週二 10月 05, 2010 10:04 pm
０６
醫院為了維護其他病患的權力，規定夜半時分只能留下一位家屬照顧病患。母親自然是不肯妥協的，就是我極盡能事好說歹說，她仍堅持留下來的人「必定」是她。母親說她感到十分欣慰，還誇我孝順。倘若母親知道背後真正的理由，還會不會這麼說呢？
回家時，已經半夜一點多了。
我沒有馬上入睡，而是拼命地找事情給自己做：洗碗槽裡油膩的碗筷、房間裡滿出來的垃圾、堆在洗衣籃裡的髒衣服、卡在牆壁上的污漬、木櫃上的灰塵，四處潛伏的蟑螂……所有想得到的家事，能做的我就使勁地做，唯有榨乾我的思考能力，才能阻止題材橫行。另一方面，也算是一種贖罪的方式吧！
只是……我想得太簡單了。
「嘿！別裝了，我知道你睡不著，來聊聊天麻。」題材幸災樂禍的聲音於伸手不見五指漆黑的房間中忽地響起，只是為了嘲笑我的愚行。然後，他的線條一筆又一筆慢慢地刻印在黑色的畫布上，上色、勾勒出陰影。
是阿！那是我。我的樣子，我的表情，我的聲音。我與「我」之間的差別僅止於，我的頭髮澎亂像個乞丐，而「我」卻留著長髮綁成馬尾，像個藝術家。
我明明已經累到連動根手指頭都覺得困難，怎麼還是阻止不了「我」？
「你一定要繼續羞辱我嗎？就不能……就不能讓我……」後面得接什麼？
「讓你什麼？安心的睡嗎？我不吵，你就能安心嗎？」「我」忽地膨脹好幾倍，我拉長脖子才免強對上他的眼睛。
「不然你想怎樣？」咬牙切齒是我僅剩的掙扎。
「就聊聊天阿。好囉！你想想看，要是明天一早，你趕到醫院卻……」
「卻什麼！給我閉上你的臭嘴。阿爸只是貧血，只是……他會好起來的。」我說得很沒把握。
「我是希望這樣啦！可是你不覺得如此一來就喪失『題材性』了嗎？」「我」瞪大了眼睛。我從那雙眸子裡，看見自己灰色的倒影。
「阿爸不需要題材性，就是落筆，也會往幸福美滿的方向發展。」
「你這樣太不公平了吧！平常你筆下的角色非死即傷，這回輪到阿爸就幸福美滿，你過意的去嗎？」「我」竊笑道。
「你……那些角色只是虛構的。我腦海裡虛構的。我要怎麼寫是我的自由。你憑什麼批判我？」
「虛構的？說謊！這些角色明明是你觀察來的人物側寫。其中不乏你的好朋友。難道他們都是虛構的。還是說『好朋友』這三個字才是虛構的。承認吧！這麼好的一個題材怎麼能放過。我都為你下好標題了：『存檔後的自白。』如何，夠聳動了吧。哈！哈！哈！」
閉嘴！我求求你閉嘴！拜託！閉嘴！
０７
「嘿！起床了。」
「唔……什麼……」我睜開惺忪的睡眼，「幾點了？」
「嘻！都中午了，還睡。」「我」不肖地笑著。
「中午了！我……」本來纏在身上的睡意瞬間煙消雲散。
「有時間自責，不如早點整理好上路。我可是一心一意等著看好戲阿。快！快！」
趕至醫院已經下午一點了。然而母親見著我不但沒有責備我，反過來還關心我是不是沒有睡好。
由於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只好傻楞楞地站著沉默不語。
對了。阿爸的況狀？
雙人病房裡，兩個病人之間的隔離僅僅是一張桃紅色的簾幕。照理說，簾幕的用途基本上只有在病人休息時間還有醫生巡診治療期間才會拉上。然而，走進病房前，沿途經過的每間病房，從敞開的房門望進去，幾乎都籠罩在一片桃紅色的陰影中，就是外頭活力充沛的光線想透進來伸展手腳，也只能陷入沮喪的情緒裡。
阿爸的病房也不例外。再加上他的病床靠內側，使他猶如被包覆般，裹上一層陰鬱。
從開啟的電視機和細碎的呢喃聲得知，鄰床的病患並沒有在休息。於是我撥開簾幕想試著與對方溝通。
鄰床上還是一位老先生。他臉上鬆垮的皮膚彷彿千層派的剖面，稀稀落落的白絲在昏暗的光線下若隱若現，兩片唇瓣狀似正在擰乾的毛巾，呢喃般的囈語就是斷斷續續擰出來的水珠。
叮著老先生一會兒，他才注意到我。他緩緩轉過頭來與我四目相對，我愕然驚覺，老先生的眸子似乎就是他生命的結晶。炯炯有神的雙瞳綻放著柔如的色彩，於他年邁的面容上，宛如一對嵌進峭壁裡奪目的寶石。
我問過老先生是否能拉開簾幕讓光線透進來，他依著祥和的笑顏說了好，就轉過頭繼續看著電視。依尋著他的目光，電視機上正播放著旅遊節目。一整片山水綠意於醫院的電視機裡映現，不禁讓人感到一陣諷刺。
隨著簾幕拉開，整間房間剎時上了一層亮光漆。原本半闔著眼的阿爸，這才如醒過來般一掃臉上的倦意。
「有好點了嗎？」攀著床沿，我問。
「嗯，好多了。」阿爸說，孱弱的口吻不具說服力。
「醫生怎麼說？」
「醫生說是胃潰瘍，說胃破了幾個洞。不用操心，只要住院觀察幾天就行了。」阿爸說得事不關己，好像只是蚊子叮的腫包，只要塗點曼秀雷敦就能痊癒。
我憶起國小三年級時，有一次阿爸載我上學的途中，由於道路正在拖工，路面崎嶇不平。倏地，一個顛簸，整台機車就這麼滑了出去。身體撞擊地面前，我的第一個反射動作是緊閉眼睛躲進黑暗裡，彷彿如此一來，路面就找不到我，無法傷害我一樣。直到身體碰撞路面的衝擊力至身上擴散開來，我才願意睜開眼睛。初始，我還未意識到發生了什麼事，因為身體不怎麼感覺痛，看著躺在路面三公尺外的機車，它似乎也和我一樣，輪胎還不斷地空轉著。
直到一陣一陣的痛楚襲來，迅速地於身上傳漫開來。我才接受了我們出意外的事實。
就在我準備嚎啕大哭前，阿爸一雙溫柔有力的大手，把我從路面上抱了起來。那個時候，阿爸只有幾簇白髮，一雙眸子也炯炯有神。他抱著我，直問我有沒有怎麼樣。忽地，我忍住，不哭了。因為阿爸抱起我的時候，我瞥見他的左腳上滿是鮮血，上頭還沾著細碎的石粒。比起我，不過關節幾處輕微擦傷。那一大片創傷，阿爸吭都沒吭，彷彿只是某個討厭鬼惡作劇偷偷地拿顏料塗上去而己。
我不能哭，當時我在心中堅定地告誡自己。
如今阿爸會這麼說，其實都是預料中的事。
此時，鄰床的老先生正好下床要走進廁所，他佝僂著身軀拖著腳步走進廁所前，我瞧見他褲子後頭一片褐黃染開，我再往床邊的椅子上看去，病床旁空盪盪的椅子上沒有披掛任何東西。他一個人，只有他自己了。
「我」終於按耐不住了：「你覺得呢？這把年紀住進醫院裡，身邊卻沒有任何人照料，什麼樣的故事都是這樣開頭的？」「我」興致盎然地接著說，「阿爸也算好命了，有你這個沒出習的『乖兒子』，要不是你整天遊手好閒沉醉在夢想裡，阿爸現在不比那位那先生好到哪裡去吧？嘻！我沒說錯吧！」
０８
當天，我一直待到醫院規定的時間才離開，依然是母親留下來照料阿爸。待在醫院裡的這段期間，時間過得十分緩慢。阿爸除了幾次下床上廁所外，幾乎一直躺在病床上。我和母親也只是靜靜地待在一旁，彼此鮮少交談。
畢竟，那曾被我糟蹋的苦心，此時再談也只是雪上加霜。我猜，母親心裡是這麼想的。
「我」自從丟下那番話後，當天就消聲匿跡。他明白，即使不用再落井下石，我也已經處於分崩離析的狀態。他之所以不給我致命的一擊，只是為了持續享受我的痛苦。對「我」來說，那無非是他最精彩的「題材」。
想當然耳，我沒讓他失望。我獨自徘徊於過去的回憶中，盡其所能搜尋曾經愚痴的堅持。將之具體化後，用力地扔向夢想，企圖粉碎初衷的期盼。整夜反覆，直至破碎一地的夢幻隨著翌日的朝陽灑下，蒸散在澄澈的金黃中。
０９
翌日再回到醫院。鄰床的老先生已經出院了。母親說，是他媳婦來接他回去的。她還說，老先生直到出院前一刻都還唸唸有詞。母親直到最後豎起了耳朵才聽出那是佛典真言──阿密佗佛。
「佛經阿！也是啦，這把年紀是該信佛，尤其是沒人可以依靠的時候。」「我」回來了。從他輕快的語調中得知，對於我昨晚的表現很是滿意。
「要不要打個賭，下一個住進來的病人依然會是個老人？」
我沒回話，因為不論結果如何，對我都不具任何意義。
果然！還是老人。
不由得，我把醫院和安養院聯想在一起了。一個「醫治」老人家的地方，和一個「安置」老人家的地方到底有什麼不同？一個等待檢查報告，另一個則是等待家人的探望。都是時間上的拖磨，不是？
「在我看來，這些住進來的老傢伙，差異之處就是他們身上患的病與絕望的程度吧！別否認，你剛剛想得就是這麼回事。」「我」說，那聲調猶如冰塊表面釋出的寒氣。
除了對自身的厭惡加深外，我不知如何反駁來自心底的聲音。否認它，是不是等同在否認自己。
我試著轉移注意力，把焦點集中在臨床上的老人。這回的老人是個重症者──植物人。他身上插滿細細長長的導管，每一條導管都是支撐他生命的支流。然而讓人無法釋懷的是，連接導管的機器究竟是起點還是終點、是救命亦或折磨？真得獲答案，亦心酸地叫人無法苟同吧。
病人安置妥當，老先生的家人隨即拉上了簾幕。病房再次蒙上一層哀切的色調。這樣的氛圍於此時此刻似乎顯得合情合理，尤其當老先生的女兒走過兩張病床間拉上簾幕時的疲態烙進我的心裡後，更讓我認清了這點。
不一會兒，一位膚色黝黑體態略顯豐盈的女子手上拎著大包小包的袋子走進來攫住了我的目光。她走進臨床的簾幕裡，操著一口黏在一起的國語與老人的女兒說沒幾句話，老先生的女兒即離開了病房。從她離開時慌忙的步伐推斷，明天之前她大概是不會再回來的。
「呦，外籍看護耶！你記得急診室旁邊的那個老人嗎？我猜他的家人目前還籌不出錢請看護。而且他們也不像阿爸這麼好命有你這種兒子。一種人一種命啦。有時候，還真羨慕不來呢！」「我」說。
「不過你有聽到吧！這個看護會說中文哪，想必來台灣一陣子了。我知道你在想什麼，一個離鄉背景的女人，背後都是有故事的。而且還能「溝通」，簡直是撿到了。」
即使「我」沒提醒，我也已經被眼前這個外籍女子挑起了好奇心：她的家鄉、她的家人、她的情人，還有她身處異鄉的矛盾與衝突。我甚至已經在心裡打好了初稿：一個背離夢想的外籍女子，被生活、被現實逼得喘不過氣來。投入外籍看護的行列，以為來台灣存夠了錢，回家鄉就能延續夢想。然而事與願違，回到家鄉等待她的卻是……接下來，就是套出她心中的祕密以增加故事的真實性。
即使明白自己該把重心放在阿爸身上，仍是無法抗拒內心反射性的聯動。到底構成這個「我們」的原素是什麼？何以我只能以如此卑劣的角度去評判周遭的事物。
「忠於內心吧。你愈是壓抑，『我』只會更加強大而己。每個人都有黑暗的一面。那種光明聖潔的人，只記錄在歷史上。乾脆地接受『我』會輕鬆點。眼前這個罕見題材是可遇不可求的。『我』幾乎都預見你坐在電腦桌前，飛快地敲著鍵盤了。」
是阿！不然「目前」我還能做些什麼，彌補些什麼？除了看顧躺在病床上的阿爸。說是看顧不過只是坐在一旁發呆，不是？真有什麼需要，母親也是一馬當先，根本沒有我發揮的空間。
如此扭曲的想法，立即攻陷我內心孱弱的防禦，使我如同一隻挨餓許久的陰溝老鼠，明知籠子裡的食物是場陷井，還是一頭栽了進去。
於是，我開始在病房裡姿意走動，一下看看窗外，一下佯裝伸展身軀，不過藉故觀察她。然而，幾次對上眼，她不但沒有迴避我的注視，反倒還禮拜性地微笑以報，對於這種無禮的注視似乎已經習以為常。
奇特的是，於她照料病人的期間，她的舉止在我眼中看來是顯得粗糙，甚至是粗魯的。然而流露於她臉上的神情，卻溫和地如同在照料襁褓中的嬰孩。其對比的強烈反而曝露出我矯揉造作的一面。不由得，我質疑起初稿的設定是否在一開始就偏離了方向。
每隔一段時間，她總會站在窗戶旁望著夾在高樓建築間的藍天。除了凝固般的雲朵和湛藍的天空外，我想不到還有什麼值得她花上這麼久的時間。
看著這樣的她的背影，愈是無法捉摸她的想法。且她那一頭及腰透出光澤的密長捲髮似乎有一股魔力，對於心有圖謀的我的目光，幾次失神，隨即被捲入迷宮般尋不著出路。
稍晚暮色垂落，整片昏黃灑落，病房裡原本已顯陰悶的氛圍更加肆無忌憚地籠罩在每個人的臉上。母親與阿爸像是被長輩輕撫完額頭的小孩般，稍後即沉沉睡去。
我再探過頭去，外籍女子依舊叮著窗外的天空，毫無一絲倦意。尋著她的目光，此時天空的顏色是一顆熟透的橘子，深沉的橙黃中還泛著片片嫣紅。這片鬼斧神工的自然美景，彷彿只是蒼天不小心在橙色的畫布上打翻了色盤。
她一直盼著的，就是此刻的來臨？
終於，趁著母親與阿爸沉入夢鄉的期間，「我們」鼓足勇氣，開口與她攀談。
「妳好。剛剛聽見妳說中文，妳來台灣很久了嗎？」我說，虛偽的字句和著虛偽的微笑。
她似乎很訝異我這突如其來的問候。收起驚慌的神色後，才說：「你好。」
「妳來台灣很久了嗎？」我又重複一遍。
「嗯，四年了。」她說。我才發現，她深邃的黑眸宛如鑽石一樣光可鑑人。我猶如站在照妖鏡前，看著扭曲變形的「我們」。
「別被影響！最高明的騙術始於一雙會發光的眼珠子。」「我」說，我第一次於他的情緒中感受到強烈的不安。
「你是透過仲介才從事這份工作的嗎？」我回過神繼續問道。
「嗯。」
「那一個月可以領多少薪水？」
「一萬四至一萬六之間。」她想都沒想即說。
就我粗淺的了解，以台灣籍的看護來說，一天看護八至十二個小時費用介於八百到一千二之間，就是仲介抽成一天也有六百元以上，眼前這個外籍看護，一天看護二十四個小時卻連六百元都不到。
不知道是她沒有戒心，還是我預設太多立場了。不由得，我自省「我們」的設定是什麼？以為她會為了薪水的多寡而表現出忿恨不平的情緒？
「別廢話了，切入重點吧！」「我」說，焦譟不安的情緒猶如一鍋沸騰的開水。
「這四年間，你不常回家鄉吧。妳不擔心家鄉的家人還有……男朋友嗎？」語閉，我猛地驚覺，這問題唐突地猶如在拷問犯人般。我怎會自大地竟以為我有這種權力？
忽地，她臉上禮貌性的微笑消失了。她抿起兩片唇瓣，紅黑色的雙唇裡頭似乎正醞釀著一股情緒呼之欲出。
「逮到了！逮到了！」就在「我」高聲疾呼的當下，她黝黑的面容驀地綻開笑顏，兩排健康整齊的皓齒似乎正闡述著她的心境。剎那，我彷彿看見白晝的艷陽於黑夜升起，一股暖流正源源不絕地流洩而出，溫柔地包覆著我。
「我家人都很好。我男朋友三個月前跟別人結婚了。是我媽媽打電話來告訴我的。」她說，雙眸間迸出一道柔和的光茫，彷彿只是在談論一件很久很久已不足掛齒的往事，「沒關係的。我這樣告訴我媽媽。」
「沒關係……怎麼……」我很想哭。
不一會兒，她笑著又上補一句：「沒關係的。」
第二次的「沒關係」是對著我說的。
到底，她於我身上看出了什麼端倪：我的企圖？我的卑劣？還是對病床上阿爸的愧疚感？不管她究竟看出了什麼。她選擇「原諒」我。原諒我混濁不堪的心靈。她以純粹的笑容在我心裡下了一場即時雨，洗滌我滿身的污泥。而我也彷彿真的被原諒了般，一股好多年已不曾出現過的感動漫開身心。此時，我彷彿淨身於一條名為寬容的溪流，那繃緊、總是充斥著對自己與社會不滿的心緒，都隨著清徹的水流付諸大海。
我們的對話，中斷於此。我沒有再提出任何問題。而她，依舊盯著窗外的天空，猶如告訴我她已道盡了一切。
然後，我轉頭看著鄰床上癱瘓的老先生。他睜著茫然的雙眸直盯著天花板。我想，不管命運女神待他如何，在這位外籍女子寬愛的照護下，他也已經沒有抱怨。
時間繼續前進。原本於我看來，凝固於病房裡陰鬱的氛圍，此時已不復在。不！應該說，我原本凝固的心靈化開後，這病房（這世界）原本的色彩才映入我的眼簾。它繽紛的色彩一直都在，只是我一直沒有正眼相待。
離開醫院前，我一直有種感覺。我和她以後將不會再見面了。這將是我們僅有的一次相遇、僅有的一次對話。然而……已經足夠了，不是？
１０
這一夜，我睡得很沉，幾乎才閉上眼天就跟著亮了。
起床後，我沒馬上走進浴室盥洗。而是走到窗戶旁，望著天空。任思緒靜靜地躺在遠遠、白白地雲朵上。
此刻我才終於體會外籍女子的心境。我幾乎不肯離開眼前這片安祥的景色，我想像她一樣，等待最美的一刻來臨，把自己完全奉獻出去。
只是……阿爸還在住院阿！
然而就在我簡單地盥洗完畢，準備前往醫院時，才打開家門，就看見一輛計程車停在家門口。車門打開的當下，我整個人立即被嚇得魂飛魄散。不為什麼，因為下車的是阿爸和母親。
「阿爸怎麼出院了？」我匆忙向前攙扶著阿爸。
母親無奈地接口說：「你阿爸說待在醫院也只是躺在床上而己，這樣還不如躺在自家的床好。」
「可是醫生不是說要再觀察幾天？」
「在家也能觀察阿！那種地方再多躺幾天，沒病也會躺出病來。」阿爸說。是錯覺嗎？連我也覺得阿爸的身體好像好很多了。
除了苦苦地一笑，還能怎樣！畢竟這樣的阿爸，才是我心目中阿爸該有的樣子。本來我還計劃著回到醫院後，要向外籍女子尋問她的名字。
至少……
我還欠她一句謝謝。
『後記』
時光荏苒，家裡的作習恢復常態後，一切似乎都沒什麼改變。阿爸依舊習慣下午時分騎機車到公園走走，他說他不想整天待在家裡沒事做，光看電視。回家後，阿爸總是早早入睡。然而大部份的時間只是閉著眼睛，睡不著覺。我和母親就是掛心，但除了定期陪阿爸回醫院做複檢，其他能做的，卻十分有限。
我呢？自從「我」安份地「暫時」消失以後。我發現，其實我也沒什麼重大的改變，除了開始工作和多了一個看著天空發呆的習慣外，依舊時常埋首於灰暗苦澀的故事裡。只是每當我於陌生人或是親朋好友中汲取創作題材時，我總會努力地記住他們的笑容。因為外籍女子讓我體會到「單純的感動」其實存在於每個人的心中，而那也是故事裡角色的靈魂所在。
一篇充斥著暴力、色情、衝突和劇情的故事只是一種發洩，只是一篇自我安慰的文章而已。
「我」呢？我明白他只是暫時躲進我心底而已。他會回來的。那一雙蟄伏於黑暗審視著我一舉一動的雙眸，就是最好證據。不過，他猜不到的是，不管他什麼時候回來，我都已經做好「接受」他的準備了。
後來，我做了一個夢。
夢見我和「我」一同躺在醫院的病床上。我的病床靠窗，窗外的陽光直直灑在我的臉上，溫暖宜人。而「我」的則是靠內側，由於中間隔著粉紅色的簾幕阻擋了陽光，「我」那邊幾乎籠罩在一片昏暗中。
「嘿！天氣很好耶，我把簾幕拉上，讓你也感受一下好嗎？」我說。
「不用了，你自己享受就行了。我比較適合這種氣氛。」「我」像個鬧彆扭的小孩一樣。
「不要嗎？我以為當時你也被感化了？」我故意調侃他。
「笑話！我是你的黑暗面阿，哪這麼容易被淨化。」
「哈，這個我知道。其實我想謝謝你呢！」
「謝謝我？被我羞辱地還不夠嗎？」
「如果不是你，我到現在還認不清自己哪！只會一直活在自己建構的世界裡，不斷地抱怨這個世界，然後再安慰自己。以為沒有人懂我。其實是我沒有用心相待阿！」
「……」
「真的啦，謝謝你！那我要把簾幕拉上了哦。」
「就說不用了，還……隨便你啦！」
此時，房門打開，外籍女子走了進來，她的臉上依舊掛著祥和的笑容。她走到兩張病房之間，手抓著簾幕，先看著我對我點頭致意，我同樣微笑以報。然後她又轉過頭去看著「我」那邊。
不知道「我」現在是什麼表情呢？
「真雞婆。」「我」不甘似弱地說。
「沒關係的。」外籍女子說。動手拉上簾幕。
幾乎在整間病房灑滿陽光的當下，我就醒了。
後來，當我再次憶起這個夢時，依稀記得「我」在最後一刻好像仰起嘴角，笑了。
我想，就是「我」，在那太陽般的笑容下，也被「原諒」了吧！
醫院為了維護其他病患的權力，規定夜半時分只能留下一位家屬照顧病患。母親自然是不肯妥協的，就是我極盡能事好說歹說，她仍堅持留下來的人「必定」是她。母親說她感到十分欣慰，還誇我孝順。倘若母親知道背後真正的理由，還會不會這麼說呢？
回家時，已經半夜一點多了。
我沒有馬上入睡，而是拼命地找事情給自己做：洗碗槽裡油膩的碗筷、房間裡滿出來的垃圾、堆在洗衣籃裡的髒衣服、卡在牆壁上的污漬、木櫃上的灰塵，四處潛伏的蟑螂……所有想得到的家事，能做的我就使勁地做，唯有榨乾我的思考能力，才能阻止題材橫行。另一方面，也算是一種贖罪的方式吧！
只是……我想得太簡單了。
「嘿！別裝了，我知道你睡不著，來聊聊天麻。」題材幸災樂禍的聲音於伸手不見五指漆黑的房間中忽地響起，只是為了嘲笑我的愚行。然後，他的線條一筆又一筆慢慢地刻印在黑色的畫布上，上色、勾勒出陰影。
是阿！那是我。我的樣子，我的表情，我的聲音。我與「我」之間的差別僅止於，我的頭髮澎亂像個乞丐，而「我」卻留著長髮綁成馬尾，像個藝術家。
我明明已經累到連動根手指頭都覺得困難，怎麼還是阻止不了「我」？
「你一定要繼續羞辱我嗎？就不能……就不能讓我……」後面得接什麼？
「讓你什麼？安心的睡嗎？我不吵，你就能安心嗎？」「我」忽地膨脹好幾倍，我拉長脖子才免強對上他的眼睛。
「不然你想怎樣？」咬牙切齒是我僅剩的掙扎。
「就聊聊天阿。好囉！你想想看，要是明天一早，你趕到醫院卻……」
「卻什麼！給我閉上你的臭嘴。阿爸只是貧血，只是……他會好起來的。」我說得很沒把握。
「我是希望這樣啦！可是你不覺得如此一來就喪失『題材性』了嗎？」「我」瞪大了眼睛。我從那雙眸子裡，看見自己灰色的倒影。
「阿爸不需要題材性，就是落筆，也會往幸福美滿的方向發展。」
「你這樣太不公平了吧！平常你筆下的角色非死即傷，這回輪到阿爸就幸福美滿，你過意的去嗎？」「我」竊笑道。
「你……那些角色只是虛構的。我腦海裡虛構的。我要怎麼寫是我的自由。你憑什麼批判我？」
「虛構的？說謊！這些角色明明是你觀察來的人物側寫。其中不乏你的好朋友。難道他們都是虛構的。還是說『好朋友』這三個字才是虛構的。承認吧！這麼好的一個題材怎麼能放過。我都為你下好標題了：『存檔後的自白。』如何，夠聳動了吧。哈！哈！哈！」
閉嘴！我求求你閉嘴！拜託！閉嘴！
０７
「嘿！起床了。」
「唔……什麼……」我睜開惺忪的睡眼，「幾點了？」
「嘻！都中午了，還睡。」「我」不肖地笑著。
「中午了！我……」本來纏在身上的睡意瞬間煙消雲散。
「有時間自責，不如早點整理好上路。我可是一心一意等著看好戲阿。快！快！」
趕至醫院已經下午一點了。然而母親見著我不但沒有責備我，反過來還關心我是不是沒有睡好。
由於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只好傻楞楞地站著沉默不語。
對了。阿爸的況狀？
雙人病房裡，兩個病人之間的隔離僅僅是一張桃紅色的簾幕。照理說，簾幕的用途基本上只有在病人休息時間還有醫生巡診治療期間才會拉上。然而，走進病房前，沿途經過的每間病房，從敞開的房門望進去，幾乎都籠罩在一片桃紅色的陰影中，就是外頭活力充沛的光線想透進來伸展手腳，也只能陷入沮喪的情緒裡。
阿爸的病房也不例外。再加上他的病床靠內側，使他猶如被包覆般，裹上一層陰鬱。
從開啟的電視機和細碎的呢喃聲得知，鄰床的病患並沒有在休息。於是我撥開簾幕想試著與對方溝通。
鄰床上還是一位老先生。他臉上鬆垮的皮膚彷彿千層派的剖面，稀稀落落的白絲在昏暗的光線下若隱若現，兩片唇瓣狀似正在擰乾的毛巾，呢喃般的囈語就是斷斷續續擰出來的水珠。
叮著老先生一會兒，他才注意到我。他緩緩轉過頭來與我四目相對，我愕然驚覺，老先生的眸子似乎就是他生命的結晶。炯炯有神的雙瞳綻放著柔如的色彩，於他年邁的面容上，宛如一對嵌進峭壁裡奪目的寶石。
我問過老先生是否能拉開簾幕讓光線透進來，他依著祥和的笑顏說了好，就轉過頭繼續看著電視。依尋著他的目光，電視機上正播放著旅遊節目。一整片山水綠意於醫院的電視機裡映現，不禁讓人感到一陣諷刺。
隨著簾幕拉開，整間房間剎時上了一層亮光漆。原本半闔著眼的阿爸，這才如醒過來般一掃臉上的倦意。
「有好點了嗎？」攀著床沿，我問。
「嗯，好多了。」阿爸說，孱弱的口吻不具說服力。
「醫生怎麼說？」
「醫生說是胃潰瘍，說胃破了幾個洞。不用操心，只要住院觀察幾天就行了。」阿爸說得事不關己，好像只是蚊子叮的腫包，只要塗點曼秀雷敦就能痊癒。
我憶起國小三年級時，有一次阿爸載我上學的途中，由於道路正在拖工，路面崎嶇不平。倏地，一個顛簸，整台機車就這麼滑了出去。身體撞擊地面前，我的第一個反射動作是緊閉眼睛躲進黑暗裡，彷彿如此一來，路面就找不到我，無法傷害我一樣。直到身體碰撞路面的衝擊力至身上擴散開來，我才願意睜開眼睛。初始，我還未意識到發生了什麼事，因為身體不怎麼感覺痛，看著躺在路面三公尺外的機車，它似乎也和我一樣，輪胎還不斷地空轉著。
直到一陣一陣的痛楚襲來，迅速地於身上傳漫開來。我才接受了我們出意外的事實。
就在我準備嚎啕大哭前，阿爸一雙溫柔有力的大手，把我從路面上抱了起來。那個時候，阿爸只有幾簇白髮，一雙眸子也炯炯有神。他抱著我，直問我有沒有怎麼樣。忽地，我忍住，不哭了。因為阿爸抱起我的時候，我瞥見他的左腳上滿是鮮血，上頭還沾著細碎的石粒。比起我，不過關節幾處輕微擦傷。那一大片創傷，阿爸吭都沒吭，彷彿只是某個討厭鬼惡作劇偷偷地拿顏料塗上去而己。
我不能哭，當時我在心中堅定地告誡自己。
如今阿爸會這麼說，其實都是預料中的事。
此時，鄰床的老先生正好下床要走進廁所，他佝僂著身軀拖著腳步走進廁所前，我瞧見他褲子後頭一片褐黃染開，我再往床邊的椅子上看去，病床旁空盪盪的椅子上沒有披掛任何東西。他一個人，只有他自己了。
「我」終於按耐不住了：「你覺得呢？這把年紀住進醫院裡，身邊卻沒有任何人照料，什麼樣的故事都是這樣開頭的？」「我」興致盎然地接著說，「阿爸也算好命了，有你這個沒出習的『乖兒子』，要不是你整天遊手好閒沉醉在夢想裡，阿爸現在不比那位那先生好到哪裡去吧？嘻！我沒說錯吧！」
０８
當天，我一直待到醫院規定的時間才離開，依然是母親留下來照料阿爸。待在醫院裡的這段期間，時間過得十分緩慢。阿爸除了幾次下床上廁所外，幾乎一直躺在病床上。我和母親也只是靜靜地待在一旁，彼此鮮少交談。
畢竟，那曾被我糟蹋的苦心，此時再談也只是雪上加霜。我猜，母親心裡是這麼想的。
「我」自從丟下那番話後，當天就消聲匿跡。他明白，即使不用再落井下石，我也已經處於分崩離析的狀態。他之所以不給我致命的一擊，只是為了持續享受我的痛苦。對「我」來說，那無非是他最精彩的「題材」。
想當然耳，我沒讓他失望。我獨自徘徊於過去的回憶中，盡其所能搜尋曾經愚痴的堅持。將之具體化後，用力地扔向夢想，企圖粉碎初衷的期盼。整夜反覆，直至破碎一地的夢幻隨著翌日的朝陽灑下，蒸散在澄澈的金黃中。
０９
翌日再回到醫院。鄰床的老先生已經出院了。母親說，是他媳婦來接他回去的。她還說，老先生直到出院前一刻都還唸唸有詞。母親直到最後豎起了耳朵才聽出那是佛典真言──阿密佗佛。
「佛經阿！也是啦，這把年紀是該信佛，尤其是沒人可以依靠的時候。」「我」回來了。從他輕快的語調中得知，對於我昨晚的表現很是滿意。
「要不要打個賭，下一個住進來的病人依然會是個老人？」
我沒回話，因為不論結果如何，對我都不具任何意義。
果然！還是老人。
不由得，我把醫院和安養院聯想在一起了。一個「醫治」老人家的地方，和一個「安置」老人家的地方到底有什麼不同？一個等待檢查報告，另一個則是等待家人的探望。都是時間上的拖磨，不是？
「在我看來，這些住進來的老傢伙，差異之處就是他們身上患的病與絕望的程度吧！別否認，你剛剛想得就是這麼回事。」「我」說，那聲調猶如冰塊表面釋出的寒氣。
除了對自身的厭惡加深外，我不知如何反駁來自心底的聲音。否認它，是不是等同在否認自己。
我試著轉移注意力，把焦點集中在臨床上的老人。這回的老人是個重症者──植物人。他身上插滿細細長長的導管，每一條導管都是支撐他生命的支流。然而讓人無法釋懷的是，連接導管的機器究竟是起點還是終點、是救命亦或折磨？真得獲答案，亦心酸地叫人無法苟同吧。
病人安置妥當，老先生的家人隨即拉上了簾幕。病房再次蒙上一層哀切的色調。這樣的氛圍於此時此刻似乎顯得合情合理，尤其當老先生的女兒走過兩張病床間拉上簾幕時的疲態烙進我的心裡後，更讓我認清了這點。
不一會兒，一位膚色黝黑體態略顯豐盈的女子手上拎著大包小包的袋子走進來攫住了我的目光。她走進臨床的簾幕裡，操著一口黏在一起的國語與老人的女兒說沒幾句話，老先生的女兒即離開了病房。從她離開時慌忙的步伐推斷，明天之前她大概是不會再回來的。
「呦，外籍看護耶！你記得急診室旁邊的那個老人嗎？我猜他的家人目前還籌不出錢請看護。而且他們也不像阿爸這麼好命有你這種兒子。一種人一種命啦。有時候，還真羨慕不來呢！」「我」說。
「不過你有聽到吧！這個看護會說中文哪，想必來台灣一陣子了。我知道你在想什麼，一個離鄉背景的女人，背後都是有故事的。而且還能「溝通」，簡直是撿到了。」
即使「我」沒提醒，我也已經被眼前這個外籍女子挑起了好奇心：她的家鄉、她的家人、她的情人，還有她身處異鄉的矛盾與衝突。我甚至已經在心裡打好了初稿：一個背離夢想的外籍女子，被生活、被現實逼得喘不過氣來。投入外籍看護的行列，以為來台灣存夠了錢，回家鄉就能延續夢想。然而事與願違，回到家鄉等待她的卻是……接下來，就是套出她心中的祕密以增加故事的真實性。
即使明白自己該把重心放在阿爸身上，仍是無法抗拒內心反射性的聯動。到底構成這個「我們」的原素是什麼？何以我只能以如此卑劣的角度去評判周遭的事物。
「忠於內心吧。你愈是壓抑，『我』只會更加強大而己。每個人都有黑暗的一面。那種光明聖潔的人，只記錄在歷史上。乾脆地接受『我』會輕鬆點。眼前這個罕見題材是可遇不可求的。『我』幾乎都預見你坐在電腦桌前，飛快地敲著鍵盤了。」
是阿！不然「目前」我還能做些什麼，彌補些什麼？除了看顧躺在病床上的阿爸。說是看顧不過只是坐在一旁發呆，不是？真有什麼需要，母親也是一馬當先，根本沒有我發揮的空間。
如此扭曲的想法，立即攻陷我內心孱弱的防禦，使我如同一隻挨餓許久的陰溝老鼠，明知籠子裡的食物是場陷井，還是一頭栽了進去。
於是，我開始在病房裡姿意走動，一下看看窗外，一下佯裝伸展身軀，不過藉故觀察她。然而，幾次對上眼，她不但沒有迴避我的注視，反倒還禮拜性地微笑以報，對於這種無禮的注視似乎已經習以為常。
奇特的是，於她照料病人的期間，她的舉止在我眼中看來是顯得粗糙，甚至是粗魯的。然而流露於她臉上的神情，卻溫和地如同在照料襁褓中的嬰孩。其對比的強烈反而曝露出我矯揉造作的一面。不由得，我質疑起初稿的設定是否在一開始就偏離了方向。
每隔一段時間，她總會站在窗戶旁望著夾在高樓建築間的藍天。除了凝固般的雲朵和湛藍的天空外，我想不到還有什麼值得她花上這麼久的時間。
看著這樣的她的背影，愈是無法捉摸她的想法。且她那一頭及腰透出光澤的密長捲髮似乎有一股魔力，對於心有圖謀的我的目光，幾次失神，隨即被捲入迷宮般尋不著出路。
稍晚暮色垂落，整片昏黃灑落，病房裡原本已顯陰悶的氛圍更加肆無忌憚地籠罩在每個人的臉上。母親與阿爸像是被長輩輕撫完額頭的小孩般，稍後即沉沉睡去。
我再探過頭去，外籍女子依舊叮著窗外的天空，毫無一絲倦意。尋著她的目光，此時天空的顏色是一顆熟透的橘子，深沉的橙黃中還泛著片片嫣紅。這片鬼斧神工的自然美景，彷彿只是蒼天不小心在橙色的畫布上打翻了色盤。
她一直盼著的，就是此刻的來臨？
終於，趁著母親與阿爸沉入夢鄉的期間，「我們」鼓足勇氣，開口與她攀談。
「妳好。剛剛聽見妳說中文，妳來台灣很久了嗎？」我說，虛偽的字句和著虛偽的微笑。
她似乎很訝異我這突如其來的問候。收起驚慌的神色後，才說：「你好。」
「妳來台灣很久了嗎？」我又重複一遍。
「嗯，四年了。」她說。我才發現，她深邃的黑眸宛如鑽石一樣光可鑑人。我猶如站在照妖鏡前，看著扭曲變形的「我們」。
「別被影響！最高明的騙術始於一雙會發光的眼珠子。」「我」說，我第一次於他的情緒中感受到強烈的不安。
「你是透過仲介才從事這份工作的嗎？」我回過神繼續問道。
「嗯。」
「那一個月可以領多少薪水？」
「一萬四至一萬六之間。」她想都沒想即說。
就我粗淺的了解，以台灣籍的看護來說，一天看護八至十二個小時費用介於八百到一千二之間，就是仲介抽成一天也有六百元以上，眼前這個外籍看護，一天看護二十四個小時卻連六百元都不到。
不知道是她沒有戒心，還是我預設太多立場了。不由得，我自省「我們」的設定是什麼？以為她會為了薪水的多寡而表現出忿恨不平的情緒？
「別廢話了，切入重點吧！」「我」說，焦譟不安的情緒猶如一鍋沸騰的開水。
「這四年間，你不常回家鄉吧。妳不擔心家鄉的家人還有……男朋友嗎？」語閉，我猛地驚覺，這問題唐突地猶如在拷問犯人般。我怎會自大地竟以為我有這種權力？
忽地，她臉上禮貌性的微笑消失了。她抿起兩片唇瓣，紅黑色的雙唇裡頭似乎正醞釀著一股情緒呼之欲出。
「逮到了！逮到了！」就在「我」高聲疾呼的當下，她黝黑的面容驀地綻開笑顏，兩排健康整齊的皓齒似乎正闡述著她的心境。剎那，我彷彿看見白晝的艷陽於黑夜升起，一股暖流正源源不絕地流洩而出，溫柔地包覆著我。
「我家人都很好。我男朋友三個月前跟別人結婚了。是我媽媽打電話來告訴我的。」她說，雙眸間迸出一道柔和的光茫，彷彿只是在談論一件很久很久已不足掛齒的往事，「沒關係的。我這樣告訴我媽媽。」
「沒關係……怎麼……」我很想哭。
不一會兒，她笑著又上補一句：「沒關係的。」
第二次的「沒關係」是對著我說的。
到底，她於我身上看出了什麼端倪：我的企圖？我的卑劣？還是對病床上阿爸的愧疚感？不管她究竟看出了什麼。她選擇「原諒」我。原諒我混濁不堪的心靈。她以純粹的笑容在我心裡下了一場即時雨，洗滌我滿身的污泥。而我也彷彿真的被原諒了般，一股好多年已不曾出現過的感動漫開身心。此時，我彷彿淨身於一條名為寬容的溪流，那繃緊、總是充斥著對自己與社會不滿的心緒，都隨著清徹的水流付諸大海。
我們的對話，中斷於此。我沒有再提出任何問題。而她，依舊盯著窗外的天空，猶如告訴我她已道盡了一切。
然後，我轉頭看著鄰床上癱瘓的老先生。他睜著茫然的雙眸直盯著天花板。我想，不管命運女神待他如何，在這位外籍女子寬愛的照護下，他也已經沒有抱怨。
時間繼續前進。原本於我看來，凝固於病房裡陰鬱的氛圍，此時已不復在。不！應該說，我原本凝固的心靈化開後，這病房（這世界）原本的色彩才映入我的眼簾。它繽紛的色彩一直都在，只是我一直沒有正眼相待。
離開醫院前，我一直有種感覺。我和她以後將不會再見面了。這將是我們僅有的一次相遇、僅有的一次對話。然而……已經足夠了，不是？
１０
這一夜，我睡得很沉，幾乎才閉上眼天就跟著亮了。
起床後，我沒馬上走進浴室盥洗。而是走到窗戶旁，望著天空。任思緒靜靜地躺在遠遠、白白地雲朵上。
此刻我才終於體會外籍女子的心境。我幾乎不肯離開眼前這片安祥的景色，我想像她一樣，等待最美的一刻來臨，把自己完全奉獻出去。
只是……阿爸還在住院阿！
然而就在我簡單地盥洗完畢，準備前往醫院時，才打開家門，就看見一輛計程車停在家門口。車門打開的當下，我整個人立即被嚇得魂飛魄散。不為什麼，因為下車的是阿爸和母親。
「阿爸怎麼出院了？」我匆忙向前攙扶著阿爸。
母親無奈地接口說：「你阿爸說待在醫院也只是躺在床上而己，這樣還不如躺在自家的床好。」
「可是醫生不是說要再觀察幾天？」
「在家也能觀察阿！那種地方再多躺幾天，沒病也會躺出病來。」阿爸說。是錯覺嗎？連我也覺得阿爸的身體好像好很多了。
除了苦苦地一笑，還能怎樣！畢竟這樣的阿爸，才是我心目中阿爸該有的樣子。本來我還計劃著回到醫院後，要向外籍女子尋問她的名字。
至少……
我還欠她一句謝謝。
『後記』
時光荏苒，家裡的作習恢復常態後，一切似乎都沒什麼改變。阿爸依舊習慣下午時分騎機車到公園走走，他說他不想整天待在家裡沒事做，光看電視。回家後，阿爸總是早早入睡。然而大部份的時間只是閉著眼睛，睡不著覺。我和母親就是掛心，但除了定期陪阿爸回醫院做複檢，其他能做的，卻十分有限。
我呢？自從「我」安份地「暫時」消失以後。我發現，其實我也沒什麼重大的改變，除了開始工作和多了一個看著天空發呆的習慣外，依舊時常埋首於灰暗苦澀的故事裡。只是每當我於陌生人或是親朋好友中汲取創作題材時，我總會努力地記住他們的笑容。因為外籍女子讓我體會到「單純的感動」其實存在於每個人的心中，而那也是故事裡角色的靈魂所在。
一篇充斥著暴力、色情、衝突和劇情的故事只是一種發洩，只是一篇自我安慰的文章而已。
「我」呢？我明白他只是暫時躲進我心底而已。他會回來的。那一雙蟄伏於黑暗審視著我一舉一動的雙眸，就是最好證據。不過，他猜不到的是，不管他什麼時候回來，我都已經做好「接受」他的準備了。
後來，我做了一個夢。
夢見我和「我」一同躺在醫院的病床上。我的病床靠窗，窗外的陽光直直灑在我的臉上，溫暖宜人。而「我」的則是靠內側，由於中間隔著粉紅色的簾幕阻擋了陽光，「我」那邊幾乎籠罩在一片昏暗中。
「嘿！天氣很好耶，我把簾幕拉上，讓你也感受一下好嗎？」我說。
「不用了，你自己享受就行了。我比較適合這種氣氛。」「我」像個鬧彆扭的小孩一樣。
「不要嗎？我以為當時你也被感化了？」我故意調侃他。
「笑話！我是你的黑暗面阿，哪這麼容易被淨化。」
「哈，這個我知道。其實我想謝謝你呢！」
「謝謝我？被我羞辱地還不夠嗎？」
「如果不是你，我到現在還認不清自己哪！只會一直活在自己建構的世界裡，不斷地抱怨這個世界，然後再安慰自己。以為沒有人懂我。其實是我沒有用心相待阿！」
「……」
「真的啦，謝謝你！那我要把簾幕拉上了哦。」
「就說不用了，還……隨便你啦！」
此時，房門打開，外籍女子走了進來，她的臉上依舊掛著祥和的笑容。她走到兩張病房之間，手抓著簾幕，先看著我對我點頭致意，我同樣微笑以報。然後她又轉過頭去看著「我」那邊。
不知道「我」現在是什麼表情呢？
「真雞婆。」「我」不甘似弱地說。
「沒關係的。」外籍女子說。動手拉上簾幕。
幾乎在整間病房灑滿陽光的當下，我就醒了。
後來，當我再次憶起這個夢時，依稀記得「我」在最後一刻好像仰起嘴角，笑了。
我想，就是「我」，在那太陽般的笑容下，也被「原諒」了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