是個重要的問題！」（但究竟為什麼重要？）環顧書店，哪一本書能至少輕輕觸碰這個問題？
思考開始的地方承接著後繼無力的空肚腸，胖金一面移動，一面感受「小書店」幽窄的走道正汨汨延伸至體內，那一環環虛弱而煩燥的腸道。彷彿，由書所化成的文字花園淹沒了賞花人的良知，想什麼不打緊，眼前有什麼可想，馬上就能撫慰已經虛幻了的腸和心。胖金的前額和髮稍冒出細小晶透的汗珠，它們都帶種往事的酸腐，胖金厚重的綠框眼鏡（或者其實是他的眼睛）開始霧濛濛一片。
果然，依胖金所願，由書味擺開的中外大宴，燻開胖金疲累的眼，衝向他來者不拒的胃。
哪是胖金讀書？書讀起了胖金！
餐桌一般的展示台，一落落最新出版的書籍和期刊，成了萬國博覽會的美食版，最高科技的創意和技術都用吃的形式和香味的輻射傳達；思想的老饕可以待在裡頭埋首學習，享用不盡，也可以下單幾個樣品，當作外帶。雖然書落和書落之間的黑色拼木地板像一條來自異境的長河等待曙光，直直通往心中思考沉寂的地帶，胖金還是讓「臺北人」、「原郷人」，和「一曲相思」那樣的抒情調離散著心中某種對語言的飢渴――那是個不知該如何說起的感受，感受裡有故事，故事變成張大的口，口中穿梭陣陣呼吸，上氣不接下氣――這下胖金真的餓了！
（胖金還是不願多想的！）
這種熟悉的感覺使胖金願意繼續虛弱地擺盪，或者被勾引，被閱讀，被疏離。太好了！書店是大腦的餐廳，胖金被撬開了閱讀的胃口，準備飽餐一頓。
就像讀書時把書翻到下一頁一樣宿命，一本大部頭書的封面吸引著胖金，那是法國浪漫派雕塑家奧古斯特羅丹 ( Augeuste Rodin 1840-1917) 的作品「吻」 (The Kiss) ，一男一女俯仰旋轉身體間認真擁吻的圖像。對此，胖金怎麼也移不開視線！
靜默的這一刻，從胖金那少了多餘油脂的身體裡竄出一個輕盈的思考精靈，祂被一道陳年的記憶鼓動，被身體的桎梏釋放，被燃燒的脂肪昇華，夾帶一道暖流飛出胖金。那精靈噴灑出許多左心室森林裡的芬多精，哼著右心室退潮後的都市浪歌。精靈沒有嘴臉沒有耳，只是一種感覺的聲音，或者聲音的感覺，總之很嘻嘻嗡嗡，很精靈，或者……有點接近……（母親）！
（胖金不敢想多。）
精靈遂跑進雕像裡，穿梭在那一男一女之間。
原來，愛情的具象圖畫，是幅扭曲而互擁的肢體。如果不是有著砰然激蕩的真情，人的身軀，如何能在那樣高難度的關節扭轉下，依然顯得自若，甚至狂喜！真情使人的身體自然開展，使人的雙手充滿磁力，使人的聲音特別溫柔，使人的呼吸展現韻律。真情使一切問題變得相對渺小。相擁的人總處在最意淫最亢憤的狀態，好似自己的身體，因著熱情，已經膨脹地進入對方的身體界線，在擁抱中，達到不須言語的交流！
（ 胖金愛于人，所以愛擁抱！）胖金相信，擁抱是條通往另一個人生命的路，那條路通行著一種規則，就是再多差異、再多距離也能親密地同行在一起；擁抱是一種告白，告白已說過的之外真的還有更想說的；擁抱是一種信任，信任看不見對方眼睛的時刻，對方眼中的星正高掛在自己腦裡唯一的天空；擁抱更是一種時間的語法，排列著此刻的心就是所謂的過去和未來。動作的本身不只是動作，動作背後的能量是思考精靈的飛躍，那說的是胖金不會為了任何困惑輕易結束愛情的生命，他會堅強地選擇留下。而這等選擇已經是他對過去所能做出的最大切割！
多麼高興，胖金發現，心底還有道源源不絕的暖流。
暖流行經的，是最叛逆的流行音樂唱不出的地帶，是沒有言語降落的空間（但求助著語言），是不怕被赤裸裸閱讀的人性底線，是使羅丹雕刻出「吻」的思想，那座令人陌生卻驚心的「吻」！那一刻，胖金很難不是羅丹。這感覺像是吞下了那座「吻」，吞下羅丹，把他們消化吸收後，讓他們的營養散佈全身。
多麼欣慰，那思考精靈還能活動，祂所經過的地帶，顏色變得明亮，聲音變得清晰，感覺變得強烈；祂是重要的，祂讓胖金的一切知覺有道理，讓一切沒有道理的有知覺。
胖金想，祂活著，他必須擁抱！擁抱是他最想說的語言，擁抱是他帶著自己的人生投向另一個人生，隕石掉落地球一樣勇敢，堅持璀璨。他不想在永遠重複著別人制定的生活步驟中，顯得孤苦伶仃，他不想在那一小瓶藍色液體的夢靨裡狗喘一生！胖金要擁抱自己知覺中最不羈、最真誠的時刻，認真活下！
于人的出現代表兩段人生的交會，而擁抱于人，對胖金來說，是具體把交會的命運透過內心那道暖流，對世界呈現愛情，呈現自己，不怕承諾！
胖金愛于人！
「我就是要擁抱！」胖金想，擁抱中的自己，最接近真實的自己。
擁抱中的自己，吞下自己，變成一雙開張的手。擁抱于人更像是吞下于人，他要認真地品嘗于人，消化于人，讓她的多愁善感可憐可愛遍佈自己的愛情！
胖金突然聽見體內飢腸蠕動，讓人弛滯的油脂快速被消耗，思考精靈趁機玩弄書店裡錯綜複雜的書氣，來去許多時代、許多人、許多國度；胖金一會是帝王，一會是酒女，一會是詩人。
初見衛子夫的漢武帝劉徹問胖金：「那樣執迷不悔的擁抱終究能得幾回？」小仲馬筆下悲情痴心的瑪格麗特病危中不禁開口：「若是曾愛慕我的眾紳士們能有一人像你這般懷想！」戲字於行間的埃米莉•迪更生則說：「能不能再多點心啊？擁和抱兩字都得這麼堅持提手邊起始的嗎？」
那些聲音破開幽遠轉入低沉，胖金由興奮漸漸識破矯情，這念啟動的一剎引得思考精靈回頭鑽進胖金全身毛孔，通暢的身體使感受變得活潑，變得清爽，變得極度需要用擁抱來吞噬那許多時代的人事所不能取代的某種養分！那是一種很珍貴的維生素V，能幫助人氧化記憶，促使人站在全新的時光跑道上把心手擴張。
自然，一本鮮魚料理大全獨一無二地叩上胖金眼簾，封面上那隻鮮豔的魚圖活生生像要跳出來似的！胖金還來不及嚥下嚮往的口水，鮮活一般的魚在思考精靈的惡作劇下幻化成于人的模樣：于人穿著灰色、紅色、藍色條紋的緊身衣，扭擺腰臀，隨著翠綠和銘黃的絲帶漫舞，那紅艷的胸、腰、臀與小腿間，散發出無比誘人的鮮美滋味！清蒸的純真、紅燒的熱情、三杯的濃烈、和酒嗆的高潮都在那魚影魚蹤裡爭相悶燒。胖金一陣頭暈目眩，任那九轉迴腸跑上腦子，豆腐腦兒進了大肚皮。迎面卻聽得那條美人魚悻悻開口說道：「你呀！你什麼時候真正想著我？」
這一驚，著實不小。
突然，于人的幻象消失，魚圖只是紅鱗、青蔥與嫩薑編織的寧靜山水。胖金楞楞地伸出手想要摸一下那封面，卻與不知何時早已站立一旁，同時間伸出手的另一位客人輕輕碰個正著，兩人都慌忙縮手，四眼同時互望，胖金嚇了好大一跳！五臟六腑趕忙歸位，立正站好！
同樣意外的于人心想著：「你怎麼會在這？你要去哪裡？來找書？找什麼書？還是只是逛逛？」
胖金拿下眼鏡，揉揉濃黑睫毛底下的精神大眼猜想：「怎麼妳在這裡？」
于人想：「看到料理書就想起你，你這貪吃鬼，要找你，到麵包店、大學口夜市，或是料理類的書櫃前，還怕找不到嗎！憨頭，木頭，石頭，三位一體！」
胖金嘟起圓厚的下唇想：「看到魚，就想起妳！」
于人紅著眼想：「其實，我也不知道為什麼，幾天都沒睡好，腦袋昏昏，寫不出東西，造不出句子，就是想你！」
胖金抬起右手搓弄著前額早發的三條皺紋想：「我真的好想妳！」
再也按耐不住，于人終於說道：「我……我可不是特地來找你的喔！」
胖金想也不想，打心底發出的聲音，就是于人懷想的五色鳥遇到河流時的哀鳴，淒美卻歡喜。無限溫柔地，他說：「我沒有找妳，就已經找到妳！真正找到妳！」水底流浪的雲呀！
于人忍不住要重溫胖金寬厚的臂膀，忍不住要在艷陽和日光燈的溫度上繼續加溫，連日來完全不能嚴肅思考的于人如今只能擁抱。她尚且清楚，讓呼之欲出的尖挺胸部鉗入一個胖子的身軀，那感覺其實十分富有！她都聞到了，那帶著胃酸和被不靈光的空調陰乾的汗味，還有那股久久圍繞胖金不去的神秘焦慮。
胖金不高，于人輕鬆斜倚就能在胖金的懷裡盡情哭泣，她環抱著他，左手碰不到右手。他們相擁著。持續了很久很久。
（「小書店」裡實在太擠了！）
靜靜聽，外頭的雨正拉開嗓門說著什麼。
坦白到無處可逃時，胖金來到從未踏足過的境地。那地方在暫停一切慾望的胃腸之上，在靜如火山口湖的腦海之下。那地方不再自以為是地跳動，而是共震著另一種呼吸的頻率。（那地方可熱鬧著！）
胖金大口吸氣，手拂胸襟。他想，他面前有一方鏡，銀漆木框。
他看見自己，正看見心底的人，看著自己！
※ ※ ※ ※
胖金和于人又在一起了一些日子。到了不得不分開的時刻，胖金寫了一篇故事「最後的蚵仔煎」給于人，于人寫了一首童詩「寶貝」給胖金。「最後的蚵仔煎」說的是胖金了解于人的不快樂，也了解他們的感情在加深，愛情卻走向某種寂寥。當胖金吃著于人最後一次為他做的蚵仔煎時，他知道，那是最後一次了。胖金認為「寶貝」寫的是他無力的擱淺，和于人寄語童話般的叮嚀，叮嚀他要記得及時說出自己的感受。胖金知道于人相信分享。
胖金認為于人堅持將自己抽離擁抱哲學，因為對于人來說，擁抱是有羽翼的飛行，但于人要的是不翼而飛，那種自由不受翅膀羈絆，不被生命的形體侷限。于人或許是自由的朝聖者。不過，許多年後，于人仍然想念胖金，想念他的擁抱裡，許多平實和看似簡單的溫暖。
于人離去後，有好一陣子胖金不開燈只點蠟燭，燃燒讓某種精神底層的廢料一點一滴地改變原來樣貌；他不上街自己烹調，研究被自己吃下的每一條魚、每一棵蔬菜、和每一碗泡麵；他不看書倒頭冥想，（如果能再踏上山的頂端，是否因為接近天空而能將心中濕暗角落裡的皺摺和口袋通通拉展開來，向片刻僵住的雲骨曬去？都拋出去！把曾抓在手心底的，都放棄！丟到冷冷的積雲帶，只留下已經沒有聲音的思考精靈，連自己都不要！）
胖金開始試著用文字尋找于人拋出的問題和自己可能給出的答案，儘管于人已經離去。
胖金辦公室的檔案櫃裡有一本年曆「1976」，裡頭有張藍色信籤紙，薄切切的半透光，那些截斷光譜的一堆黑色殘留是某日裡他趁肚子痛躲在廁所裡寫下的幾行字：
先秦，有人選擇不參與社會動亂或建設而選擇了耕耘一處桃花源，至少陶淵明這麼相信著。一百年前，有選擇繼續相信陶淵明的人選擇了複製一處「櫻花源」，至少童百川這麼認為。「櫻花源」地處入口崎嶇佈滿管心蛇藤的重重山巒之後，參天老松林間；「櫻花源」是島城裡最孤獨的角落。裡頭的人卻從沒享受過期待的平靜，除了那位又瞎又聾的長者；也許，連他也沒有？進了山，隱居的山考驗著來隱居的人。山是無情的儘管美，當人必須忍受山裡的種種困頓，還要忍受人彼此困頓彼此的無限潛能，就有人開始選擇隱居成土石。童百川的孫女用祖傳的煉藥將水蛇藤提煉成一種藍色劇毒，服用前她抱著自己不到兩歲大的男嬰站在銀漆木框整衣鏡前，看著笑開口的孩子、孩子身上開口多處的襖衣，和襖衣下她那多處開口的手心手臂，她決定喝下劇毒。她對那孩子說的話沒有其他人記下，但她煉的毒卻清楚地轉記在許多人腦裡。村人開始學她。甚至將劇毒裝在小瓶帶出山，好像那是一種最後的依靠。「櫻花源」偏僻絕世卻隱藏著更大的動亂，動亂的人心忍將那一小瓶藍水選為下一世的桃源入口。總有些不忍的，還能思考的，還在困擾的，還願讓生命、山，和松一起慢慢見老的……
一筆未竣，無數的電話、會議、訪客和行程填滿了那本年曆，和之後的許多本。那未決的一頁仍懸在胖金忙碌不已的心頭，胖金常想，懸著的究竟是那解決不了的一些事？還是為著當時那個發問的人？那人真是別人？于人？還是于人眼中的自己？但胖金覺得，已經寫出來的，是寫得出來的，都不過是文字而已。它們都只擾亂了一些眼光對紙的折射。
闔上那本年曆，日子還是一天天過去。
抱著于人的感覺漸漸淡了，「吻」中的純粹擁抱冷卻成純粹的鑄銅雕塑，那是火紅銅液的屍體，再沒有激盪人心的熱力。
胖金的手為生活忙碌著，從書寫、敲打字機，到握著滑鼠，也許有一天光用想的電腦螢幕就會有字出現，真有那天，想法必定要很純粹，只是不知道那種科技將如何處理思考精靈？
純粹飢餓的身體不再遇到讓人思考飢餓的情感，思考精靈消失蹤影。
午夜，胖金望著雲，雲望著心，心望著老想發問的那一口氣，（到底會下雨嗎？）問題的尾音消滅，心口空曠，腦弦無譜，耳中一片死寂，想見的，是看不見聽不見的，一些身體裡皺摺了許多年、許多層，和許多思念的感覺……
啊！感覺！
（黑暗中醒來，胖金不敢去觸碰鏡中的自己。）
胖金盡量讓忙碌成為生活中的純粹，沒有太多其他色彩。
胖金又戀愛了。結婚，生女，職業大致上沒有改變。
當心口吹起冷風的時候，路邊一盤蚵仔煎就能使之回暖，島城和胖金互屬，胖金是個容易滿足和了解簡單快樂的人。他早睡早起勤做體操，他愛家愛妻愛小孩，他遊刃有餘地在崗位上替許多人解決難題並開心地接受無數聚會的邀請，他也刻意讓飛逝的歲月淡淡拂掠那些發了霉的心角。胖金沒有時間低迴，需要他的人和島城一向不會給他多餘時間。
偶爾，在連續劇般的夢中，胖金感覺懷裡抱著人的背上，有一處小小隆起，撫摸那處時，手掌因為輕撫而彎成一窩鏤空，空穴引風，風聲聽來嘻嘻嗡嗡，還有一絲受潮松脂的味道。遇上那種夢時，他還是情願不要太早醒來！遇上那種夢時，他的世界開始下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