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逍跌入了一個深深的夢境裡。在那夢裡,宋時時還活著,她笑著遊蕩園中,或喜或嗔,捱在他壞中的模樣,總教他不覺吟起一句「人面桃花相映紅」──

  他多麼想留在她身邊啊,想不再離開,想一直瞧著她開懷忘憂的笑眼彎彎。

  「秦逍,秦逍?」宋翎兒喃喃嘀咕,「怎會有如此裝模作樣的名字?」

  「若見了他的人,妳只怕要更覺裝模作樣,更不屑一顧了。」宋時時一隻手撐著橋身含笑。

  究竟那是夢?是回憶?是她活著時用她的雙腿走過的那小橋,或者只是他思念中的她為寬慰自己演的一場戲?

  「不必費心了,秦公子,」宋時時看著他的眼,「終究我是逃不開命運。」

  秦逍的喉間囈語,連他自己都聽不清。

  「不錯,你既然知道,就給本少爺快快從容兒身邊滾開。」慕容望撥開散落的頭髮,喘息獰笑。

  不該聽不清的,對他而言,宋時時的一切已不再記憶猶新,他唯有不停地反覆翻閱,才仍有將她永久保存的一絲可能。究竟他說了什麼?是什麼話,讓她臉上出現那般絕望心碎的神情?

  「爺,爺?」

  有人拍打他的臉,他胸口忍不住一陣作嘔,以為自己已睜開了眼,誰知周圍仍是一片黑。驀然宋時時的臉龐清晰地浮現,她的眼燦爛如星。

  「秦逍。」她輕喚。

  他不覺伸出手,「容兒——」

  「爺,振作點!」子迢的聲音若遠若近。

  「把秦逍交出來,」那是個冷漠的嗓音,「交出來。」

  載浮載沉地,他彷彿離湖面愈來愈近了。不,他不想離開,不能離開,一旦離開,容兒會到哪裡去?這麼多年來,他思念她就像生了一場甜蜜的病;或許是心中的愧疚煎熬了她,十多年來,她竟不曾到他的夢裡一會。

  「你以為你救了她?」照火冷冷道:「老子敢用一百斤的火銅和你打包票,在那些個自命不凡的正派人士眼裡,這不過更陷你二人於不義。」

  「即便如此,我也和他一起。」宋時時悠然抬頭望了他。

  「——把秦逍交出來!」那語聲再度喊道。

  子迢的喊聲很遠很遠,卻拉出了一個陌生又熟悉的臉孔。

  那是衛雲中,他牽掛的另一個人。

  「莫要傷心,秦逍…」宋時時赫然倒在他懷裡,胸口一個窟窿大的血洞,登時一股強烈的痛楚又從他心底最深處竄出。

  這個景象他溫習了幾遍?之所以忍心一看再看,只因為他要自己永遠記得,宋時時慘死在他的懷裡——因為他的自以為是,她年輕殞命。

  「對不起,容兒。」

  這話藏在他心裡,彷彿已說了十年,如今終於在夢裡見到她的臉,他說什麼,也不願再離開。

  可是想起翎兒嬌艷的臉龐啊,眼下慘無血色;想起照火和霍顛仍困在莊裡不得脫,想起墜入此處之前,子迢倉皇的臉——他知道自己不得不睜開雙眼,不得不回到現在,收拾心裡這塵封多年的恩怨。

  「爺!快醒來!」

  倏地他睜開眼,午後青天映滿他的視野,他舉起手來,朝自己身上點了幾處要穴,隨後坐起身,卻見眼前一雙靴子面對他站在草叢中,他忍不住抬眼。

  「多年不見了,『逍遙賊子』。」那人背光垂首道。

  秦逍根本毋須瞧清此人臉孔,「如非多年不見,我又怎會聽見這許久不曾有人喚的稱號?」

  他掙扎著站起身來,誰都瞧得出來他受傷後,體力不支站立,可不知為何,他似乎堅持要站,一面撐起身子一面收起了手裡染血的紙扇。那戴鬼臉的漢子身後,武林各派一個個劍拔弩張。

  「久違了,虎爺。」

  「中了我一掌還能站著說話的,向來不多。」

  秦逍微喘,卻笑:「我胸骨俱斷,此刻骨頭若未刺穿脾臟,我就不姓秦。」

  「你自然要一輩子姓秦了,只因今日就是你人生的最後一日,」那戴鬼臉的漢子道:「在你的墓碑上,你會看見,你永遠姓秦。」

  「或許這是我人生的最後一日,」秦逍閉上眼,「但說不準也會是你的,誰知道呢?」
 
  「莫再廢話了,虎牙,」一個聲音忽然咬牙道,秦逍這時才發覺,慕容望猙獰的臉就在那漢子身後,「快給本大爺宰了他。」

  「慢!」彭齊飛叫道:「大公子,秦逍不能死,否則還有誰能逼照火交出血玉?」

  「本大爺已忍無可忍了,再說天子有命,無論死活,秦逍都是朝廷的。」慕容望好半晌才從牙縫裡擠出這串話。

  彭齊飛一時語窒,回頭見慕容朔朝他使了幾個眼色,意思竟是戴鬼臉此人不好惹,還是靜觀其變為上,他雖不明就裡,終於還是暫時忍下一口氣。

  「你以為你有那本事?」那鬼臉的漢子不答,卻問秦逍。

  「你以為我沒有麼?」

  「你若有,本大爺怎會站在這裡?」

  「我若沒有,眼下也不會站在這裡了。」

  那戴鬼臉的漢子笑了,笑聲猖狂,彷彿是他現身以來,笑得最開心的一次。

  「為了區區一個女人,竟向我挑戰,看樣子昔年『逍遙賊子』偷人老婆的那一點膽量,仍是讓人小瞧了。」

  這話一出,眾人還以為自己聽錯了,一時之間更是議論紛紛,沒有人知道他說的是誰,也很少人能相信,風度翩翩的「玉面俠盜」會是偷人的下流胚子。

  「在下的膽量向來不大,許多年來不僅從未改變,恐怕還和當年一般,」秦逍的嘴在笑,眼底卻有深深的哀傷:「只要是為了那些我亟欲保護的人們,在下終將挺身而出。」

  「可是你卻沒有保護容兒,」慕容望冷笑:「當年口口聲聲說會保護她的人,如今竟有臉在此大言不慚──你還有臉說要保護別人──你不羞恥麼?」

  「不錯,容兒已逝──許久許久了,」秦逍口裡第一次說出和慕容望相同的名,「當年我能用生命保護她,她卻仍先我而死,如今再說什麼,也無法挽回了,」他緩緩道:「因此我決意不再說了,從今而後,我能否保護他人,在你我任一方倒下之前,我將不再言語。」

  慕容望一陣呵呵冷笑,笑聲尖銳,配上他俊美的容貌,一時邪氣陡增。

  「虎爺,這廝這是在下戰帖了,虎爺是否求之不得?」慕容望森森笑著,「承聖上旨意,現在本欽使命令你,拿下這入侵皇宮的狂妄賊盜,若不能活捉,就成全他的心意──」

  「爹,不能再等了,」慕容朔卻悄聲道:「再這麼下去,咱們好容易才平息的那事就要——」

  話還未說完,那鬼臉的漢子竟已飛身掠出,一爪朝秦逍面門抓去。秦逍身負重傷,如何躲避?總算仗著一向靈動的步伐,肩頭險險擦過。戴鬼臉的一擊不中早在意料之中,見秦逍身子虛軟無力、搖搖欲墜,第二爪更迅猛絕倫襲來,就是秦逍體力巔峰之時,恐怕也很難躲過這三招「虎爪奪魂」。

  千鈞一髮之際,那爪子卻抓破了一襲黑衣的肩頭。同時風中一道破空之聲,他眼角捕捉到暗器,當下身形急轉,眾人還未反應過來時,峽谷兩側已躍出兩個青布衣的漢子,一個只遠遠站在花園中,另一個卻閃電般橫在秦逍之前。

  「快去吧,老弟。」那中年漢子道,子迢匆匆一瞥,只覺此人說不出來的面熟,卻不明所以,只知秦逍危急,顧不得肩頭血淋淋,應了聲忙和弦薰等扶了主子入谷。

  子迢才轉身,那戴鬼臉的嘴裡已冷笑:「哪裡走?」當下右掌含勁,弓爪直出,來人面不改色,手裡卻旋來一顆巨錘。

  噹!

  一聲巨響震耳欲聾,有如晴空中落下的雷聲,眾人忍不住摀起耳來,登時一股壓力朝四面八方震開,群豪中有功力較淺的,竟給震得跌坐在地。

  餘音未絕,塵土飛揚間,慕容朔瞧清了那人手裡的錘,稜稜角角,赫然一顆獅子頭模樣,他不覺一震,心下暗忖:「『火銅』獅子錘?難道此人竟是──」

  「好個虎大爺,就是頭上戴了個鬼臉,『虎爪功』仍威震不減當年,」那人手裡銅錘被戴鬼臉的漢子五爪彈開,竟不以為杵,只大笑說道,只見他頭上幾個戒疤在塵埃四散中若隱若現,戴鬼臉的漢子見了,卻沉著臉不發一語。

  「普覺臭和尚,這時來攪什麼局?」慕容望揮去飛塵,尖聲叫道。

  正派中經歷較豐的一輩如慕容顏、徐逢遠、姚重二、陰興、彭齊飛等,在那僧人拿出獅子錘時就已認出此人,只是他人來得太快太突然,事前並無半點風聲,來的時機又出人意料,這一出場竟叫眾人都愣在當下。眼看那僧人來攔路,子迢的背影已將沒入花園谷中,慕容顏忽然飛身躍起,端的是迅如閃電,一掌直朝子迢背心擊去。

  若換了平時,以慕容顏前輩的身分,一家子又向來自命清高,是斷無可能做出背後襲擊晚輩這種半點不光明磊落之事。可是慕容顏太善計算,知道此時出手,只消手下留情,便切切迎上了群豪心意:和血玉一事相比,若稍稍傷人若就能阻礙他們鑄劍,他們定會選擇先傷人再定奪。如此他不僅不因背後傷人遭人非議,群豪反而還會認為他判斷絕佳,料敵機先。

  只見那一掌飄忽若影,卻又迅疾如風,雖是平平凡凡一掌,裡頭卻包含慕容家傳武學的諸多變化,顯見慕容顏志在必得,以子迢當時的功夫,就是面對面來接,也未必能擋得了多少時候,何況背後受敵。誰知他滿心以為要得手的同時,一旁花園中卻竄出那青衣的漢子來,只見他單掌斜引,一股柔韌的勁罩住慕容顏手臂,慕容顏只覺對方手裡彷彿有磁力相吸,那漢子雙臂在空中畫個圓圈,慕容顏的掌便輕飄飄飛向別處。他臨危不亂,當即回身還掌,卻見那漢子一招過後已遠遠退到丈外,毫無進擊之意。慕容顏知對方有意相讓,卻見他站處恰恰橫在花園深谷谷口,就這一掌之間,子迢已和秦逍消失在花園盡頭。

  「莊主急公好義,也該給後輩留一條生路。」那漢子是個年輕僧人,語氣柔和宛如他的掌法。

  慕容顏冷眼瞧他,方才一招既未得手,他若冒失追擊,反有失身分了,只負手立於僧人面前,隻字不說。

  慕容顏和年輕僧人對峙的當兒,鬼臉、青衣僧在橋前已又拆數招。鬼臉身形轉處,二爪一收一開,劃了半個虛招後,左掌剛猛推出。那中年的青衣僧人見他來勢洶洶,手裡獅子錘高速旋起,爪在他脇下穿過,錘由下向上飛,逕往鬼臉的頭砸。鬼臉右腿急掃,藉攻下盤,旋出鏈錘範圍之外,那僧人躍起回身,改以縱旋攻上。鬼臉一個筋斗翻了十餘尺,料想鏈錘一時砸不到,卻不知那鏈竟陡然增長了一二尺,加之僧人邁出大步,巨錘竟如影隨形,和他腦袋只瞬息之距。鬼臉驚訝之餘,腹中運氣,指尖「虎爪功」弓起,迎面朝獅子錘抓去。

  只聽又是轟然的「噹」一聲,獅子錘反向微微飛起,那中年僧卻連人帶錘遠遠飛了出去。眾人還以為那中年僧讓鬼臉一爪震得老遠,才待追擊,卻見他的青色背影已大笑而去,「秦爺既安全無虞,臭和尚一顆獅子頭,不敵虎爺區區虎爪,這就離去!」

  他嘴裡雖認輸,偏偏又說鬼臉掌上功夫只是「區區」虎爪,群豪不禁又是好氣又是好笑,見他話還未說完,兩人竟已在瀑布峭壁之巔,轉眼不見。

  他這一說,慕容朔才想起秦逍原已奄奄一息,回頭往花園一看,哪裡還有秦逍蹤影?慕容顏沉著臉叫來探子,卻報子迢一行人已護著秦逍入了迷宮。眾人一聲嘆息,忍不住側目鬼臉,都覺若非這漢子以及慕容望貿然下殺手,秦逍何至如此快就遁逃谷裡?一言不合就要對方的命,傳了出去,他們正派的名聲難道還會好聽麼?

  陰興冷著臉道:「賊人定未走遠,還請莊主即刻下令闖莊。」

  「那是自然。」慕容顏瞧出群雄不滿,琢磨著眼下可順理成章和鬧出這樁事的大兒子翻臉了,顯得自己大公無私,當下冷冷對慕容望道:「你也和咱們一道吧,帶上你的人。」

  秦逍一走,慕容望也稍稍回神了,一隻手再自然不過地理了理自己髮冠,神態又回到初來時那翩翩優雅的美書生模樣,「兒子自然和父親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