週一 3月 28, 2016 9:20 pm
我來到了人生工作的第一個舞台，杏秋楓。站在大門前的我無比渺小，一想到今後我就是心理醫師就感到激動不已。
想當初我在志願表裡填寫──不為辜負職銜，為夢想而光榮，為理想而驕傲。我作夢也想不到，這一段話會讓我成為正式醫師。
我非常感謝本院給我這個機會，這種機會恐怕不會有第二次了。
「你好，幸會。」
他是一位穿著西裝的中年男子，模樣相當氣派。
主管？第一印象很重要，那幾秒往往就決定了一個人後續的生死存亡，不知道我現在看起來幾分？
我茫然之餘，他又說了話。
「您是新進醫師嗎？」
男子手上拿著著一張表單，可能是人事變異表。
「是的，我是這的新進醫師。」
雖然反應很慢，也不算太遲。
「您叫做“芹”嗎？」
是的，我是長谷芹。
「對，是的。」
「我明白了。」
男子微笑了，他很有紳士風度，渾身散發高貴的氣息。
「芹醫師，請跟我來。」
我喜歡這個稱呼。
他向前走去，我緊緊跟著他。
＊
我進入了一間大樓，窗外的景象都是澄紅色的楓葉，醫院外的地面有特別的設計，空隙間注入了清水，看起來格外的美。
一段路後，男子走向櫃檯取出一項物品，外觀看起來是一張卡片。
「來，這是芹醫師的身分證明卡。」
男子伸出手來將身分證明卡掛在我胸口。
這張卡片除了能證明我是正式醫事人員之外，還能強調我的身分。雖然心理醫師名義上稱為醫師，事實上卻不是真的醫師，精神科醫師才是真正的醫師。心理醫師的工作是對病患進行觀察與檢測，醫院中地位比精神科醫師低，薪資也是同樣。
「先生，我該怎麼稱呼您呢？」
我的話讓男子拉開了外套，他拿出一張與我相似的卡片，上面紅字寫著〝後還醫院‧三區總長〞，全名是〝宮城澤希〞，顯然三區的所有人都歸他管轄。
此人來歷匪淺，不可招惹，不然我明天的晚飯就沒了。
「叫我澤希就好，請多指教。」
男子取出身分證明卡並掛在胸前。
「請多指教。」
「芹醫師不用在意，我職位雖然在管理階級，卻也只不過是虛有名堂罷了，放輕鬆，別太緊張。」
澤希總長面帶笑容，看起來十分親切。
「前輩，請多指教。」
我景仰他謙虛的氣度，他是一個不錯的好人。
「你的自傳上寫很期盼走入醫療體制奉獻所長，是嗎？」
不知道澤希總長是太無聊，還是太細心，他怎麼會突然問這個問題？
「是的。」
「祝您圓滿達成。」
澤希總長似乎想到了什麼，只是不好意思對我說。他是個社會經歷豐富的人又是一個主管，想要從他身上問到消息恐怕並不容易，還是別追問的好。
「來，我帶你去私人辦公室。」
我跟隨著他的背影移動。
區區的住院醫師居然有私人辦公室？我又不是精神科醫師……我有一股不安的預感。
「公立醫院有試用期與人事契約問題，你知道嗎？」
「我知道，若我不適任，我絕對不會為難您。」
「好自覺，我喜歡有自知的年輕人。」
他停在門旁一處的玻璃窗，窗外的景色相當宜人，很美。
看來，這裡就在中庭附近了。
「芹醫師，景色不錯吧？」
我很認同，事實沒什麼好否認的。
「對，很美。」
澤希總長推開了門，這動作出奇的輕盈，有種說不上來的圍合感。
「請進，這是您的辦公室。」
澤希站在門的外側，他以肢體動作指示我先進去房間。
＊
辦公室不小，裡面有床舖跟桌椅，除此之外還有私人置物櫃，放眼望去就是一間個人臥房。雖然很難相信，只用眼睛看真的很難相信這是一間辦公室……
「澤希總長，這就是我平常辦公的地方？」
「怎麼了，看起來很像個人臥室嗎？」
聞言，他頭低了下去，右手母指與食指稍微托腮。
是的，這意味著我會一直睡在這裡，猶如進入軍事營區。
「我只是絕得很喜歡而已。前輩，這附近好像沒什麼人的樣子。」
一路走來我沒有看到半個人影，感覺有一點恐怖，弄得這邊像白色鬼屋似的。
「是這樣的，杏秋楓總共分成四區。」
「我不曉得，麻煩您講解了。」
「一般人不會來這，因為三區是觀護區。」
我保持安靜，繼續傾聽他解釋──
「三區的勤務比較特殊，這的病人多有複雜精神症狀，醫生跟病人大多一對一觀護，工作很單調。」
澤希總長的說詞聽起來有點詭異，在他仔細講解完後我做出了以下分析──
一區急診區是最忙的一區，早晚２４小時開放，護理人員非常辛苦。
二區是一般民眾掛號看診的地方，稱為一般區，沒有什麼特別之處。
四區監護區設有最多的加護病房，也是唯一擁有安寧病房的單位，住在裡面的人都是急重症者居多。由於壓力大的關係，裡面的醫療人員流動率很高。
三區觀護區，位於此區的醫療人員都有特殊執掌，除了假日外，人員必須全天待命。此區的醫師幾乎都是精神、心理、職能復健等專業，其他醫療人員也多專攻心理衛生。由於三區專職於心智照顧，此區又稱精神病症中心（說難聽點就是精神病院）。這裡的醫生不但休假少，彈性也少，工作時間都在院內常駐，無特殊事由不能長期外出，聽起來有點像監牢。
講白了，從今以後我必須要靠自己搞定我的病人，而且對方很可能有複雜的心理問題。
「內部指派我的工作為何？」
「您有一位專屬病人，我現在就帶你過去，你今後只需要面對她一個人。」
專屬病人？對方是發生了什麼問題需要一名心理醫師陪那人一整天，而且就只是為了一個病人？
我真的越來越搞不懂政府的邏輯了，聽起來有點浪費醫療資源。
「你是心理科的醫師。」
他刻意加重口氣強調了我的職銜，瞧他講得抑揚頓挫，顯然別有用意。
「我曉得。所以對方有心理障礙，是吧？」
我中肯的回答讓他安心了不少，但事實上我腦海一片空白，什麼都不敢想。
「是的。由於她的情況有點複雜，我後續再跟你慢慢解釋。」
剛才的不好預感是真的，如果這的病患在心智或精神方面需要特別照顧，情況就真的有點複雜了。
「好。」
目的地到了，澤希總長停在二號房門前。
「我想跟你談一下，你所負責的病人。」
澤希總長語重心長。
「她是十歲大的孩子。」
十歲的孩子？什麼不好，偏偏是小朋友，我最不擅長照顧孩子了。
「她有自閉症狀。」
自閉症──泛自閉症光譜中的一種，其他種類還有亞斯伯格症。自閉症有高功能與低功能自閉症的差異，區分的門檻是智商。
「那女孩叫做艾蜜菈，她沒有智能障礙，這點你可以放心。」
所以說就是智商正常的高功能自閉症了。我以前在學校實習曾經遇過低功能自閉症的男生，整天一個人躲在牆角，對人不理不睬，非常的難溝通。
「好。」
「我要去找羅醫師了。芹，你先忙吧！我都在三區的總長室工作，有事情歡迎過來。」
「是的。」
澤希總長看一下手機就掉頭離開。他上一秒明明連腳尖都對著我，現在卻趕著離開，看來他還有其他新同人要帶。
「我先離席了。」
澤希總長面帶笑容，看起來非常有精神。
我一路目送著澤希總長離開，整整過了十秒鐘他才消失在走廊的盡頭。
我內心感到些許不安，總長在提到羅這字眼的時候表情生硬，看起來不是真實的笑容。我猜測羅這人在總長心中有不好的觀感，所以他才會露出僵直的笑。
凝望２號房，我，想知道這扇門是通往天堂還是地獄。我相信分發到三區的護士不是爽缺，乍看之下沒什麼工作壓力，事實上他們面對了很大的壓力。
現在的時間現是早上九點半，從我拿到識別證開始時間已經過了半小時。這半小時，給我一種度日如年的感受。
＊
我慢步走入２號房，房內是病人寢室與醫師工作桌，這兩個地方隔了一道白牆。醫師工作桌能看到排列整齊的桌椅、器具與診具。
這間病人寢室的擺設很美，看起來像飯店的高級套房。杏秋楓這個地方真的是太令我驚奇了，我開始懷疑我不在醫院，而是在患者的住家執勤。
政府對社會上的弱勢病者都會提供完善的支援，不過對象只限於身世背景考核通過的人，如失智老人、孤兒、受虐者、殘疾者、懷孕少女等。有父母的孩子不太可能住入三區，政府不會讓家世正常的孩子進去杏秋楓，光是患有自閉症也不太可能住入杏秋楓，畢竟不是每個自閉症患者都有嚴重的心理障礙或創傷，艾蜜菈能夠住在杏秋楓恐怕大有文章，她會來到這邊不是孤兒就是被拋棄，不然就是更嚴重的人生遭遇。
床單上的女孩蓋了一件薄棉被，她穿著洋服，衣物用色強烈，黑白兩色形成強烈的對比，顯眼的對比色很容易很起他人的注意。
女孩的面孔不像當地人，容貌優雅，帶有一點夢幻氣息，但外觀仍保有後還鄉居民的特徵。她有著用語無法形容的典雅氣質，每當我注意到她總有一種想摸透她身世的想法，似乎有種特殊的魔力吸引著我去透視她的人生。
艾蜜菈的肌膚白嫩明亮，頭髮平滑秀麗，看起來是一位美麗的混血兒。她長的太漂亮，看起來很不自然，有點人形娃娃……這真的太不科學了，原來這世界上真的有人長的像洋娃娃一樣！
病床旁有幾桌櫃子，上頭擺著畫像，桌上放了精美的鋼琴音樂盒跟沙時計，佈景非常的漂亮。窗戶下面置有一組鞋櫃，裡頭收藏一雙黑鞋，看起來是全新的新鞋。牆角放了兩座衣櫥，裡面應該收納了艾蜜菈的日常衣物。窗台上放著一個盆栽，看起來生意盎然。
屋內一片慘白，窗外明光照耀著屋內。微風吹動輕薄的窗簾，感覺有點悠閒……
杏秋楓給了病人良好的環境生活，顯然花費了龐大的經費。如果我能在這邊住一輩子，我真的會在這邊留下來，只可惜我沒這種嗜好，哪天我資深了應該會往外縣市的知名醫院跑，畢竟這裡的發展很有限。
我來到辦公桌前坐下，查閱了過去的診療日誌。診療日誌整本都是白的，上頭一個黑字都找不到，這本空白的書本讓我感到有點恐怖。
前輩跟我說艾蜜菈有自病症，卻沒跟我透露更具體的情形。初入職場就要面對重病者，對我而言這無疑是人生中的一大挑戰。
我東張西望，坐著發愣，就是等不到艾蜜菈醒來。真是的，完全想不到能做哪些事來打發時間，簡直無聊透頂。
我查閱了書架上的書籍，上面有一本工具書，書內記載全部都是精神病障礙者的現實事件，非常有參考價值。可惜，我對這些案例完全沒興趣，倒是那位女孩，都一大早了怎麼都還沒醒來？
我安靜地走向床邊，坐在椅子上靜靜地觀察艾蜜菈的容顏。艾蜜菈的睡顏很安詳，總覺得她擁有安定人心的魔力……
病床旁放了一張椅子，這張椅子是為探望病者的親屬準備的，我正坐在這張椅子上。
為什麼這裡就只有她一個人？
艾蜜菈突然張開了眼睛，她的雙眼空洞帶有寒氣，好像沒有看到我一樣。我不說話，她也不說話，莫名其妙就過了一分鐘。我看不出來她有說話的意圖，也看不出她有互動的意願。
時間持續了兩分鐘，自從艾蜜菈睜開眼睛以來她連姿勢都沒換過，完全不會動，現在的艾蜜菈看起來活生生就是不會說話的人形玩偶。
「妳好，我是妳的主治醫師。」
我擔心她會怕生，刻意露出了笑容，可是她卻沒有反應。艾蜜菈真的是一個很奇怪的女孩子，她的智商應該很正常，也沒有其他方面的生理缺陷，可是她怎麼就是沒反應？
「嗨，妳好嗎？」
沒反應，用點別招吧。
「不舒服嗎？」
艾蜜菈的反應同上，她雖然看著我，目光中卻沒有出現我的身影。
「有什麼我能為妳效勞的嗎？」
艾蜜菈稍微轉頭，現在她連看我都不看我，低著頭不曉得在想些什麼。我被艾蜜菈徹底忽視，這種感覺有點微妙，我不討厭，卻也不喜歡，完全不曉得該怎麼形容。
這孩子是怎麼一回事？好像當我不存在一樣……
「抱歉，希望我沒妨礙到妳。」
艾蜜菈好像沒聽見我說話，一句話都沒回。
「有心事嗎？沒關係，妳說話話，也許我能幫忙。」
過了數分鐘，艾蜜菈仍然不為所動。
「是這樣的，如果不舒服希望妳告訴我。」
艾蜜菈依舊沒有給予回應。
是我想得太簡單了，如果不是第一天抱持著太大期待，我也差不多要放棄了。一切就像澤希總長說得一樣，艾蜜菈是一個情況非常複雜的個案，到了現在我還是弄不清楚她是故意不理我，還是真的看不到我。
我想外出透透氣，晚點再回來溝通看看。
我一站起來就驚動了艾蜜菈。艾蜜菈回神看著我，好像剛才才發自己房間多出了一個人類。
「怎麼了？」
其實我剛剛也被艾蜜菈嚇到了，因為我剛剛真的把艾蜜菈當成了洋娃娃。
我現在處於半蹲狀態，關節已經開始發麻了。我不想半蹲，卻又不想驚動艾蜜菈，我的情況真的很兩難。
「妳沒事嗎？」
我善意諮詢艾蜜菈的意見，但艾蜜菈只是傻傻地的看著我。
喂──妳是人類，不是娃娃，好歹說句話好不好？
“碰。”
我不想繼續半蹲，所以站了起來，但我因為起身太快反而失去重心摔倒。左腿膝蓋有點痛，剛才我動作太大卡到了椅角，弄得自己一陣頭昏。
我只希望艾蜜菈別問我“你沒事吧？”。
艾蜜菈回過頭來看著我，她冷漠的目光讓我感到莫名地有趣。雖然她表情缺乏情緒，但有反應總比沒反應來得好。
我試著恢復我的微笑，但艾蜜菈只是回身看著窗外，彷彿那裡有什麼東西引起她的關注。
窗外什麼都沒有，就只有一堆楓紅的楓樹跟楓葉。
＊
今天我來回２號房許多次，艾蜜菈大部分的時間都在看窗戶，不然就是安靜地的看書。這段過程當中，我發覺她完全沒看我，而且是連眼神都沒有對到焦的那種。就算是自閉症好了，要自閉到這種程度也很少見……
無法對話的病人是無法進行心理治療的。我與她完全處於不同的世界，想了解她的思維目前看起來是不可能的，至少還要再多花個幾天才有可能。
今天的計畫徹底失敗，希望明天的交流能有進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