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著淡藍色襯衫的男人披上西裝外套,在鏡子站定,深怕方才的餅乾還有碎屑卡在牙齒上頭。他噴上armani mania香水,提醒自己要買新香水了。保持同時間擁有三瓶香水的情況,是工作上的習慣。

  有些女人喜歡麝香香水,那多半讓劇情更加激情。有些女人則喜歡淺淺的果香,那常使女人錯覺回到美好的年輕時光,身邊男孩該有的青澀味道。他也擁有一瓶淡味的女性香水,原因無他,女用香水會讓女人感到安全。

  口袋裡的手機響起簡訊聲。『夢雅飯店六零八,九點整,別忘了』是阿聰捎來的訊息。他常在想自己跟阿聰的關係到底是什麼。雖說是工作夥伴,但事實上兩個人壓根無話可談。手錶顯示八點四十分,還有二十分鐘。

  他遠望過陽台,遠方有人正放著煙火。

  走出門外的他捏著手機,阿聰很懂得警察那一套,有任何狀況會立刻發訊息通知。工作時間幾乎都是晚上,月亮升起時他才會打扮整齊出門。

  三星級的夢雅飯店才剛重新裝潢過,大門前的假山造水還沒規劃完整。拋光後的磁磚甚至可以清楚看見鞋底粘著口香糖。

  九點零五分,他進入飯店。接洽櫃檯的小姐是生面孔。如果是熟面孔的人會對他揮揮手,讓他直接上去。櫃檯小姐叫住他。

  「先生,不好意思,」小姐說:「請問你要住宿還是休息?」

  「我要找六零八的房客,請幫我通知她馬克來了。」

  他仔細地看了櫃檯小姐,就飯店櫃檯而言顯得太過樸素,應該要多一些世故的氣息才是。這女孩活脫就是還沒畢業的青蘋果。搞不好只交往過一個男朋友,沒嚐過禁果,對電影的接吻鏡頭會有美妙的幻想。

  「已經通知了,請您上樓。」櫃檯小姐說。馬克轉進電梯。

  電梯門開在二樓,走進來飯店的清潔工。「今晚有生意?」他問馬克:「是休息還是過夜?」

  其實壓根不需要回答他,但馬克還是說:「休息。」好歹他也是以外來客的身分進來的,多希望能有點隱私。他看著電梯的鏡子,清潔工正眼巴巴地盯著他瞧。夢雅飯店的一般清潔業務是找內部人做,只有較為專業的清潔業務包給清潔公司。這清潔工看馬克看多了,倒也知道他是幹什麼活。

  馬克不曾特別在意對方的話,他單純只認為這清潔工是憤世嫉俗的人,把所有無法飛黃騰達的責任都怪罪給別人。對於馬克而言,他再過分也頂多是冷嘲熱諷而已。

  「我還真羨慕你的工作,」清潔工開始抱怨起來:「可以穿貴極了的衣服、還可以做愛享樂,錢又賺得多。只是我沒有你的長相跟身材,人生真是很不公平對吧?」馬克沒答腔。

  男子繼續說了下去:「不過,我倒是想過。要怎麼稱呼你的工作職稱,性服務工作者?男妓?鴨男?」電梯到達六樓開門的同時,馬克頭也不回地走出電梯外。那些陳腔濫調的諷刺,跟時不時掛在嘴邊的『吃飽沒』一樣陳腐。

  身材高挑的馬克有斯文的外表、充滿吸引力的笑容,對他而言,走上這條路也純粹只是剛好碰上,既然碰上了也就沒什麼特別要去改變。不以自己的工作為榮為恥,對他而言只是個工作而已。「我是職業的。」馬克對自己這麼說。

  進門前他傳了簡訊給阿聰:『九點零八分進門。』馬克敞開胸口深呼吸幾回。幹這檔事至今,已養成習慣見客戶之前要先做好心理準備。他知道自己的能耐,偶而在幹活時還得性幻想女明星才能起勁。他也知道阿聰的態度,不會因為客戶的年紀、外表或癖好而拒絕鈔票進門。

  馬克在暗紅色的門上敲了敲。

  看完簡訊,阿聰把手機擱在一旁,穿上外套出門。不顧電梯其他人的眼光逕自點起菸來。每回這時總是特別緊張,他哼起嗆辣紅椒的歌曲,腳底板打著拍子。手上的筆記型電腦很沉重,阿聰不時地將電腦袋重新抓穩。

  我是專業的,我是專業的,阿聰告訴自己。他走進便利商店,看了許久之後才拿出四罐咖啡。走出商店時,帶著四罐咖啡跟兩包菸。馬克不喜歡整個房間像著火般嗆著濃煙,可他如果沒煙抽的話,那種癮來的痛苦無法想像。

  在進入夢雅飯店前戴上墨鏡,把鬆垮垮擱在脖子上的衣領拉整齊。這樣,他就像個來到此地出差或觀光的異鄉客。

  「不好意思,我定了一個房間。我姓張。」阿聰向櫃檯小姐說。阿聰看著這小姐,突然發現這小姐生得一副純淨的面貌,淡妝的臉龐有份稚氣未脫。他猛然想起學生時代的初戀女友,不過,阿聰已經記不得那女子現在在哪了。自從對方劈腿離開他,之後便再也沒看見那個初戀女友。

  「您的房間是六零四。」櫃檯小姐說道:「旁邊有電梯可以直達六樓。」

  阿聰轉進電梯裡。電梯裡的燈光很灰暗,原本該四支燈管現在只有兩支燈管亮著。走出電梯時他對錶,九點四十五分。井字型的住房設計,六零四的位置恰好在六零八的斜對角。他刻意繞遠路,把耳朵擺在六零八房門上。他聽見女人的叫聲,忐忑不安的心情頓時安靜下來。

  走進六零四號房內,躺在床上的阿聰開啟電腦。他連結到馬克那房間的影像。馬克趴在女人身上像柴油火車般衝刺著。馬克把針孔攝影機擺在手提包裡,但手提包擺放位置不佳,馬克的下半身像游蝶式般地起伏不址,可卻看不清楚女子的面孔。

  反正最後還是會照到臉,阿聰安慰自己。開啟網頁收信,有三封未讀信件。兩封主旨是徵求男伴,一封是徵信社傳來的信件。阿聰不信任電話,除非是最後連絡的情況下,否則他盡量會用網際網路進行溝通。

  兩封信件中,他選定了一個女人,隨即撥了手機。『請問是友品旅店嗎?請幫我訂後天的房間。嗯。嗯。好,七零二。我姓黃,手機是……』

  五分鐘之後,他又撥了手機以更低沉的聲音說道:『請問是友品旅店嗎?不好意思我要訂房。是。後天。對,沒錯,一個晚上。我姓江,三點水的江,我的手機是……』

  他回信給尋歡的女子。就這樣,錢財會滾滾而來。

  打開電視,對視窗裡的活春光一點興致也沒有。聽著新聞播報,他打開了徵信社寄來的信函。

  信件內容是視窗裡正嘶吼著高潮的女人的身家資料,丈夫是不動產商人,兩人名下各有一台車,兒女皆就讀知名、高學費的私立大學。阿聰嗅聞到錢、錢、錢的味道。

  阿聰從來不曾勒索超過五萬元,五萬元是個很恰當的數字,不會有警察的問題,同時也是願意息事寧人的數字。倒也不是每回都走這模式,許多時候他只讓馬克表演完,然後拿他該拿的佣金,而不多加勒索。至於勒索對象怎麼選擇,壓根就是微妙的差異。

  喝完第二罐咖啡之後,視窗裡的馬克緩緩地著裝,從浴室走出外頭的女人在鏡頭前來回走動,下墜的胸部像是兩顆大布丁般。這女性特徵的畫面讓他想起一樓的櫃檯小姐,如果能抱她該有多好啊?他躺在床上想著。初戀女友離開的隔天,他失去了愛人的能力。自從開始跟馬克合夥搞應召詐騙之後,他也失去了追索性愛本能的衝動。即使偶然有來自男性的本能驅力,他也只靠買春消耗。阿聰已無法再愛人、再信任人了。初戀女友的離去,那種訝異與惶恐像是大黑洞般吞噬了他。隨著一日一天地過,他也學會拿這大黑洞去吞噬別人。

  跨過男女見面隨之而來的曖昧與禮節,其實也不過就是在床上滾動罷了。他想著,如果自己的外表有馬克這般水準,搞不好老早就結婚還生了孩子呢。他傳了簡訊給馬克:『我在六零四。』

  過了沒心情計算的一陣子後,視窗裡的女人慵懶地躺在床上,穿好衣服的馬克在她耳邊親吻,又像是輕語著些什麼。塞一把錢之後女子向馬克揮揮手,男人一把抓起手提包走出門外。阿聰信步走到門口將鎖解開。

  「拍得怎麼樣?」馬克甫進來便開口問道:「我表現得還可以吧?」

  「感覺很做作,」阿聰點起菸說;「為什麼你每次都會習慣性地看鏡頭呢?難道你不怕被發現嗎?更何況你也知道,你的模樣會被修掉。」

  「改不掉的壞習慣,」馬克笑說;「你知道我很注意完美表現。」

  或許就是這樣讓阿聰忌妒馬克吧,完美地足以自戀,完美的足以傲視他人,完美的足以讓愛情昇華為別人對他的單戀。

  馬克開了罐咖啡,一股腦兒喝下肚後毫無顧忌地躺上床。「這娘兒們很累人,她非得把我榨乾不可,我先睡一下。」馬克想到了什麼又問道:「對了,你打算要拿她多少錢?」

  阿聰回到電腦前,開啟修改影片軟體。殺青的戲碼偶爾會顯得冗長而多餘,這時的後製工作則是他的最愛。讓他覺得自己正在創作一部好電影或短劇。他房間抽屜的夾層裡擺放著硬碟,裡頭全是他製作好也拿完錢的性愛短劇。偶爾會當成教材般重新瀏覽一次,他不曾為短片中的哪一個女人勃起,對他而言,那剪接出來的影片是神聖而不可侵犯的。
  「三萬塊吧,」阿聰捻熄菸頭,嘴上又點起一根:「滿有錢的,但應該不是會輕易捨得五萬塊的人。」

  「媽啊,你還真是不開竅。」馬克抱怨道:「難道你沒注意到她拿著LV的皮包,然後戴名牌錶嗎?搞不好喊十萬塊,她連眉頭都不皺一下。」

  就阿聰身處的立場,他沒機會看見名牌皮包跟手錶。如果馬克是有幸翱翔宇宙的太空人,或許自己就是永遠得靠雙眼幻想的天文學家吧,他想著。厭惡馬克一再的抱怨牢騷,索性自己說起話:「後天晚上,友品旅店。」

  馬克沒搭理他,阿聰也懶得回頭,埋首繼續剪接手邊的影片。

  剪接片子之後,幾天內到對方的公司附近撥電話給她,用徵信社的名義邀她出來。然後讓她稍微看看影片,再告訴她:「這是某人委託我們跟蹤你追查你所拍攝下來的影片,不過請不用擔心,這部影片絕對不會外流出去。不過可以的話,希望你給我一些酬勞,這樣我也好跟上頭的人交代。」這並不是什麼專業的說法,但幾乎所有女人都願意花錢消災,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能用錢解決的問題就不是問題,他想或許是如此吧。

  沒叫醒床上睡死的馬克,凌晨四點阿聰打了個哈欠,嘴裡滿是菸臭、咖啡味。他把檔案存放在拇指碟裡,拎著電腦離開了。

  在櫃檯輕聲說著『謝謝光臨』的依然是清純的小姐,阿聰琢磨著該怎麼搭訕她才好。

  『請問你幾點下班?我有榮幸請你吃早餐嗎?』

  『我知道這樣很唐突,但是不是可以給我個機會讓我請你吃個早餐?』

  阿聰想出幾套說法,但實際上卻是點頭對小姐說:「樓上還有人。」他沒把心底盤算的東西說出口,只是默默地走到飯店外頭。一直都是這樣。接近黎明的凌晨有股顫抖的寒意,他拉緊身上的外套,孤單地走上街頭。

  睡到十點半才醒來的馬克,差點忘了自己身在哪兒。直到看見浴室的毛巾上『夢雅飯店』的字跡才完全清醒過來。他對鏡子裡的自己苦笑,隨即嘆了口氣。在外頭醒來的次數遠比在家中醒來的次數多。自從跟阿聰合作應召詐騙後,他獲取豐厚的錢財,加上投資得利,終於有能力買了間小房子。偶爾想回家給母親上香,誰知道這工作卻讓他更沒勇氣這麼做。

  自己的家,其實才像是旅館吧。他想著,電視、床、浴室、冰箱跟香水是唯一產生互動的東西,其他的呢?其他的傢俱擺著只是不使房子顯得空洞而已。

  馬克把冰涼的水撲上臉,唰一把撥去面孔上的水珠。不能再想了。他告訴自己。

  他在鏡子前擺弄著身上的肌肉,那是他一週上五天健身房的成果。阿聰對他的自戀很感冒他不是不懂,但確實自己也對阿聰那種偽裝可憐、等待別人同情的姿態很不以為然。開啟蓮蓬頭之前,他在自己的肩膀上聞到兩種香水,一種是昨晚應付飢渴女子的麝香香水,另一種則是飢渴女子身上有如毒藥般的香水。他厭惡自己身上並存著兩種不同的味道,抓起一旁的毛巾沾濕,往自己的肩膀上用力擦式著。

  回到一樓櫃台,把六零四的鑰匙還給櫃檯小姐。櫃檯換成另一個小姐,她知道馬克是什麼人,專門吃女人的飯,但她沒問也沒說什麼只默默地收下鑰匙,就連最基本的謝謝光臨也沒說。本來要走出門外了,但某種吸引力使得馬克停下腳步,他轉身回到櫃檯說:「你們昨天晚班的小姐新來的?」

  櫃檯小姐對他說:「嗯,前幾天才剛來上班,怎麼了,有事嗎?」馬克搖搖頭。

  外頭下著細雨,感覺原本睡眠後的清爽都被搞亂了。他站在騎樓底下,思索著從中午到晚上這段時間要幹嘛才好。先去吃個午飯,然後看場電影再換套衣服去健身房運動。晚上悠哉地享受看影片、看書的樂趣。儘管是獨來獨往的生活,但其實他並不厭惡這樣的生活。他總是有自己的事情要忙,即使是慵懶地躺在沙發上也要握本書或持著遙控器才好。他害怕那種孤寂,腦海裡只剩思索而身體四肢無事可做。

  淋著冰冷雨水,他想起不懂事的年紀的自己。那時不知怎麼被騙的,被現在幹公司經理的兄長鎖在冰箱裡,冰冷而黑暗的孤寂,幾乎使他暈死在裡頭。至此以後,馬克似乎再也無法對誰坦露心事,也很難再信任誰。

  稍長馬克四歲的哥哥,與他是截然不同的兩種人。工作上進用心,倍受家族親戚喜愛,很懂事,彷彿出生到現在都不曾忤逆父母。當年被鎖進冰箱裡,或許只是一場鬧劇,但馬克相信,哥哥是真的想殺死他。當父母質問淚汪汪的馬克,馬克什麼都沒說。隨著年紀增長逐漸與兄長疏離,即使是難得見面也像是隔了層玻璃似地,打過必要的招呼後便不再有交集。

  馬克摸摸太陽穴,試圖把記起兄長這回事抹去。他沒記下兄長的電話,甚至對兄長娶妻搬家後的地址也不熟悉,唯一記得的,大概是兄長工作的地方。如果兄長離開公司轉換他職,或許這輩子就失聯了。

  細微的雨水逐漸變得急驟,細針般刺痛臉頰,馬克把雙手伸進外套裡縮起頸子。沒來由的嘆了口氣,心底某塊地方想念起許久未見的兄長。

  下班前去一趟好了,馬克心想,下班前見面不用停留太久。與其讓尷尬結束見面,倒不如讓下班時間自然結束就好。

  經過氣氛美好、素質高雅的西餐廳,他停下了腳步。他曾經想過一個人吃西餐,但那是屬於溫馨的場面,而不是孤單的場景。從櫥窗外看著裡頭的情侶、家庭歡樂地用餐,獨自一人的他更沒勇氣。這時候才來懷念親情太晚了吧,馬克聽見自己的心底恥笑著,倒不如去找個女孩子正式約會。

  他進去自助餐館湊合著吃飯,只有不遠處的電視陪伴著。看著桌上的小菜皮蛋豆腐,才輾轉意識到想念家常菜的心情。不曾被家庭逐出,而是自己選擇了被放逐的日子。吃著,吞服著自己的心酸。

  空著肚子的阿聰在汽車旅館洗著熱水澡,浴室外頭一個裸女正躺在床邊抽菸。還不到晚上,阿聰才睡了一會兒,就被滿肚子的欲望悶得難受。他打電話給雞頭,約好了汽車旅館。

  走出浴室外,阿聰從沙發上拿出皮包把錢付給裸女。解除某程度的慾望之後,這女人對他就不再有什麼特別意義。赤裸的阿聰在沙發上坐下,完全沒搭理一旁的女人,逕自開啟電腦。

  「喂!」女人對他喊著:「我要回去了。」阿聰看她一眼,連點頭都省了。

  女人從典雅、玫瑰艷紅的大床躍下,她撿起落得滿地的衣服走進浴室。阿聰『嘖』了一聲,裸體的女人沒什麼吸引力,但穿脫之間屬於動態的女人會非常吸引他。他喜歡看女人褪下衣物的模樣,不只是挑逗的意味濃厚,而且會令他有種解放回歸自然的感動。

  關於馬克接觸的女人的影片剪接完成,只有二十分鐘。如果不是怕時間不足以威脅對方的話,阿聰倒很有興趣剪成三分鐘類似精彩預告的戲碼。他點起一根菸的同時,穿好衣服的女人也從浴室走了出來。她貼在阿聰的肩膀上,看是什麼東西可以使這男人不理會自己的性感。

  「偷拍的A片?」女人笑著說:「你喜歡這種的唷?」

  阿聰瞥了她一眼,女人反倒皺起眉來說:「該不會我們剛剛也被你拍下來了吧?」阿聰把煙捻熄在大理石桌上,煙灰缸的位置正好在他拿不到的遠方。肩膀上受著女人的重量,覺得很不好受卻又不至於討厭或嫌惡。

  阿聰肩膀上突然輕鬆了,他偏過頭看見女人站直直地說:「你最好不要亂搞,難道你以為我很好惹嗎?」到底是要怎樣,阿聰不由得心想著,幹嘛一副大姊頭的模樣來掩飾自己的狼狽。覺得好笑便笑了出來。

  「我沒拍,」阿聰突然靈感一計:「如果我要拍你的話,你要多少錢?」

  「拍你媽個頭,找你媽拍啦,」女人大叫:「我要走了。」

  突然發現自己其實跟這女人很像,像是大機械人身上不知哪被拆了個螺絲,然後就重複做著機械化的動作,失去了靈魂。

  「就拍幾張照片而言,」阿聰說道:「我拍你,然後合照,不用脫光衣服也不用做愛。」他又點起一根菸來,舔舔舌頭,感覺舌苔上都是菸垢。

  女人比出三根手指,阿聰隨即從皮包裡掏錢給她。

  女人坐上床,彎曲雙腿。如果阿聰再低點身子,女人的底褲就要走光。女人像是習慣了被拍照,很自然地順應鏡頭擺出各種姿勢。她只是一具人體模型,像是從漫畫中走出來的人物,你可以花錢跟她做愛,要求她所有的美好,把她當作洋娃娃般作美麗打扮,但永遠都得不到她的心。阿聰拍著的當下,更加深刻體悟到這現實的悲哀。

  到底自己花在女人身上多少錢了?得到的總是再不復存的床邊柔情,情感與心屬於接觸面的那一塊總是斷斷續續、未曾連續性地維持過。是否自己就活在只能幻想的時空而無法真正觸摸到那些曾經的美好。

  女人似乎看見阿聰無奈的眼神,像是突然回憶起傷心往事、整個人被烏雲籠罩。她抱著雙腿。阿聰停下相機,背對著女人坐在床邊。

  女人看著他孤單的身影,爬過去摟上他。明知道是虛假的,但阿聰很需要這種擁抱,希望這時刻永遠也不要結束。

  阿聰幻想起女人將是他的終身伴侶,她將會心甘情願把下半生託付給他。他們會組成一個小家庭,為了孩子們的學費爭執、偶而會為看哪台頻道而爭吵,然後有一天老人雙鬢泛白,才知道已然走過無數個的日子。空泛的夢境在他想到死亡時醒了過來,儘管身邊的女人一如方才依偎著他,卻更能掌握住那不切實際的真實感。儘管是如此地美好,但他仍是孤單的一個人,似乎再無法與人交心。

  腦海裡浮起夢雅飯店櫃檯小姐的模樣,她青澀未被社會污染的模樣讓阿聰想念起那段只為愛生、為愛而亡的年輕歲月。身邊女人的過分洗鍊,是無法再滿足於單純的戀愛與簡單的麵包。但或許,青澀的櫃檯小姐可以。

  忘記詐騙應召的事情吧,幹個加油工或服務員,把生活單純化之後再去好好開始另一段生活。腦海裡又想起櫃檯小姐的模樣,於是他又點起菸。閉上眼,感覺房內四面牆倒塌在地將他壓死。阿聰冷靜地想了想,今天撥電話勒索對方似乎有點冒險。但這是他的人生,阿聰不想再拖了。

  十七樓層建築的大樓,馬克訝異公司規模之大,竟然需要三個接待人員。接待人員通報後,倒了杯咖啡領他到訪客區等候。坐在沙發上的他忍不住緊張地抖起雙腿。三年了嗎?他忘記上回見到大哥是什麼時候。

  看著訪客區滿滿是談生意、西裝筆挺的男女,覺得自己的身分與這地方不搭。猜想在這大公司幹高階主管的大哥,家裡應該過得不錯吧,想到這兒便安心下來。抱著半賭注的心情來到這兒,沒想到大哥沒轉職,還在這兒工作。

  遠遠地看見大哥,似乎胖了些,多了點操勞過度的白髮。

  大哥搜尋著熟悉的模樣。接到接待人員電話時他很訝異,他幾乎就要以為永遠再也見不著弟弟,或是會在哪個新聞裡看見他死亡的消息。情緒很複雜,血濃於水的親情與不告而別的疏離無情彼此抵抗著。三年了,即使再怎麼血濃於水也無法抵抗當初弟弟離去時的無情。

  「你到這來幹嘛?」大哥沒來得及坐下便發言問他:「馬仕傑,這些年你都在哪裡?」

  馬仕傑,好長一段日子沒人這麼喚他。馬克被問得傻了,他看著大哥,深覺自己不應該來。他站起身,向皺眉斜眼看他的兄長點頭致意:「抱歉,打擾你了。」正打算離開,兄長突地向前一把將馬克推倒在沙發上。

  大哥看著脆弱的弟弟,他突然想起自己身為長子必須扛起家庭、而他卻能任意過著自己想要的生活。他犧牲多少青春歲月,才能換來這高薪、足以溫飽的職位,自己的自私兄弟卻什麼都不是。三年前,他答應過世的母親,會好好照顧唯一的弟弟。他把插在腰上的手放下,深深地吸了口氣。

  「你需要錢嗎?」大哥坐在馬克對面繼續說下去:「現在我手頭上沒有太多,我開張票子給你。拿了錢你就走吧。如果真的還有需要再來找我。」馬克看著對面的男人從皮包裡掏出三千元,湊上一張支票整疊擺在桌上。

  馬克搖了搖頭,他說:「我只想知道你過得好不好?」

  「已經不關你的事了,」大哥把雙手岔在胸前:「我過得好不好,已經跟你無關了。」

  「你一直任性地過活,從小到大都是這樣,」大哥說:「你越恣意過活,我就得更加背負爸媽的期待。老爸老媽讓你過得像自己,但卻讓我只能按照他們的路線走。你一直都很自私,自私到連家人都可以拋棄。你今天突然想看我過得好不好,結果你來找我。是啊,我過得很好,那又怎樣,你以為今天說聲抱歉然後關心我幾句,三年的不聞不問就可以拋在腦後?」

  大哥取出一張名片,放在鈔票上頭:「如果你過不下去了,打電話給我。老媽過世前要我好好照顧你,但我不會再承認你是我弟弟。就這樣了。」拋下這句話便頭也不回地離開了。馬克坐在椅子上,他把鈔票收進口袋裡。感覺腋下濕了,背部皮膚冒出冷汗。

  馬克把支票跟名片退給櫃台接待,要她交還給本人。走出大樓門外時,他看著烏煙瘴氣的城市。西裝筆挺的人們來來往往有說有笑。路邊經過的老人家牽著孫子,臉上掛滿笑容。感覺自己身處這座城市,卻從不曾屬於它。沒有一件事能讓他感到踏實,而屬於這裡的一切都帶著無法言語形容的陌生與感傷。他知道自己錯了,錯在不應該再與過去有所牽扯。

  為了不使淚水擠出眼眶外的他張嘴笑著。乾脆就逃離這裡吧,馬克心底想著,去到一個沒人認識、沒有記憶的城市,然後重新開始吧。他撥了手機給阿聰,想詢問三萬塊錢的進度跟明天的應召約會。三萬塊裡面有一萬五是屬於他的,兄長背棄了他,這座城市也放棄了他,有一天阿聰也會背離他,或許,只有錢才是不會離開他的唯一。

  撥了兩通阿聰都沒接。馬克把手機放回口袋裡,無論如何,他還想要點錢作為新生活開展的基石。

  看著外頭漸漸昏黃的夕陽,漏接兩通電話的阿聰正忙著用另一隻手機撥給某位女人。他跟女人約好在咖啡廳見面。

  在吸菸區選定偏僻的角落,他開啟了電腦。當阿聰看見一個四處觀望的女人時,已經是抽完兩根菸後的事情了。女人四處觀望,似乎附近都沒有熟人。阿推斷就是她。他擺了擺手將對方引導過來,對方是個中年、風韻猶存的女人,染紅的短髮表現出她依然奢望年輕的想像。女人坐下後,阿聰瞇著眼問道:「是謝太太嗎?」

  女人毫不以為意的點點頭,隨即從手提包取出一包煙。謝太太拿著名牌LV,穿的套裝不是一邊路面上看到的平板款,而是設計師款。似乎正對阿聰說著:我想有些東西用錢就可以擺平吧?

  阿聰太清楚這些人了,但他沒有擺出一副『我是贏家』的優越感,很早以前的應召詐騙,他還會試圖問對方為什麼要找男妓這種鳥問題?麻木過久的重複情境,剩下在商言商的立場。他打開了三分鐘的影片,然後請謝太太靠近過來。

  這是阿聰最喜歡的橋段,喜歡趁這時觀察一個女人的眼神跟表情。女人從一開始的驚訝,轉為羞恥而無法見人的窘態,最後則是不忍卒睹的神情從眼角至下巴都是。三分鐘的片子,通常女人只要在第一分鐘確認是自己後就不會再往下看。有些東西點到為止就好,過多只是煎熬,是種對已身為受害者的再三凌虐。

  「你想怎麼樣?」謝太太問道。她取出一根菸,發抖的手指卻無法靈活地扣住打火機,女人一再地嘗試點火。阿聰主動幫她點起火。阿聰開始謊騙自己的身分,我是徵信社的派遣人員,前一陣子受你老公的委託要調查你的行蹤,結果不小心就拍著這部影片。我想這部片或許會影響你的家庭,所以我的建議是把這部影片賣給你,然後我負責幫你讓它消失在地球上。天馬行空的幻想是阿聰樂得一說再說的腳本台詞,對於這種超脫自我的感覺,彷彿就像小說家活在自己建構的世界。

  「所以你想怎麼樣?」謝太太再次問說。

  阿聰突然有種想大笑的衝動,該不會她以為我要劫財又劫色吧?「我只要錢,」阿聰很俐落地答道:「三萬塊錢,然後一切風平浪靜。你不會再看到我,也不會再看到這部影片。」

  「我憑什麼相信你?」謝太太問道。甫聽此言的阿聰差點急衝她說道:「我才不在乎你信不信,總之我沒拿到錢你就看著辦。」通常這種說法很管用,但對於一些戒心很強的女強人似乎不管用。

  「你當然可以不相信我,但你要知道我的訴求是為了錢,」阿聰娓娓說道:「我不是想找你麻煩或找碴,我只要三萬塊錢現金,現在。」不要轉帳不要匯票或支票,只要三萬元現金。把所有間接步驟去除掉之後,最簡單直接的步驟也是最為安全的步驟。

  謝太太嘆了口氣,向阿聰示意要去提款。阿聰點點頭,在女人轉出咖啡廳外頭的瞬間,他把位置換到最能廣角觀察店內外一舉一動的位置,這樣即使謝太太協同警察進來,他也能在最短的時間內把影片刪除並清空。等到他回家之後,會把藏在抽屜的硬碟拿出來,擷取屬於謝太太的那段低價賣給徵信社人員。但他從來沒機會這麼做,因為人都是為了維護自己或自己的小天地而格外自私,即使是鴕鳥心態也要想盡辦法保護自己。

  說來好笑,儘管跟馬克是伙伴,但隨時都擔心被對方出賣。阿聰心知肚明,不管是自己或是對方,都會供出對方以求得減刑的可能。保護另一個人的心態,在彼此之間是永遠不存在的。與其說是安全距離,倒不如說是某種隔閡、武裝態度吧。阿聰想著。

  回到咖啡廳的女人把錢交給他,他沒算過便收進口袋裡。他要對方放心不會再有副作用。要女人在他離開五分鐘後再離開。他關上電腦,結了冰咖啡的帳逕自走了。
  確認沒有人跟蹤他之後,阿聰才拿起另外一隻手機撥給馬克。

  「你找我?」

  「我想問你三萬塊錢的事情,你打算什麼時候撥電話?」馬克的聲音聽起來很無力,他繼續說:「明天的生意沒變動吧?」

  「三萬塊錢拿到了,我今天撥的電話,雖然有點冒險。你的部份明天我會帶過去給你,」阿聰說著:「明天的生意沒有變動,稍等一下……」阿聰翻了翻手機裡的備忘錄說:「友品旅店七零二號房。有問題嗎?」

  馬克在電話那頭停頓了一會兒才說:「嗯,沒有問題,我只是想確認一下。」他又頓了兩秒,某個想法如光速般刺進腦袋。馬克說道:「今天,我去找我大哥了。」
  「兩年多不見的大哥?」阿聰冷冷地說道:「見面的情況還好嗎?」

  拿著電話的馬克在公園門口站著,看著牽著小孩的大人的模樣,看著小朋友的笑容,他心底越發感慨起來。「情況……不是很好,」前頭有個小孩子漏接了球,皮球滾到馬克腳下,他撿起來拋回去後繼續說道:「應該會是最後一次見面了吧?想再見面也沒必要了。」

  「嗯……那你還好吧?」

  「不好,非常不好,」馬克倚靠在公園溜冰場的鐵欄杆上說著:「不過,也只能這樣了,見了面再聊吧,再見。」他們掛上了電話。

  馬克側臉看著在公園裡玩耍的孩子們,屬於記憶中的景象與眼前的現實重疊了,他似乎看見幼小時的自己與哥哥玩鬧的模樣,可那樣的記憶太模糊以至於馬克無法清楚地辨認哥哥當時的長相。

  好像有些東西在無形中就消失了,像水蒸氣一樣。曾經有過交集的人,在歲月推移中逐漸淡去,最後只剩下殘破不堪的回憶。試圖搜尋那些塵封往事,卻不懂得在乎對方的心情。馬克心想著,自己太自私,也太過傲慢了。

  有雨滴打在馬克的臉上,一陣一陣,接著而來的是漫長的細雨滑落人間。公園裡的小朋友抓起衣領遮住腦袋,逕自回家躲雨去了,還沒一會兒公園就只剩下細雨滴落地表的哭泣聲。水從馬克的下巴滴落,從馬克袖口滴落,他閉上眼,讓水滴滑過他淚痕的軌道。

  馬克晃晃悠悠地走進便利商店,出來時,他拿著兩小瓶威士忌。溼透的襯衫黏在馬克身上,而這一回,他也不再顧慮形象了。自己苦心建立的城邦,城牆一點一點地剝落了,投石器甚至打穿了一個洞。

  沒有任何理由,馬克信步、隨意地走著,空洞的雙眼漫無目的地搜尋著四周。明知道過去的時光一去不復返,歲月如河不得逆流,也跟自己說好別去在乎了,但心底總是有一塊無法癒合的創口。

  雙眼的瞳孔一瞬間聚焦了,他彷彿看見熟悉的人影。他認真地看著,是前晚的女人。阿聰說才剛拿到錢,那麼剛是在這附近交易了喔?他將身子隱在騎樓下的柱子邊,偶有瞬間跟女人四目相對,但女人似乎沒察覺他又逕自走開了。

  「我剛看見名牌包女士了,」馬克打給阿聰說:「她剛剛看到我,但應該沒有發覺。你在哪裡?」

  他們約在鬧區裡某間音樂行見面。

  突來的一陣大雨,使得阿聰不得不去買把傘,哪知道這趟雨來得又快又急,不一會兒就停了。剛才掏錢包時觸摸到那三萬元的鈔票,心底不禁打了冷顫,已經習慣easy money的模式,自己是否能習慣作服務業、開始自個兒工作的日子。他幾乎忘記以前的苦日子是怎麼熬的,只記得開始應召詐騙後總是放肆地揮霍,他忘記了金錢所代表的意義,似乎對他而言,只有揮霍才代表著一種生活價值。像是奔出起點的跑者,要嘎然停下幾乎是不可能。

  還是索性繼續應召詐騙的生意,只是把週期拉長,當成賺取外快的方式也好?他想了想還是算了。儘管滿腦子都想著要放棄這生意,但最令他擔憂的反而是馬克那邊的態度,就阿聰看來,馬克對這營生的活樂此不疲。

  當阿聰在音樂行看見馬克時很訝異,彷彿是一個生物穿著馬克的皮,但在偽馬克身上卻看不到任何屬於馬克該有的氣質。馬克變得憔悴,沒蔭乾的襯衫皺摺得嚇人。阿聰還沒靠近,已聞到他身上濃濃的酒氣味。在一瞬間裡,阿聰感覺馬克垮了,長久經營下來的氣質全部毀滅了,他知道兩人是不可能再合作了。阿聰不難過,他知道這樣的生意關係遲早會結束,但他沒想到會是因為馬克的改變而必須中止。

  「走吧。」阿聰說。見面的兩人沒說什麼話便前往夢雅飯店。

  負責櫃檯的小姐不是青澀的女大學生。還沒到換班時間吧,阿聰心想著。開房進入電梯後,他把房號傳訊給馬克。

  有別於馬克對旅館飯店所能感受的親切,阿聰反而很不習慣旅館的點滴。是一個密閉空間,有著盥洗用品、電視以及雙人床,但少了一點人味,少了些代表人自我的東西。哪怕是一張印象派畫風的仿作也好。

  馬克進房後,大剌剌地躺在床上。阿聰從背包夾層裡取出一萬五千元,若有所思地頓了頓,把自己的錢也湊上去,擱在馬克躺著的枕頭邊。

  「三萬塊都給我了啊?」馬克轉過臉看著那疊鈔票說:「有什麼特別意義嗎?」馬克抬頭看了看坐在沙發上的人,那人正專心地點煙。馬克大概猜到了,那是分道揚鑣前的禮物。

  「明天是last dance囉?」馬克繼續說著:「我也有這個打算。之後我打算離開這裡,你呢?」

  「應該會去做點簡單的工作,過點單純的生活做個單純的人吧。」阿聰悶著頭想想又說:「明天幹完最後一票,一切就結束了。你打算去哪?」

  「還不知道,」馬克坐起身來說著:「只知道要去一個沒有記憶的世界。不幹詐騙,也不幹牛郎了。老天爺一直在為我的生命洗牌,這次我想自己洗一次牌。我沒什麼臨別禮物,那就這個吧。」馬克拿出第二瓶威士忌遞給阿聰。

  出房門的馬克進入電梯下樓,阿聰還留在房裡。他緊緊盯著那瓶威士忌,心想如果馬克跟自己的個性綜合了,會是多麼默契洽和的兩個人啊。

  馬克在門口遇到正在擦拭大門玻璃的清潔工,入夜的外頭已然黑鴉鴉一片。馬克靠近他,然後遞給他一張千元鈔票。這清潔工看得傻了,嘴裡仍不忘嘲諷兩句:「沒本錢的男人還真的沒辦法像你這麼大方呢,今晚又有生意?」他笑嘻嘻地抽走鈔票。

  馬克冷不防地給了他一拳,把他痛擊倒地。在櫃檯人員還沒清醒到辨別這場混亂前,馬克離開了飯店。

  阿聰走出一樓的電梯門,櫃檯那頭的服務員換成了青澀的女孩。他打算回到平常生活後,也要找個有這種氣質的女朋友。女孩給他很大的衝擊,但阿聰知道貿然追求她仍是會跟過去有所牽絆。他靜靜地把鑰匙推到女孩的手邊,然後向她點頭示意。走出飯店前他想著,或許一輩子都不會再看到這個女孩,也不會再到這飯店來了吧。

  如果兄長及死去的老媽知道自己在幹什麼,大概連老媽都會氣得從陰曹地府來到陽間吧,馬克想著。他正忙著把領帶穿過環節,昨晚的酒醉並未造成早上的宿醉。早上醒來到下午七點只喝了點水,完全沒進食,可笑的是並不感覺飢餓。淨想著自己的未來要怎麼怎麼安排,差點連晚上的約會都給忘了。

  起初只是天外飛來一筆的想法,但卻讓馬克皺了眉頭。『就是死了也無所謂』。但馬克理性地分析審視這個想法,他失去家人、沒有朋友,除了很漂亮的外表跟身材,還有一筆不小的存款外,他壓根什麼都沒有。就是連一點對人生期望的夢想也沒有。

  鏡子裡的男人確實長得很英俊,馬克笑出聲,但在六十億裡或許是多餘人口吧。重新繫了三回才把領帶調整好。他想未來可能會往南部走,卻不知道到南部之後該怎麼過日子。對他而言,一切都要重新適應,太難了,難得像把游泳池搬進浴室裡一樣。他把房內的燈關掉,只留下一盞小燈。鏡子前只剩下某個熟悉卻不甚清楚的人影,讓他突然想兄長說過的鬼故事:晚上十二點整在鏡子前梳頭髮一百次,或是小心地削蘋果皮不讓它斷掉,就會看到自己的上輩子,或是鏡子裡的自己會跳出鏡子外頭。他曾經很想試試看,可實在害怕極了。今晚如果有回到家裡,沒在旅館裡睡死,那麼就試試看吧,馬克心想著,冰箱裡還有蘋果。

  他看著下午阿聰傳來的簡訊:我會先過去準備,友品旅店七零二,八點整,我在五零二。馬克心想著,談得上是接近朋友關係的人,大概也只有阿聰了。說來雖然是互利關係,但阿聰確實很保護他。幹這檔事的前幾次都會忐忑不安,但幾次後也就安穩下來。偶爾兩次約會間的空窗期過長,阿聰也會拿『安全第一』的理由搪塞。

  待會去買罐咖啡吧,馬克心想著。抱著這個想法,馬克緩緩地走出家門。

  阿聰這回沒在房裡抽菸,友品旅店五零二號房外頭有個拓展出去的小陽台,走出落地窗外只有一坪大小。外頭的風景很好,夜裏星光明媚、平行而等距的街燈、川流不息的車燈、建築物上的星點光芒,他抽著菸沉浸在美好的景象裡。或許是最後一次的行動讓他釋放了壓力,或許是為即將展開的新穎人生感到興奮,但在旅館裡抽菸的他,心底卻是頭一回這麼坦然。

  以往所有的片刻美好彷彿如沙礫般要滑落指間隙縫,阿聰感覺雙手又再次能緊緊握住象徵希望的微風。即使只是一場夢也好,就長一些吧,阿聰心想著。他從來沒想過結局會是這麼地輕盈,輕盈到他不再打算對這個女人勒索。

  當阿聰知道外頭敲門的人是馬克的同時,心底起了一陣惱怒又瞬間平息下來。如果旅館裡的攝影機照著他早些時間進入這裡,將來若生事端不就顯得更有計畫性犯案的姿態。儘管是一種掩飾心態的說詞,但阿聰轉念一想,這回是最後一回,不帶有詐騙色彩的單純性交易,壓根也別這麼在乎規矩了。重大罪惡的發生,自然會掩蓋微小罪惡的自保心態,說來只是無理的自圓其說罷了。

  微笑的阿聰接過馬克遞來的咖啡說:「你會玩雙人橋牌嗎?」馬克被問得發楞,隨即點點頭。「那好,」阿聰說道:「待會結束後,我們來玩玩吧。」馬克勾起嘴角,瞇著雙眼微笑了,那是個看不見自戀跟高姿態、單純而友誼性的笑容。

  馬克走出門外的同時,阿聰打開了咖啡。

  七零二號房正在五零二的上兩層,房間的擺設及格局幾近一模一樣。五零二有個不太容易攀上話卻帶著異樣夥伴心情的朋友,而七零二裡是個大剌剌的中年婦女。

  看著面前談不上話的女人,他似乎越看越把自己看透明了。若是以往他會走過去擁抱她,然後伴著她跳幾步舞,接吻而後調情,接著是規律化的行程。馬克厭惡著這樣的自己,雖說是商人面貌,可把牛郎當成服務業幹實在不是他的真實個性。馬克自覺是個沒人愛的大男孩,那又何必裝做自己深愛對方的模樣呢。是否自己太過一意孤行,是否在追逐前端影子的同時也捨棄所有人給予的愛與關懷。

  馬克突然有一陣衝動想離開,但這麼做會讓情況變得窘困,只好按捺住滿腹的牢騷。他擁抱著中年女人,輕緩地將雙唇疊上對方。他把手提包裡的鏡頭對準床邊,將對方按倒在床上,接續流動撫摸與親吻一件一件褪下女人及自己身上的衣物。

  意識彷彿飛走了,只剩肉體機械化的行動著。馬克猛烈地撞擊對方,哪怕少嚥一口氣死在對方身上也好,他是隻公螳螂,即使知道交尾的結果是無法逃避的死亡。感覺自己抽動著的肌肉,越無法體會感受到來自肢體以及性慾的真實感。

  所有的真實感都離他遠去,屬於心上的一抹喜怒哀樂也不復存。馬克寂寞地想哭,想一把將壓在底下的女人扼死。他繼續撐著腰桿進出她。

  五零二的阿聰不時看著HBO影片,不時繞回頭看馬克與女人做愛的視窗。本來該按下錄影鍵,卻擔憂自己受不了錢財的誘惑而再行勒索,索性連錄影都不錄了,只靜靜地看著。而這一回馬克也正為他最後一場戲搏命演出,似乎,他很享受當下的歡愉而非職業性的應付而已。

  視窗裡的兩人從床上跳了起來,女人神色慌張地似乎聽見了什麼,反而馬克一臉了然於心的模樣。馬克帶著異樣的表情向鏡頭點點頭。他赤裸地站在床邊,轉手提包把鏡頭對向門口,接著一絲不掛走到那兒,他打開門,門口是一個中年男人和飯店經理、兩位警察。警察進來的瞬間拍下女子跟馬克裸身的照片。

  中年男人衝到女人身邊刮她一個耳光,警察連忙將他隔開。

  阿聰緊繃起來,卻又無能為力地只能看著。然而,七零二號房裡的馬克卻放肆地大笑起來,他萬萬沒想到跟阿聰兩人一路轟轟烈烈幹了好幾回,最後卻落個抓姦在床的場面。帶走他之後,警察會調查他的身分,接著發現他幹下許多好事。接著也把阿聰揪進來,兩個人搞不好會有大半輩子都得在牢裡度過。

  這不是馬克想要的人生,但或許是最接近他真實的人生。人生路上彷彿有太多的浮浮沉沉,如水一般清濁不定。赤裸身子的他站直在房內,靈魂似乎脫出軀體外,靜靜地看著這房內的人們,以及每個人所能延伸的複雜的人生。

  就在這裡打住了吧,馬克心想著。

  馬克拿起手提包走到落地窗前,使勁將手提包望外扔去。不理會後頭警察的咆嘯,他攀過小陽台的欄杆大吼了聲:「保重啊!」馬克鬆手了。
  視窗裡沒有任何畫面,只有黑幕一片。阿聰聽見馬克的叫聲,接著是一記悶重的撞擊聲。阿聰走到陽台邊,旅館的門前俯臥著一名赤裸的男子,血液還沒流出身體外頭,遙遠的距離無法窺見赤裸男人的肌肉顫動。

  看著馬克倒臥在地的阿聰,他從陽台走回床邊坐著。他點起一根菸,啜飲了一口馬克送來的咖啡。彷彿有股電流,從腳底板開始到全身都顫抖起來。

  一個小時後,阿聰退房了,出到門口時警方已經綁好封鎖線。阿聰不知道跳樓死亡的男人叫什麼名字,也不知道他老家在哪,阿聰甚至沒跟他深入聊天過。他只知道這男人很自戀,放不開卻又假裝灑脫。跟很多女人做愛,有著美貌的外表跟身材,而現在是一具死屍。有一天阿聰會忘記曾經存在過這麼一個男人,正如馬克也曾經試圖忘記自己的過去以及親人。

  他把專門用來聯絡生意的手機拆開,把手機扔進路邊的垃圾桶裡。他像鬥牛犬般狠狠地咬著SIM卡,直到卡片碎裂開來。

  把SIM卡扔進水溝裡,他看著夜空。或許明天就到外地去,一切重新開始吧。人生路好像不那麼難走,只是自己常礙著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