細川龍馬夫婦和細川舞子是在告別式正要開始時邁入靈堂的,和他們一起進來的是細川護熙、老管家谷村四朗一家以及幾個大家都不認識的小孩。細川龍馬夫婦和細川舞子理也不理其他人,逕自走到父親靈前跪坐下來,嘴裡喃喃自語似在禱告些什麼。

雪乃夫人看到細川龍馬兄妹的作派,冷笑著正想說幾句諷刺的話時,卻見門口又進來三個不認識的人。這三人倒是甚為守禮,可是他們報上的身份──中華民國駐日大使陳之邁與大使館秘書──卻是讓雪乃夫人眉頭微微一皺。再等陳之邁行完禮後和那個叫田島京的傢伙打起招呼來,雪乃夫人就很不高興了。

不過,雪乃夫人仍是不太在意的。她知道細川龍馬兄妹在台灣有些關係,可是那個小島的大使又有誰看在眼裡呢?只是,她的冷笑才剛完,門口又來了兩輛車,等這兩輛車上的人進來報出身份後,雪乃夫人的臉色就變了。事實上,臉色變色的可不只是她,如果她能往大山雄平在的地方望去,就會發現她的父親的臉色已是陰沉如水。

進來的四個人都是歐美人,這在一般日本人的葬禮上是很罕見的,更何況這四個人裡面竟然有一個是美國駐日大使館的參贊,說是受了甘迺迪家族的委託來弔唁的;另兩個英國人也是英國駐日大使館的秘書,說是代表香港總督來弔唁的。從他們鞠躬行禮後就指名要和細川龍馬談話一事,只要不是瞎子都會知道他們是為誰而來的。

英美兩個大使館的人出現,在參與告別式的人們之間引起一陣騷動。可是他們的竊竊私語才剛開始,門口又進來一個中年男子。多數參加告別式的人都不認識這個中年男子,可是應大山雄平之邀而來的幾個政治家都坐不住了,因為他們都認出了這人是佐藤榮作總理的秘書官楠田實。

然而,更令這些應大山雄平之邀而來的政治家驚訝的是,楠田實對雪乃夫人只是淡淡地致意,對想要急著和他拉關係的政治家們也只是點了點頭,卻是直直走到細川龍馬身邊,以不大卻能讓很多人聽見的聲音,表達了總理大臣對於細川龍馬父親逝世的哀悼之意。這麼明顯的政治訊號,如果這些政治家們還搞不清楚那就是白混了。

雪乃夫人的臉色很難看,大山雄平的臉色一樣也是黑到底了。他不知道細川龍馬怎麼能有那麼大的能量,但他很清楚,這場政治較量大山家是輸了。但他仍不服輸,因為只要細川重原的遺體被火化了,就沒人能否定細川重原是病死的。如此一來,他的兒子要脫身的難度就不高了。

因為英美兩國使館的人和楠田實的出現,告別式的氣氛變得很奇怪。所有人的目光都盯著細川龍馬,但他卻只是和老婆、妹妹跪坐在那裡。直到告別式將要結束時,才見細川龍馬伸手輕拍了鶴田遙的手,然後鶴田遙就起身走出靈堂。這個動作很突兀,眾人正納悶著鶴田遙這是要幹什麼時,卻見靈堂門口嘩地進來一大群人,把大家嚇了一跳。

進來的是由宅間信彥帶領的熊本刑警,他們其實早到了,只是在細川龍馬的要求下刻意等到告別式結束時才進來。這時只見宅間信彥大步走到雪乃夫人面前,拿出一份公文說:「是細川重原的遺孀細川雪乃吧,我是熊本北警署的宅間信彥。我這裡有檢察署和法院頒佈的強制令,根據大山輝的口供,我們懷疑細川重原是死於謀殺。因此,在完成驗屍程序前,細川重原的遺體不得火化,也不得下葬。」

宅間信彥語畢,現場眾人都是一片譁然,許多人都望向雪乃夫人,而後者在轉頭看了一眼臉色鐵青的父親後,似乎是想清楚了什麼,立即又轉頭瞪著細川龍馬,咬牙切齒地說:「是你!你為了謀奪家產竟然用這種手段!」

細川龍馬搖了搖頭,卻是抿著嘴不接這話題。但他不回話,已經到了爆發邊緣的細川舞子卻跳出來接了這話題,狠狠地說:「什麼謀奪家產,哼,妳那個弟弟都招供了,是你哥哥與那個叫和賀的傢伙謀殺了我父親,妳敢說妳不知情嗎?」

「輝說的?」雪乃夫人一臉不信的樣子,大聲說:「你們對我弟弟做了什麼?」

擺出一張棺材臉的宅間信彥插話說:「大山輝涉嫌昨晚一樁謀殺案,已經被捕。同案被捕的還有一個叫西岡裕二的律師。此外,同樣涉入此案的大山健一及和賀洋介在逃,但我們會抓到他們的。」

宅間信彥的話才說完,細川舞子就語氣不善地對雪乃夫人說:「他們指使一個小混混開卡車想撞死我和龍馬,卻誤撞了俊作伯伯一家。由奈嬸嬸、久美子以及久美子的先生死了,俊作伯伯、他的兩個兒子以及開車的高田都受了重傷。那個兇手當場被捕,也在現場的大山輝逃了沒多久也被捕了。而大山輝在接受偵訊時,又招認和大山健一等人共謀殺害我父親。」

雪乃夫人的臉色更白,但她回頭望了一下父親後,還是搖著頭說:「我不相信,我要見輝。」

宅間信彥皺了下眉頭,正要說話時卻見荒川警正急急跑了進來,後者一跑到宅間信彥身邊就說:「大山健一與和賀洋介跑了,他們搭上了早上第一班去香港的飛機!」

宅間信彥的臉色更沉了,瞥了一眼這時已走近的大山雄平,他知道這八成是大山雄平策劃的。咬了下牙後,他冷冷地對雪乃夫人說:「妳能不能見到大山輝,這事得由檢察官來決定。現在我的職責就只是執行強制令,希望妳不要妨礙我們執行公務。」

……………

葬禮被強制中止後,陳之邁和英美兩國大使館人員又向細川龍馬表示了哀悼之意後就走了,但楠田實卻沒急著走。在他的要求下,細川龍馬帶著他去探望了仍在昏迷中的細川俊作等人,然後楠田實才表達了日本政府希望細川龍馬兄妹把海外的資金匯回日本投資的請求。

細川龍馬對楠田實的要求毫不意外,他早知在倫敦炒匯的動作瞞不過英美日這幾國政府,更何況他和妹妹還各拿了兩億美元協助台灣發展,以國民黨那四處漏風的保密能力,日本政府要不知道才叫奇怪。三年前東京奧運後日本經濟一度陷入不景氣,日本政府為進行公共建設刺激景氣發展,還發行了戰後第一次的建設國債以籌款。而在戰後經過十餘年發展逐漸興旺的民間企業,也在這波不景氣中受創甚重,許多公司都因流動資金不足而倒閉或進行合併。像索尼就因第一代彩電製作成本過高市場反應冷淡,在不景氣下發生嚴重財務危機,而不得不向日本開發銀行貸款一億五千萬日圓。

也就是說,雖然這兩年來在佐藤榮作政府的努力下日本的經濟已經逐漸擺脫不景氣,但整體市場上仍有資金不足的狀況。在此情況下,日本政府當然希望細川龍馬兄妹在倫敦外匯市場上所賺取的鉅額利潤能夠回流到日本國內市場。

對於楠田實的要求,細川龍馬毫不做考慮地就答應了,但對於匯回多少及如何投資,他都說等過幾日回東京時再說。楠田實對此很滿意,因為他這次的任務就是要得到細川龍馬的承諾,而且現在確實也不是細談此事的時機。

等楠田實一離開,細川龍馬的臉色就陰沉起來了。他先要妹妹去招呼謝文堂等人,等房間裡只剩下他、鶴田遙、細川護熙、田島京和武田雅彥時,他才對武田雅彥說:「武田,能不能替我去一趟香港?」

「香港?」武田雅彥一愣,隨即就明白細川龍馬要幹什麼,點頭說:「沒問題,我下午就可以上飛機。不過,你要我怎麼做?」

細川龍馬望了一會窗外陰暗的天色,這才轉過頭來說:「你把大山健一與和賀洋介的資料帶過去,把事情的全盤經過告訴若林和木村。你告訴他們,請他們動用所有的關係把這兩個人找出來,我要讓這兩個傢伙回日本受審。告訴他們,我懸賞一百萬美元,但我要活人,不要把人弄死了。」

「一百萬美元?」旁聽的細川護熙噎了一下,詫異問道:「龍馬,你哪來這麼多錢?」

「上個月和朋友買賣英鎊大賺了一筆。」細川龍馬隨口回覆了細川護熙的疑問後,就轉頭問田島京:「田島,能不能盡快查一下我家的財產狀況?我要知道現在我家和大山家的糾葛有多深。還有,順便查一下大山家的所有情況,越詳細越好。」

「這,恐怕有點難度……。」田島京一臉為難,斟酌著說:「之前關於你家和大山家的那些糾葛,都是透過俊作先生和他的兒子知道的。但現在他們變成這樣,短時間很難幫得上忙。如果讓舞子以百貨公司和商社大股東的身份出面,是可以查到一些,但恐怕很難查到全部。至於大山家的情況,我這裡恐怕只能查到一些公開的資料。」

「嘿!龍馬,我有辦法。」細川護熙等大家都看向他之後,才得意洋洋地說:「田村洋一兼職當偵探的,他對福岡很熟,應該可以幫這個忙。」

「田村呀……,」細川龍馬想起那個大塊頭,微笑說:「那好,等一下你請他過來,我還得感謝他呢!」

說完他擰著眉心想了一下,又對細川護熙說:「護熙,現在俊作伯伯變成這樣,那個熊本發展協進組合就得靠你了。還有,那本消費者權益報導的雜誌什麼時候會出刊?」

「其實隨時都可以出刊了,可是……,」細川護熙遲疑一下,這才說道:「我查了一下後才知道,原來現在日本大部分的家庭仍是使用較便宜的米糠油當主要食用油。我們如果刊出米糠油製程可能有問題的文章,會不會引起社會恐慌?」

細川護熙的憂慮不無道理,所以細川龍馬一聽之下也猶豫起來。

他相信謝子言的預言,相信下個月卡耐米倉庫株式會社生產的米糠油會出大問題。從幾個學者專家的研究來看,米糠油現有製程的風險確實太高,且一旦發生多氯聯苯中毒,其後果十分可怕。就細川龍馬的本心而言,他是不希望發生這種悲劇的。如果這時揭露米糠油現有製程潛藏的危機,應該多少會讓公眾以及生產廠商有所警惕,就算仍無法避免悲劇的發生,但至少可以減少受害者人數吧!

但是,他也不得不承認多數的公眾是缺乏深思與判斷力的,要不然一九三七年萬聖節時一則廣播電臺的外星人入侵假新聞,也不會讓美國東部數百萬人陷入恐慌與暴動中了。同樣的道理,這時公布米糠油現有製程可能隱藏多氯聯苯中毒的危險,確實可能會造成公眾過多的恐慌。畢竟只要不受污染,米糠油仍是安全健康又便宜的食用油脂,如果公眾因過度恐慌而全面拒絕使用米糠油,那不但會造成一般市民生活負擔加重,也會殃及許多無辜的食用油生產廠商。

何況,現在他家與大山家已是勢同水火,如果這時揭露米糠油現有製程潛藏的危險,下個月就一語成讖,會不會讓人以為米糠油中毒是細川家搞的鬼?

細川龍馬現在面臨的情況,是他幾個月前所未想到的,所以他左思右想了一會兒,卻是難以遽下決心。這時武田雅彥實在是看不下去了,插話說道:「你擔心那麼多幹什麼?明知現在米糠油的生產方法有高度風險卻沉默不語,這是對公眾的犯罪。何況,我們又不是只有揭露米糠油製程的問題,我們可是還花了三千萬圓建立了食用油脂安全檢測實驗室,現在那批專家每天都在檢測從全國各地買來的米糠油,我們有能力在最短時間內對有問題的米糠油發出警報的。而……」

「等一下!」細川護熙打斷武田雅彥的話,詫異問道:「你們什麼時候建立了這樣的實驗室,我怎麼不知道?」

武田雅彥翻了個白眼,有點不耐煩地回說:「十月時在東京成立的,是我一手處理的,怎樣,你有意見?」

細川護熙不敢講話了,因為這時他才想到,似乎在那本即將出版的刊物中就有一篇現在日本所有米糠油產品的檢測報告。只是當初他還以為這是細川龍馬找了哪個大學實驗室做的報告,卻沒想到竟然是砸了大錢特地成立一個常設性實驗室的產物。

這時只聽武田雅彥又說:「現在我們已經取得新製程的專利,請東京工業大學設計的新製程生產設備也下單訂製了,只是原本負責籌建這家新公司的俊作先生出了事,但龍馬你可以再找一個人來接替這工作嘛!只要新工廠成立,證明新製程製造出來的米糠油是便宜又安全的,而且我們也願意授權其他公司使用這種設備,那我們就是對國民的生命安全有貢獻,社會輿論最後會站在我們這邊的。」

細川龍馬蹙了下眉頭,沒有立刻回話,而是看向田島京。田島京會意,仔細斟酌了一下,這才點點頭說:「武田的建議不是不可行,但不管你花多少錢,恐怕一年半載內都很難大規模生產米糠油,因為你根本買不到足夠的原料。不過,如果你決定揭露現行米糠油製程的危險性,那我認為無論你設不設立食用油工廠,一定都會遭受到排山倒海般的壓力。但,龍馬,如果不先發出預警,一旦出了事你的心能安寧嗎?」

細川龍馬又沉默了一會兒後,輕聲問道:「那有沒有辦法在短時間內提供大量安全便宜的食用油?」

「你還真想當救世主啊?」田島京不以為然地嘟嚷一句,想了想之後無奈地說:「那這家食用油工廠不能只生產米糠油,你可以先從國外進口原料生產豆油,盡可能把生產成本降低,這樣可以壓低豆油的售價。至於米糠油,可以先與農業協同組合簽約,獲得穩定的原料。如果你想在短時間內將新製程推廣開來,你還可以和各地農協合作建立米糠油製造廠。」

  細川龍馬笑了,覺得田島京最後的主意還真是不錯。他瞥了一眼心神不定的細川護熙,一槌定音說:「護熙,按照原計畫把那幾篇文章刊出來吧!米糠油是大山家公司的主要產品,不管是為了報仇還是為了國民的健康,我們都必須對公眾提出警告。我會立刻成立一家食用油公司,依照田島剛剛的建議去做。這家公司……嗯,我會和谷村管家談談,如果他願意,我想這家公司就由他和他的兒子徹也來經營。不過,你得幫他們和農協談判。」

  細川護熙有點無奈地點頭答應,嘴裡卻還是嘟嚷著:「這該讓俊作叔叔來做的,這種事谷村管家哪懂啊……!」

  眾人一聽細川護熙提起細川俊作,心情都很沉重。細川龍馬重重嘆了口氣後問鶴田遙:「遙,久美子的孩子還好吧?」

  鶴田遙先是搖了搖頭,隨即又點頭說:「早上醫生才幫他們打過針,我先前去看的時候他們還在睡覺……唉,這幾個孩子真可憐……。」

  細川俊作的女兒久美子出嫁後隨先生住在長崎,因為要參加細川重原的葬禮,昨天下午夫妻倆帶著兩個孩子回來熊本。昨晚天冷,細川俊作讓家裡幾個未成年孩子留在家裡,帶著一家人先去參加通夜,卻不幸當了代罪羔羊,當幾個孩子見到血淋淋的車禍現場時全都嚇壞了。昨晚久美子的小孩就開始發燒了,更重要的是他們受的心理創傷太嚴重,恐怕要很長一頓時間才能痊癒了。

  細川俊作一家可以說是代細川龍馬兄妹受過的,所以這時鶴田遙想起久美子的孩子心頭就是沉甸甸的。而細川龍馬也不好受,沉默了一會兒後,他黯然地說:「遙,我記得久美子的先生是長崎原爆倖存的遺孤,好像他家已經沒有親戚了。現在久美子夫妻倆又都死了,我們有義務幫他們撫養小孩。如果俊作伯伯不反對,我想收養久美子的孩子。」

  鶴田遙點點頭,心裡卻是想起謝子言,就提醒說:「龍馬,我們得告訴阿言這邊發生的事,如果不是他那一通電話,我都不敢想現在我們會是怎樣。」

……………

  這時候在台北的謝子言還不知道,他無意中又改變了一些人的命運,現在他只知道他的心情很不好。

昨天傍晚和細川龍馬夫婦及細川舞子講完電話沒多久,他家餐廳的快腿伙計布袋就慌慌張張地跑來謝家,說是他接到老家來的電話,他媽媽在田裡跌了一跤把腿跌斷了,人是被送去了醫院,可是醫院要先收到一萬塊手術費才肯動刀。布袋的家裡很窮的,東拼西湊又四處借錢也只籌到了三千元,布袋的妹妹只能打電話叫布袋設法借錢。可是布袋一個月的薪水才八百元,他又幾乎都寄回家了,身上根本沒什麼餘錢,就只能想著向老闆借錢了。

江寶蓮一聽臉色很凝重,她年輕時當過護士,可是知道再拖下去會出人命的。家裡的現金只有幾千元,禮拜六晚上銀行也沒開門,她乾脆拿了十五根一斤重的金條交給陳金楠、謝淑雅夫婦,要他們立刻陪布袋南下。江寶蓮還怕會來不及,又打電話去嘉義市找嫁去那裡的妹妹,請妹夫跑一趟布袋鎮去敦促醫生先開刀救人。她那個妹夫是嘉義縣政府的公務員,應該有辦法讓醫生就範的。

謝子言把這一切看在眼裡,卻知這一次大姑丈和大姑是只能去幫布袋家辦喪事了,因為他是直到現在才想起來,似乎布袋的母親就是在這時候過是的。他還記得前世他考上大學時布袋請他吃飯,酒喝著喝著布袋就說起了他母親逝世時的事,一個三十幾歲的大男人就在餐廳裡嚎啕大哭起來。那也是他最後一次見到這個為他家工作了二十年的忠心員工,因為那一晚布袋就因喝的太醉,不小心從住處樓梯上摔下來摔死了。

謝子言重生以後,一直念著要改變身邊親友的不幸命運,其中就包括布袋這個善心又實誠的大哥哥。可是他偏偏忘了布袋的母親就是在這一年出事的,現在木已成舟他才想起來,心裡實在是悔恨愧疚得很。

愧疚像塊大石堵在胸口,加上擔憂細川舞子的安危,負面的情緒折騰了謝子言一晚,直到快天亮時他才睡著。等他醒來時都已是早上十點多了,醒來後立刻挨了老媽一頓罵──林貴子可是不許孩子睡懶覺的,然後謝子言又發現外頭下著雨,這讓他的心情更沉悶了。今天可是他家的出版社門市開幕的日子,但外頭又濕又冷的,他是鐵定不能去看熱靠的。

好在到了中午,日本那邊來了電話,雖然電話裡語焉不詳,但知道了細川舞子平安無事,謝子言的心頭大石才算放下了一半。到他午睡醒來見到愛莉.藍德瑞後,他的心情就變好了。

「愛莉,妳怎麼……唉呀!」

謝子言話才說了一半,頭上就挨了一記,然後就聽林貴子罵道:「阿言,你越來越沒禮貌了,要說愛莉阿姨!」

「又打我的頭,頭打多了可是會變笨的……。」謝子言心裡哀嚎,可是他可不敢說出口,只能乖乖地行禮問好。

謝子言那一閃即逝的委屈眼神都落在前紐約州小姐的眼裡,不過愛莉.藍德瑞可是很支持林貴子教育孩子的態度,所以她不僅沒為謝子言求情,還笑嘻嘻地指者在客廳角落玩家家酒的兩個小女孩對謝子言說:說:「阿言,我可是幫你帶聖誕禮物來的,你要對我有禮貌才行哦!你看你姐姐和阿容都叫我阿姨,你也得叫我阿姨才行哦!」」

「聖誕禮物?」謝子言選擇性地遺忘愛莉.藍德瑞的話,指著放滿小半個客廳的一堆包裹說:「這些都給我的?」

前紐約州小姐翻了個好看的白眼,沒好氣地說:「阿言,你也太貪心了,這裡的禮物可是要給幾十個人的……。」

原來愛莉.藍德瑞是受威廉.衛斯理之託,替他與希望之鴿送禮物來的。而且,威廉.衛斯理和馬克斯.史密特兩人特別細心,他們不只是送給謝子言禮物,連謝家其他人、細川舞子、松井陽子、林文定、周立春的禮物也都寄來了。除此之外,讓寫子言訝異的是,竟然連哥倫比亞唱片公司都送了一件份量頗重的禮物──一架兒童用的三角鋼琴。不過這玩意兒的體積不小,現在還擱在美軍倉庫裡。

謝子言的腦筋轉得很快,一聽愛莉.藍德瑞說了這些禮物的來歷,立即脫口問道:「愛莉阿姨,馬克斯他們的唱片是不是賣的很好,不然哥倫比亞唱片幹嘛要送我鋼琴?還有,馬克斯他們是不是不回來過聖誕節了?」

愛莉.藍德瑞秀眉微揚瞪著謝子言,有點被謝子言的推理能力嚇到,但她旋即就想到眼前這小孩的不平凡之處,點點頭笑著說:「是啊,他們的唱片很成功呢,比爾寄來了他蒐集的媒體評論,你看一看就知道了。」說完,她就從一個大手提袋裡拿出了四個大卷宗夾放在桌上,然後她就又和林貴子聊起來了。

林貴子是個很另類的人,她雖然喜歡看美國電影,卻是對英語歌曲毫無興趣。所以當初聽說美國的大唱片公司要買謝子言「亂哼亂唱」的那些東西時,她的直覺反應就是「美國人的錢多到沒地方花了」。至於這會帶來多少的利益,她是完全無概念。要不是後來去日本時看到銀行戶頭真的匯進來一大筆錢,她還真不清楚她兒子亂哼的東西有什麼價值。

可是,等弄清楚謝子言亂哼的那些東西多值錢後,林貴子卻也是高興不起來。她向來認為錢夠用就好,錢太多會招惹麻煩的,而且每個人的福份就是那麼多,多賺了錢就會在其他地方有損失。對於謝子言這麼小就賺了那麼多錢,她可不認為是好事。最近謝子言的身體健康狀況又亮起紅燈,讓她更篤定了她的看法。所以她現在只要一聽到謝子言又賺了錢就心煩,就會趕快想著怎樣幫她的寶貝兒子派好人卡,希望捐錢做好事能為謝子言添點福份少些災厄。這會兒她聽愛莉.藍德瑞說謝子言又賺了一大筆錢,這些錢還是不能匯回台灣的,就又趕緊問起怎麼在美國為她這個不省心的兒子派好人卡了。

謝子言知道老媽的心病,見兩個大人自聊自的,愛莉.藍德瑞似乎忘了他剛剛問的希望之鴿幾人何時回台的問題,只能識趣地在一旁自己翻看那幾個卷宗夾。只是,他才翻開第一個卷宗夾,就被那篇剪報的標題嚇了一跳。

「誰殺了披頭四?哇咧,披頭四怎麼這麼早就被人幹掉了?」謝子言心裡大聲吶喊,可是等他仔細看了內文,卻是不禁暗暗叫苦。

這篇《洛杉磯時報》上的文章寫著,根據英國《衛報》的報導,披頭四合唱團傳出即將解散的消息,而據說團員間早已不合的披頭四之所以最終決定解散的導火線,是保羅.麥卡尼因傷可能從此告別樂壇,偏偏這個消息使他主導的《奇幻之旅》專輯因而大賣,使得約翰.藍儂自尊心嚴重受損,遂決定退出樂團單飛。

《洛杉磯時報》指出,如果披頭四真的解散了,那無異於宣告披頭四被希望之鴿殺掉了,因為據可靠人士指出,保羅.麥卡尼之所以受傷,是因為他在聽《希望之鴿》專輯時深受震撼而昏倒,頭部不慎撞擊到桌角導致腦內出現血塊。

《洛杉磯時報》用《希望之鴿》專輯的銷售成績,來證明一個偉大的樂團正在興起。根據這篇文章的說法,《希望之鴿》這張專輯上市才兩週,在北美與英國已經共賣出了一千八百五十萬張,而且銷售量還在急速竄升當中。依照這種熱銷速度,最後就算不能打破今年上半年披頭四《比伯軍曹寂寞芳心俱樂部》三千二百萬張的紀錄,應該也可以達到三千萬張的驚人成績。

謝子言看完這篇報導後,首先湧上心頭的是一種惘然若失的惆悵。因為現在台灣的報紙上看不到關於西方流行音樂界動態的報導,他又有一陣子沒聽美軍電台了,所以完全不知道保羅.麥卡尼的事,不知道自己的小翅膀竟然把這個他極欣賞的音樂人給搧成半身不遂,讓披頭四提早解散了。當初他開始剽竊那些歌曲時,從沒想過會產生這樣的影響。

身為導致一個偉大音樂人音樂生命終結的罪魁禍首,他沒有什麼罪惡感,卻有著說不出道不清楚的悵然。只是他也知道,就算能再做一次選擇,他還是會選擇走上盜版之路的。

而在惆悵之後,謝子言立即又感到煩惱了。他對媒體生態十分瞭解,當然看得出這篇文章有明顯公關運作的痕跡。他不得不承認,這篇文章確實有助於提升《希望之鴿》這張專輯的銷量,但他可不認為這種行銷手法是好事。姑且先不論這可能引起披頭四支持者的激烈反彈,單單這可能使公眾更加關注這種專輯裡歌曲創作者,就會讓他擔憂身份暴露的問題。

謝子言絕非圮人憂天,因為從其他好幾篇剪報中,他看到歐美的媒體確實對這個署名夢想家的創作者十分好奇。好在至今哥倫比亞唱片和希望之鴿成員都是守口如瓶,威廉.衛斯理甚至還在受訪時刻意誤導,使人以為這些歌是希望之鴿成員集體創作的成果。

看到了威廉.衛斯理受訪的剪報,謝子言忍不住趁兩個大人說話的空檔問道:「愛莉阿姨,他們什麼時候要回來啊?」

正在與林貴子討論如何處理那架三角鋼琴的前紐約州小姐轉過頭來,笑嘻嘻地回說:「唱片的宣傳活動過兩天就結束了,雖然哥倫比亞唱片公司希望能再延長一個月,但黛和馬克斯都沒同意。安迪和安吉會繼續配合哥倫比亞唱片,大概要明年二月中才會回台灣;黛和馬克斯會先回各自的國家過聖誕節,等一月四日參加在倫敦的新唱片發表會及簽名活動後,他們才會再來台灣。比爾要和父母去西貢探望他弟弟,然後去新加坡、馬尼拉和香港檢視希望音樂分公司籌備的進度,應該要一月中才會回來吧!」

謝子言在心裡暗暗翻了個大白眼,他剛剛可是聽到這女人向他老媽說因為必須去一趟西貢,這才把聖誕節禮物提早送來的。 他剛剛還在想這女人忽然跑去西貢做什麼,現在可終於明白是要去拜見情郎的父母。

只是,這下謝子言又想起中情局那些傢伙了。不是說已經確定了他提供的情報的正確性,怎麼還沒聽到美軍動手的消息?那些傢伙該不會是想過完聖誕假期後再說吧?依照越戰時美軍與南越政府那破到家的保密工作,這可不是好事啊!

……………

基本上,謝子言替駐越美軍和南越政府擔憂,怎麼看都像是狗拿耗子多管閒事。只是,像他一樣喜歡多管閒事的人還真不少,比如木村由伸就是一個。

由於還得回東京拿護照,武田雅彥是搭十二月十七日最後一班飛機到香港的。因為時間太晚了,無法搭渡輪到香港島,若林俊彌與木村由伸在啟德機場接了武田雅彥後,乾脆就一起住進了半島酒店。

在去酒店的路上,武田雅彥就已經把這幾日發生的事大致說了一下。等到了半島酒店後,若林俊彌就想立刻打電話給呂樂。雖然半個月後呂樂就要從警隊退休了,可是他即將出任神盾保安的總顧問,又促成了新世界實業拿出鉅資,成立一個協助傷殘和退休警員就醫與再就業的公益基金會,並且出任這個基金會的主席,所以未來幾年仍能對香港黑白兩道有相當大的影響力。想要把大山健一及和賀洋介揪出來,不靠呂樂是不行的。

然而,就在若林俊彌拿起電話之時,卻聽木村由伸說:「若林,先等等,我們得先商量出個計畫再找呂樂。」

若林俊彌一愣,脫口說道:「就是要呂樂他們幫著抓人,哪還需要什麼計畫啊!」

「拜託,事情沒那麼簡單好不好。」木村由伸翻了個白眼,然後皺著眉頭解釋:「這兩個傢伙為何是來香港,而不是去離日本更近的韓國或台灣?我不相信他們是到了機場後隨便找一班能離開日本的飛機就跳上去,他們應該是特意選擇來香港的。」

武田雅彥醒悟過來,點頭說道:「沒錯,他們一定是認為在香港比較安全,才會特意跑來香港的。」

「恐怕不只是這要……,」木村由伸表情凝重,沉聲說道:「香港是個偷渡的轉運點,只要有錢,就可以買到新身份和幾可亂真的假護照。但不管他們是為了什麼跑來香港的,他們在香港應該都有些關係,能找到人掩護他們。如果是這樣,這些掩護他們的人極有可能是日本人。這麼一來,香港警察要找出他們的難度就很高了。」

武田雅彥知道木村由伸說的沒錯,因為大平洋戰爭結下的歷史恩怨,基本上除了台灣之外,亞洲各地的日僑都很少與當地人密切來往,在港的日本人也是這樣。在這種情況下,無論是香港的警方還是黑道,都很難打入自我封閉性很強的日僑社區,如此當然也不容易把大山健一及和賀洋介找出來。

不過,若林俊彌可是覺得木村由伸擔心太多了,只聽他不以為然地說:「木村,那是香港警察要擔心的事吧!我才不信在一百萬美元的誘惑下,香港警察不會拼命去克服困難。」

木村由伸也不惱,只是蹙眉說道:「若林,你說的也有道理,但是你想過沒有,如果日本警方沒有要求香港警方協助,那香港警察用什麼理由去抓人?就算他們抓到了人,又要怎麼送回日本?」

只是,若林俊彌似乎與木村由伸八字不合,只見他嘴角一撇,語帶嘲諷地說:「嘿,你是以為日本的警察都不做事嗎?他們有可能不請香港警察協助嗎?」

若林俊彌語氣中隱含的挑釁意味,讓武田雅彥暗暗皺眉。他不知若林俊彌與木村由伸間發生了什麼衝突,但這絕非什麼好現象,然而他也知現在不是探究這個問題的時候,所以他也不等木村由伸回話就搶著說:「若林,木村的擔憂是正確的。關於細川伯父的死因,在驗屍報告出來之前,沒有足夠的證據證明他是被謀殺的,因此警方不能單憑大山輝的口供就通緝大山健一與和賀洋介。至於昨天發生的謀殺案,行兇者只供稱是大山輝指使的;雖然大山輝供稱其他三人與他合謀,但除此之外並無其他有力證據證明大山健一及和賀洋介涉入。而且,我相信大山家會動員一切力量阻擾警方的偵察,所以恐怕這幾天內日本警方都不會要求香港警察協助抓人。」

若林俊彌沒想到他的好麻吉武田雅彥竟會站在木村由伸那邊,臉色有些難看地瞪了武田雅彥一眼,就轉過頭去不理兩人。武田雅彥見好友一副小孩子鬧脾氣的樣子,既是好氣又是好笑,決定先不理這傢伙,轉頭問木村由伸:「木村,你有什麼辦法嗎?」

木村由伸遲疑了一下,這才說道:「其實我們可以在香港所有的報紙刊登大版面的尋人廣告,我們就說若有人提供大山健一他們下落的情報,一經證實後可以得到十萬美元的報酬。如果有人幫我們找到他們的屍體,一具屍體報酬五十萬美元。除此之外,我們可以跟呂樂他們說,如果是他的部屬或朋友幫我們找到屍體,我們會每具屍體再加碼十萬美元,也會另外贈二十萬美元給兩位總探長。」

武田雅彥和若林俊彌都是倒抽一口氣,這分明就是買兇殺人嘛!而且,這還是大剌剌地在報上登廣告買兇殺人!

木村由伸見到兩人的表情,知道他們在想什麼,坦然自若地解釋:「我們要找的是『屍體』,也必須是『屍體』才能乖乖地讓我們送回日本去。至於這兩個活人為何會變成屍體,那不關我們的事。因為,登廣告的不會是我們,而是一個神秘的華人組織。嗯,據說這個華人組織專門追捕在太平洋戰爭時犯下重大反人道惡行的日軍。和賀洋介這個曾在山下奉文部隊服役的醫官,當然是幹過諸如活體解剖之類的惡行。至於大山健一嘛,嗯,他的年紀太小,應該還沒幹過什麼大壞事,但他的父親大山雄平是特高的人,特高的人幹的壞事會少嗎?大山雄平會派他的兒子陪和賀洋介這個惡魔來香港,想來一定是要進行某個大陰謀。既然這樣,那個華人組織自然不會放過和賀洋介他們。」

若林俊彌瞪著木村由伸,只覺得這個小白臉分明是隻頭上長角背後有尾巴的惡魔。武田雅彥卻是在腦中盤算這個方法的利弊,過了好一會兒,他才咬牙說:「好,我替龍馬同意這樣做。不過,我有兩個前提條件。第一,這事不能牽扯到龍馬兄妹和我們任何一個人;第二,也不能把新世界實業扯進去。」

木村由伸點點頭,微笑說道:「沒問題!我讓呂樂找馬惜如出面當人頭,給他一筆錢當經手費就好。馬惜如這個人雖然幹了許多壞事,卻很有《史記》裡寫的那些游俠的風範。像這種為他的同胞報仇又能賺錢的事,他應該會很樂意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