週五 4月 27, 2018 3:39 pm
一、空調
前言：
調查空調自燃事件的李剛警官突然精神失常入了精神病院，他非常害怕醫生護士給他開空調。劉思成警官接手案件進一步追查，從李剛那裡瞭解到空調安裝師傅們宣傳的特效製冷劑竟然能保持３k絕對溫度……
１. 去往杭州市精神病院的路上……
那幾天，黃河以下的省會城市都過了４０攝氏度。杭州也不例外，柏油路面上直接煮雞蛋。紅燈的時候，所有汽車停在斑馬線前面憋足勁吐熱氣，像置身末日的地獄……
劉思成警官坐在滴滴快車後面，不自覺地開了一下車窗戶，一股熱氣沖到他臉上。
“你說這麼多空調排熱氣，不把這城市弄得跟鍋爐一樣？”劉警官說。
小王以前物理學得不錯，不忘表現自己的學識：“可不是嘛！越熱越要開空調，越開空調越熱！惡性循環！空調其實就是把熱量搬到外面，但是這個過程本身要產生熱量、使得整個環境變得比之前更熱！”
“是啊！現在的商品房和過去的老房子不一樣，一點不考慮隔熱通風！就讓你們自己裝空調去！一家一個空調！弄得大家都沒法過日子！全球變暖，還不都是人自己作的！”
司機回過頭說：“兄弟先別想全球了！能不能先把窗關上？不然我這空調白開了，整個車子都要成火爐了！”
２. 精神病院裡……
護士帶他們到李剛的病房外面，指著門小聲地說：“這是給李警官單獨的病房，也不知道為什麼他特別怕我們開空調。一開始心理醫生說他可能是得了‘空調噪音恐懼症’，想用系統脫敏法給他治療，結果他一聽見空調的聲音就躁狂，使勁去拽電線。試了好幾種辦法都沒有效果，後來我們只好給他單獨這麼一間。”
劉思成和小王走進房間時立即感覺自己鑽進了蒸籠裡，濕熱的空氣裹緊周身。
透過門縫吹進來一絲外面中央空調的冷氣，李剛立即蜷縮在角落裡，驚恐的眼神，大聲喊：“快——快——關門！”
劉思成看了小王一眼，小王遲疑片刻後把門關上。
“李警官，我叫劉思成！我來接手調查空調自燃事件。”
李剛上下打量劉警官一陣，然後才輕聲說：“把窗戶關牢，看看有沒有漏氣的地方。”
劉思成一個示意，小王仔細檢查了關上的窗戶，沒有發現一個空隙。
李剛探頭看了看外面，略有深意地問：“林局沒有為難你嗎？”
“局長……只是說這個案件比較難破。”劉思成盡力掩蓋真相：其實，林局長早已經指示他不要再去管這個案件，說是“浪費警力”。所以這次他才只帶了自己信得過的小王。
“只怕是你從我這裡聽到什麼你也未必相信，相信也沒有用……”李剛眼神忽然黯淡下去。
“沒用……那你為什麼還要見我呢？總還是要試試吧，能救幾個救幾個。”
李剛抬頭望了一眼劉警官堅定的目光，似乎被感染，站起身來走到自己的床前，鑽進床底下，從裡面拖出一個黑色的塑料垃圾袋，然後走過去遞給劉思成，說：“你帶回去看吧，不要讓外面的醫生護士看到，也不要讓林局知道——我還要繼續裝瘋。”
劉思成感激地握了握他的手，那一刻忽然發現李警官的眼裡閃過死灰一樣無限絕望哀傷的神色……
3. 第二天，杭州郊區某個隱秘的色情酒吧……
“李警官死了。”小王和劉思成幹了一杯。
劉思成面無表情，將酒一飲而盡，說：“好酒！”然後轉頭看著遠處那些嬌豔的舞女，說：“這裡空調開得真低！你穿這麼少不冷嗎？”
小王只當劉警官是在故意打掩護，繼續說：“醫院那邊說他是上吊自殺的——”
“我去一下廁所。”劉思成說完就起身往外面走。
小王盯著劉警官的背影看了一會兒，然後轉頭望向五彩燈光下的“群魔亂舞”。忽然，他眼前出現各種奇怪的符號。倒下的瞬間，他才意識到杯中的酒被劉警官掉包了……
劉思成走出酒吧，天空被霓虹燈映得發黃，看不見一顆星星。這時，手機鈴聲忽然響起，他接了電話。
“您好，先生！需要給您的空調更換製冷劑嗎？阿古門光學製冷劑，只用１度電，清涼一整天！只需要２８８元，免費上門安裝……”
他立即掛斷這個廣告電話——這個“阿古門”公司怎麼會知道他的手機號碼？！
昨天夜裡，劉思成拆開李剛給的塑料袋，發現裡面一本關于“阿古門”光學製冷劑的資料，還有幾張照片，其中一張照片是空調爆炸後的碎片：塑料早已氣化消失，只有裡面一些金屬熔化成液態顆粒濺射在四周牆上燒灼出許多小孔，下面躺在床上的死者慘不忍睹……
得有多高的溫度才有這樣的爆炸效果？！
這些光學製冷劑平時只能見到一些紫色的光。就算是斷了電，它們也照樣比普通的空調製冷效果強數十倍！這是李剛無意中發現的——那次他故意給一家換過製冷劑的人斷了電，結果那空調機芯的溫度一直是零度！那人還以為是空調的“余冷”，而李剛卻覺得不可思議！他找到大學同學幫忙鑒定光學製冷劑的原理，分析出來的結果讓他們大吃一驚！其實真正的製冷劑是一個微型熒光管裡的等離子氣體，它們的溫度幾乎總保持在３K絕對溫度（零下２７０攝氏度）！就算是在坩堝裡加熱一晚上，裡面的溫度依然不變！而一旦刺穿熒光管的晶體壁，讓裡面的氣體洩露，那些等離子氣體就迅速升溫轉化成普通的氫氣。
“我從來沒見過這種科技！簡直就像外星人做的……要知道，宇宙中最多的元素就是氫，絕大部分的物質形態不是氣態、液態或固態，而是地球上非常少有的等離子態，而且宇宙真空的溫度就是３K，一般認為是宇宙大爆炸後的余溫……”
李剛記下了他大學同學的這些評論。後來，他的大學同學離奇去世。醫院說是腦溢血。李剛得知這個消息後不久也“瘋了”。
那些光學製冷劑據說是“阿古門”公司生產的，所有換了這種製冷劑的人都像進了“傳銷”組織一樣熱情地給親戚朋友鄰居推銷這種製冷劑。有一些人還去了“阿古門”城堡度假。那些城堡好像是建在大山裡，具體是哪裡的山，他們也說不清楚。查看這些人的火車票、飛機票，好像全國各地都有叫“阿古門”的城堡……
李剛警官在調研報告的最後一頁用筆寫了這麼一句話：“避開那些空調！尤其是在他們通電時，他們似乎可以控制人的精神！”
如果不是讀到這一句話，恐怕劉思成也不會在剛才懷疑他的助手小王。他故意選了一個隱蔽的地方和他碰面，但是那個地方恐怕還是被“阿古門”的空調師傅做了手腳。小王最近有些怪怪的，平時他的話很少、有些靦腆，更不會主動給自己的上司敬酒……
“好小子！找了我們這兒的妞——不給錢就走！”一個聲音突然響起，打斷了劉思成的思緒——面前冒出幾個人影。劉思成本能地回頭看，只見後面也有幾個高大的人影。
劉思成立即翻過馬路旁邊的護欄，想橫穿馬路。這時，突然沖出兩輛並排行駛的汽車，車上沒開一盞燈，黑暗中只聽見急駛的聲音。劉思成一個箭步跳上車頂，然後在汽車頂上打了幾個滾、摔到汽車後面的馬路上，兩輛車向前行駛了一段距離後才停下來，準備掉過頭來碾壓他。
這時，刺眼的車燈在另一個方向亮起，他站起來朝那光亮的地方望去，只見一個人一邊向他招手，一邊大喊：“快上來！”
劉思成猶豫了片刻，環顧四周，只見那些堵截他的混混們也翻過了護欄，朝他這邊跑來。來不及多想，他只能朝那光亮處跑去。跑近時，才發現開車的是林局長。
林局麻利地上了車，等劉思成坐上副駕駛後就急速掉頭朝市區開去……
路上，他們好長時間沒有說話。
劉思成想不明白林局為什麼突然在這裡出現……
開到西湖旁邊一處幽靜的林蔭路後，林局才停下車，說：“劉警官，我早和你說過不要插手這個空調案子。我早就派別人去查了。你這樣打草驚蛇，只怕影響很不好！”
“我只是和小王一起去掃黃……”
“少來！”林局不耐煩地說，“那小王怎麼被人毒死了？！”
劉思成心底一震，轉頭盯著林局驚訝地問：“毒死了！？”
林局點點頭，輕聲說：“不知道誰在他酒裡下的毒……”
劉思成一下子百感交集：難道小王是要毒死他？！他還以為小王只是在他酒裡放了安眠藥……如果他沒有偷偷換動酒杯，他會不會被毒死？
“劉警官，這個案子沒你想得那麼簡單。背後牽涉到許多大公司。這個‘阿古門’光學製冷劑可以在很大程度上節能減排。有很多公司……比如格力的空調會被它取代，很多人都要下崗，但是……如果不走這條技術轉型的路——”
“地球就會熱成狗！”身後突然傳來一個人聲，把劉思成嚇了一跳，他回過頭去，只見汽車後座上一個戴眼鏡、白面書生模樣的人向他伸出一隻手，說：“我是阿古門公司華東區的銷售總監董明。”
劉思成同董明握了握手，感到他的手很涼。
董明繼續抑揚頓挫地說：“我們這個星球已經有幾十億年歷史了，在這漫長的時間裡，幾乎沒有哪一段時間像我們過去這一百年一樣，大量的能源被迅速開採、使用，最終全變成了不可再利用的熱能。我們所有的能源其實都來自太陽。就像石油和煤，它們其實都是遠古時期植物、動物遺體轉化而成的。而所有的生物，不管是食肉、還是食草動物，它們食物鏈的最終來源都是太陽能經過光合作用轉化成的有機物。所以說，我們燃燒煤炭、石油也只是在使用遠古時期收穫、貯存的太陽能。但是，這一百年來，我們使用能源的速率急劇提高，而這些能量最終又都轉化成了熵值最大的熱能。國與國之間的競爭，進一步加速了整個人類能源轉化成熱能的速率，全球變暖的速度越來越快。現在的中國，幾乎沒有一個城市可以離開空調，但是傳統的空調，其實是加速了整個環境變熱的過程：無數空調不僅將熱量搬到公共場所，而且大量的電能最終也轉化成了熱能——”
“你們的製冷技術有什麼不同？”劉思成打斷董明的長篇大論，他感到車裡的空調開得太低了，手上起了雞皮疙瘩。
“你知道我們中國的量子通訊衛星‘墨子號’吧？”
“聽說過，據說是利用‘量子通訊’技術，可以超光速通訊……”
“準確地說，並沒有實現量子通訊——因為量子糾纏一旦被打破就無法再恢復——它最多只能用來防止監聽，實現通訊安全。而我們公司現在和歐洲航天局開展的合作研究就是讓太空中的等離子體和地表的等離子體互相‘糾纏’，這樣一來，兩者的熱量就可以相互傳導。于是，我們就可以把熱量搬到太空中去！”
“搬到太空去！那你們不是把太空弄熱了？”
董明微微一笑，說：“劉警官果然熱衷環保！其實，這種風險在地球現階段的文明狀態下是可以忽略的，想想那浩瀚的太空——”
“可是，太空中的熱量會不會也傳到地表上？”劉思成突然想到那些自燃爆炸的空調，“比如說，那些等離子體如果不小心跑到太陽上……”
“不會的，”董明說，“和地球糾纏的那些等離子體離地球不遠，在那些離子按布朗運動隨機散逸到最近的恒星前，糾纏早已解除。”
“那麼，為什麼那些空調會自燃爆炸？”
“這些我們也還不清楚，或許是我們的競爭對手在搞鬼，比如：格力公司……”董明始終保持著微笑，“所以，我們需要你的幫助。”
董明看了一眼車內空調指示的溫度：13攝氏度，然後湊到劉思成耳邊輕聲說：“為了阿古人我們也不能讓地球變得太熱，不然他們只能躲在積雪的山頂了……”
這句話像是董明嘴裡吹來的一股寒流，劉思成的眼珠迅速凝固，整個人變成僵屍，像機器人一樣發出冰冷的聲音：“是的！為了讓阿古人建設更美好的地球！”
林局也像僵屍一樣重複劉思成這句話：“為了讓阿古人建設更美好的地球！”
董明點頭微笑，說聲“再見”，然後像電視機關閉時的一道閃光一樣消失了——他只是一個全息３D影像，控制他的人在月球中心……
董明消失後，林局長發動汽車，送劉思成回家，他感覺兩人之間已經有了同志般的親密關係，于是放鬆了警惕……
兩個月前，一個叫“劉思成”的警官在調查“空調自燃爆炸”案件時突然被人從背後襲擊、中彈身亡。共生人用他身上的細胞克隆了另一具身體，好讓自己的偵察兵坐在外太空飛船上、通過“超距神經信號耦合” 技術穿上這具身體、潛入地球……
那個偵察兵此刻坐在林局身邊，暗暗思忖：董明所說的競爭對手，是否指的是他們共生人？是否有一些共生人用激光槍擊中了一些近地太空中的“糾纏”等離子體——進而引起“糾纏”另一端的空調製冷劑迅速升溫爆炸？一直以“宇宙生物多樣性保護者”自居的共生人，難道和阿爾法人一樣把地球人當作蟲子、隨意捏死？！
他望了一眼車窗外的西湖，雷鋒塔上的燈光在湖心裡蕩漾，這顆被地球人打磨了上千年的寶玉，經過他那對地球人肉眼的折射、視網膜的光電信號轉換和腦皮層的處理，最終竟成了宇宙中最溫婉的呼喚……
那時，偵察兵“劉思成”剛剛潛入地球不久，他不知道其實還有一個“精神控制器”是地球人自己發明的——幾乎對所有地球人有效，他最信任的小王就是被它所控制的。它就是“錢”。阿古門只需要用互聯網黑客技術改變地球人銀行賬戶上的數字：增加或減少一兩個“０”就可以引誘或威脅地球人做很多事。縱觀地球人的歷史，再沒有比它更方便、更萬能的“精神控制器”了。它其實也是從根本上加熱地球的“取暖器”：為了得到它，地球人才不管全球變暖，只要自己別墅裡涼快就行。
共生人不懂“金錢”對地球人有多重要，因為他們的星際貿易是通過“時間”而不是“金錢”進行的……
後記：
“共生人是阿爾法人在第四宇宙中的主要競爭對手。共生人常常宣傳自己是宇宙生物多樣性的保護者，其實是利用星際貿易來控制其它星系上的智慧生物。而阿爾法人，從來不需要依賴別的星系，因為我們擁有卓越的科技……”——《阿爾法星百科全書》
“孤傲的阿爾法人掌握了黑暗的科技，能夠預測四維宇宙的‘時間海’波動——根據時空曲率的變化預測任一空間區域的時間速率，提前在慢速時間區域建好科研基地。當他們在‘時間穀’裡工作一百個星際年發展出更高一級的科技時，我們的共生星域卻可能只過去了一個星際年，根本趕不上他們的科技進度。如果任其發展下去，我們將被徹底擊敗。阿爾法人預測的下一個時間穀，很可能在銀河系第三旋臂邊緣，他們已經派出了名將世家阿古門父女前往坐鎮，其中一顆主序恒星的第三顆行星上似乎有低等星際文明的萌芽……”——《共生人安全部１０３號文件》
二、盲井
前言： 共生人的偵察兵“靈魂附體”般乘著地球人的身體在人海裡獨自漂泊。漸漸地，他習慣了自己的姓名“劉思成”，也習慣了地球人的生命……
1.
他終于看到了：讓他震驚的一幕。雖然在來地球之前，他就通過共生人共享的記憶庫瞭解到地球人同類相殘的特性——整個星球上只有黑猩猩和智人會進行種內屠殺；但是，當他看到眼前那一幕時，他仍然忍不住熱血沸騰、咬牙切齒。
“憤怒”，對的，我是在憤怒！他對自己說。
借著地球人視野裡固有的盲區，他悄無聲息地潛入那個陰暗的地下室，站在女人們前面的那個猥瑣的男人沒有發現他的潛入，而那些女人則瞪著恐懼的雙眼望著前面那個被無情“懲罰”的女人——她披頭散髮，躺在地上，目光渙散，遍體鱗傷。
這是城鄉之間的“盲區”，沒有多少人會注意到這一排接一排的“爛尾樓”，而直覺也告訴偶爾經過附近的農民：貿然進去可能招致不必要的麻煩。所以，這些爛尾樓非常安靜。去年春天，當地政府為了應付上面的檢察，曾經用腳手架把這些房地產商拋棄的“爛尾樓”全部包裹起來——看上去工程還在進行中，事實上也永遠不會結束……
至今，那些鏽跡斑斑的腳手架仍然兀自立在夕陽的餘輝裡，仿佛那些沒有收回血汗錢的農民工們剛剛棄它而去。而這個潮濕、悶熱的地下室裡早已充斥著黴爛的氣味，使人不敢大口吸氣。
就是這些女人發出讓劉思成痛苦的神經電信號，讓他忍不住放下手裡的偵察任務，悄悄潛入這裡——這是共生人的精神屬性：他們能潛入別人的神經系統，只要對方沒有發育出完整的意識；但是也很容易感應周圍的神經電信號，因為別人的歡喜而歡喜、因為別人的憂愁而憂愁。
一路上，他繞過了不少把守的盲流，不只是借助地球人視網膜上的生理盲點，更是依靠他們的心理盲點：任何時候地球人都只能注意一件事。這一點，其實地球上的心理學家早已通過“看不見的猩猩”之類的實驗揭示了——只要人不去注意，就永遠不會看見。就像這個地方經常有人拐賣婦女兒童，而人們卻依然覺得自己生活在一個治安良好的社區，夜裡可以獨自一人閒逛。因為總有應接不暇、撲面而來的廣告（比如“淘寶促銷”）牢牢吸住人們的眼球，使人無法看見身邊的陰影。
前面那個被鞭打得暈迷過去的女人是某大學的女研究生。—直到現在，她仍然覺得這只是一個噩夢，只要不斷向前奔逃，就一定會從這噩夢裡醒來。這幾天的經歷對她來說就像一個飯後散步的人突然從平地上掉下鬼魅的斷崖：她只是晚上出門去拿一份快遞，然後就被人蒙上頭、堵住嘴、扛上車、被毆打、被強暴，最後被捆在這裡，和其它被拐的女人們一起等待某一輛麵包車把她們送往某個遙遠陌生的地方。而這個想要逃跑的女研究生，則被當眾鞭打，以給其它想要逃跑的人一個警告。
她們只能小聲哭泣，聲音稍微大了，就會被看守的男人呵斥。所以，這一幢爛尾樓和其它爛尾樓一樣安靜。若不是劉思成的大腦植入了腦電波共振器，他也不會感覺到那些痛苦的信號。
此刻，他已經違背了共生人指揮中心的第一條禁令：“除了偵察阿古門在地球上的動靜，不得有任何別的行動。”但現在，他感覺自己的呼吸變得急促、心跳加快、體溫上升、肌肉不自覺地收縮——那是地球人的“憤怒”，他已經感覺到了。他要違反共生人簽署的聯合星際法則嗎？不！不能！他不能殺死或者傷害任何地球人，因為那可能導致一系列無法預料的連鎖反應——就像蝴蝶效應，到頭來可能會破壞整個宇宙的生態平衡……但是，此刻，他真想調節、聚焦自己所有的腦電波，讓前面那個男人和自己一起共振，最後精神分裂，產生幻視、幻聽……
那個猥瑣的男人突然看見眼前的那些女子變成了巨大的蟒蛇，紛紛向他吐出舌頭，他嚇了一跳，低頭看那躺在地上的女子時，也只見到一條巨蟒，眼看著就要將他纏住。他慘叫一聲，暈倒在地，口吐白沫……
2.
劉思成解救完那些被拐的女人後，已經沒有時間完成當地警察局局長交待的任務了。讓那些把守在“爛尾樓”門口的“混混”陷入睡眠費了劉思成很大的腦力，現在他已經疲憊不堪。
當他匆匆趕到另一處空調爆炸的地方時，夜色已濃，但那些高大的商品房裡只有稀疏的幾盞亮燈——大多數人還在十幾公里外的市區加班。他喘著粗氣沖進電梯、上樓、沖出電梯、找到房門、敲門，無人回應，于是撞門而入：裡面空無一人，連那些爆炸後的碎片也找不到！
空氣裡有股奇怪的電離氣味，像是臭氧的味道；眼鏡裡的微型電腦經過仔細分析後顯示：在他到來前兩個小時內，空氣裡曾經出現高能球狀閃電，吸走所有的殘骸、碎片，然後從窗外飄去……
那麼，這裡的租客呢？他暗自思忖。
忽然，背後響起一個冰冷的聲音：“DXY60號偵察兵——”
劉思成猛地回頭，發現門口站著一個異常熟悉的身影——一個和他長得一模一樣的人！
劉思成使勁眨了眨眼睛，以確定他的視覺神經元沒有被阿古門控制。
“我是你的同胞。”另一個“劉思成”安慰道，“不要害怕，用你的神經共振，和母體相聯。”
劉思成沒有照做，他想：或許這個人是阿古門的超空間全息成像，讓他和共生人的精神母體相聯也許是阿古門設下的圈套。
“我是DXY61號偵察兵，你可以摸一摸我。”說完，他向劉思成伸出一隻手，一邊向前跨了一步。
劉思成上前和他握手，在0.1秒不到的時間裡確認了同伴的身份，然後問：“為什麼？”
“你被解雇了。”DXY61冷冷地說，“請速回母體。我要銷毀你這具地球人的身體。”
劉思成大吃一驚，後退一步，問：“為什麼！？”
“你違反了共生人偵察兵的第一戒命。大約一個宇宙標準時段前，你暴露了自己的神經電信號。”DXY61說。
一滴冷汗從劉思成太陽穴上劃過。他知道自己在那座“爛尾樓”裡使用了最低劑量的神經幻覺和困覺干擾。可是，為什麼？那麼微弱的信號，難道也被共生人母體發現了？
“不只是我們共生人，連阿爾法的將軍阿古門，也可能偵測到了你的腦電信號。”DXY61從懷裡掏出一支手槍，對準劉思成，低聲說：“請準備好腦電躍遷，脫離你現在的寄主，否則你可能會感受到地球人的腦門被子彈擊穿時的痛苦。”
劉思成僵立在那裡有１秒，然後解開警官的制服外套，扔到地上。對前面的DXY61說：“你手槍上的消音器管用嗎？”
DXY61依然面無表情：“請你放心。這不是普通的地球手槍。你不必脫衣服，它射出的高能分解光束，可以使你寄居的身體迅速分解，隨風飄散。”
“你不擔心阿古門的間諜會偵測出空氣中的化學成分發生了微妙的變化嗎？”劉思成打開窗戶，讓風吹進來。
“這……”DXY61遲疑了１秒。
在這1秒內，劉思成從窗戶跳下；DXY61迅速射擊，卻只擊中空氣……
3.
“思成，你怎麼了！？”葛薇一見到他就忍不住驚呼。她剛剛下班，星巴克的咖啡店剛剛關門，廣場上還有幾對繾綣的戀人坐在泛著藍色光芒的噴泉旁邊。
“我辦案剛剛回來。”劉思成擦擦額頭上的汗，看著眼前這個單薄的姑娘。他們已經認識三個月了。他覺得咖啡因真是地球人最偉大的發明，而她是最懂咖啡的人。他清楚，一旦他離開這個城市，DXY61會繼續和她交往，以免周圍人發現“劉思成”有什麼變化。
新的偵察兵替代老的偵察兵，一切都會和過去一樣，不知道她是否會覺得有什麼不一樣……他的心裡突然忍不住抽動——那是“悲傷”嗎？
這三個月來，他漸漸感覺到自己大腦的某一塊區域……準確說，是某一片神經網絡都有些奇妙的變化，尤其是在他和她閒聊地球人的生活時……
“這是給你的……”他從褲袋裡掏出兩張已經被汗水浸濕的門票。
葛薇接過去一看，是空靈樂隊的入場卷。她眼裡立即露出欣喜，然後又顯出疑惑：“為什麼給我兩張？”
“一張給你的好朋友……”
葛薇忍不住笑了，說：“那當然是給你了！”
原本緊張的情緒突然被溶解，劉思成感到莫名的喜悅湧上心頭，某一片神經網絡似乎奏起了和諧的交響樂——樂曲旋即變得沉重。他在沉思：他不知道，DXY61是否會像他一樣開心地陪她去聽音樂？他不知道，她在音樂會上是否會覺得身邊的“劉思成”有些不一樣？他不知道，阿古門是否會發現共生人偵察兵被替換的跡象？他不知道，地球人的命運和宇宙的命運，哪個更重要？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變成這樣……
在那之前，他只是共生人母體的一部分，是偉大聖靈的一個細胞；聖靈無差別地愛著每一個細胞，每一個細胞也像聖靈一樣愛著其它的細胞。所有的共生人組成相親相愛的一個大家庭。在那之前，他不需要提問，只需要回答；而答案，往往來自共生人共享的記憶庫中，無數的共生人將他們感知到的、瞭解到的信息上傳到母體的記憶庫中，他只需要從中搜索、提取信息就可以。然而，在他寄生到地球人身體後的三個月內，他突然有了自己的思想、自己的生命、自己的愛，于是也有了自己的疑問、自己的痛苦、自己的路……有時，他會為自己的新生而欣喜，有時又害怕，有時他想要回到母體中，申請早點退役，不再潛伏到陌生的星球上——但是，現在他已經斷了所有的退路，他只能靠自己了，在這個陌生的星球上四處流浪，躲避阿古人的追殺，躲避共生人的追殺，而這一切，又到底是為了什麼？
他望著面前疑惑的葛薇，默默收下她遞回來的入場券——那是他自己的入場券。歡迎他進入一個全新的音樂廳，在這裡，他是自己的作曲家……
這個共生人就這樣脫離了母體，他知道自己的身體終究會衰老、腐朽——死亡！他將徹底失去永生！日後，當他獨自在綠皮火車上望向那些枯黃的野草和瘦削的樹幹時，天邊是緋紅的落日，他回憶起葛薇的笑臉，一種奇異的感情在他身體的細胞之間彌漫，那是永生的人永遠不能體會的——那是脆弱生命的絕美。
三、還活著？
1. 如家酒店裡……
人到中年的時候，常常想大哭一場。“歎年華一瞬，人今千里，夢沉書遠。”最要好的朋友已天各一方，年少時的理想沉入流年深處，而“明天會更好”終究是兒時和同學們合唱的歌謠，回憶裡溫暖又感傷……
眼前這個人自稱來自外太空，倘若不是胡遊子的心裡仍然殘存一些阿古門城堡裡夢幻般的經歷，他一定會覺得這個穿著灰黑色羽絨服、風塵僕僕的中年男子是個瘋子。今年夏天大學同學畢業十五周年聚會，他和一個舍友談起和李宇在阿古門城堡裡的經歷，舍友一言不發地聽完，然後禮貌地笑著說：“小說寫得很投入。”然後藉故離開去和別的同學聊股市、房市的漲跌。他知道如果他再堅持說自己真的有那些經歷，並不是虛構的故事，別人一定會覺得自己是瘋子。後來見到方梅的舍友，他只是遠遠地避開，然後早早離開了同學聚會。來之前他很擔心見到方梅，不知道該說什麼；來之後沒有見到她，卻有一種失落……
“我不知道為什麼我總寫不下去，許多記憶就像夢一樣，時間越久，越飄忽……”胡遊子面容清瘦，眼裡卻有一種很有力量的東西。借助腦電磁場感應，劉思成能感覺他的腦電信號很清晰、波峰和波谷分明——除了腦皮層下面的海馬體，那裡的記憶提取過程總是受阻。
劉思成繼續讓他試著回憶，講述自己的經歷，同時將前面的“筆記本電腦”功率開到最大——那個貼著“聯想”Logo的其實不是“筆記本電腦”，而是超波溯源儀器，用來探查干擾胡遊子腦神經網絡的信號從哪發出。這並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因為地球上的噪音信號太多……
“李宇……”遊子忽然輕聲說，深切的悲戚浮現在他臉上，不需要借助共生人的腦電感應，劉思成就知道一個人的面孔剛從遊子的腦海中浮現。與此同時，干擾遊子腦神經網絡的信號增強了，方位是——月球！
難道是阿古門的“蟲洞磁場”？從很遠的距離改變某個空間位置的磁場，然後在閉合的神經網絡裡產生電流，控制他們的心理活動、甚至產生某種意識體驗。所以，遊子回憶起來的阿古門見聞到底有多少是真實？有多少是幻覺？想到這，劉思成起身走到窗前，拉上窗簾，然後再回到遊子跟前，一把將遊子的腦袋抓住，然後將一張綴滿64個金屬環的帽子套在他頭上。
“閉上眼。”劉思成命令道。遊子想抵抗，但很快就閉上了眼睛——那台筆記本電腦屏幕上漸漸顯現出遊子記憶中的畫面：回頭微笑的李宇、激光射中的油桶、大爆炸……像電影的快進和倒退一樣，劉思成不斷地調節時間軸的位置，通過遊子的記憶不斷找尋可能破解阿古門城堡的密鑰。
半個小時後，劉思成取下那個綴滿金屬環的腦電帽，胡遊子已經滿頭大汗，又過了一個小時才蘇醒過來。
劉思成正對著窗外，窗簾已經拉開，外面是絢麗的晚霞。“李宇很可能還活著……”劉思成背對著遊子說。
“什麼！？”
“我仔細檢查過你記憶中的圖像，在油桶爆炸的時候，計算機中樞和他都可能經歷了一次‘時間收縮’：計算機中樞在正常時間軸的0.0001秒內彈射升空，而在他們那個狹小的空間區域內，時間卻過去了1秒鐘。在你的記憶圖像裡，他和那個計算機中樞像是瞬間蒸發了，但是這在凝固態時空裡是不可能的——一定有時間軸的伸縮，否則就違背了物理定律。”
“那——那麼！他去哪了？現在在哪？”
“他也可能已經死去……如果他所在空間內的時間進程一下子被壓縮10000倍，就很難一下子恢復到正常速度：很難和我們這個時空的時間軸重新接軌，有可能在半空中他就慢慢餓死了……”
“那……那……我為什麼沒有找到他的……”
“屍體可能早已經腐化，而在我們看來，整個過程都太快了。”
“可是……可是那個計算機中樞呢？”
“計算機中樞可能逃離了——帶著所有收集到的地球人的信息：生理的、心理的。”
“可你剛才說……李宇——李宇他很可能還活著……”
“那種可能是：計算機中樞讓時間進程壓縮後舒張，在幾乎靜止的狀態下進入未來：我們這個空間的時間經過10年，那個空間只經過1分鐘。如果此刻的我們能夠找到李宇和那個計算機中樞的話，就會看到一個幾乎完全靜止懸浮在半空中的人抱著一個機器，而李宇哪怕是朝大地俯瞰，也只會看到一片白光，因為整個大地都像高速快進的影像在他眼前閃過：地球自轉、晝夜交替的頻率超過他視網膜可以感知的閾限——就像50hz頻率閃爍的日光燈一樣——他只會看到周圍是一團不變的刺眼白光，然後他就會緊閉雙眼以保護視網膜。”
“然後呢！？”
“我已經派出迷你無人機前往阿古門城堡上空去搜尋了……”
“什麼？阿古門城堡早就成了廢墟！你怎麼找？”
“根據你記憶圖像中手機屏幕上顯示的日期、時間、以及那一刻城堡的高度和影子的長度，我已經估算出了城堡的經緯度，並且指示無人機搜尋一個靜止懸浮在1840到1920米海拔高度的人，他是濃眉大眼、國字臉、一米七九、三十二歲的山東人。他很可能會閉上眼睛，並且因為高空寒冷而蜷縮身體……”
“就在剛才一小時前？你……你怎麼知道這麼多？！”遊子張口難言。
“我是共生人的偵察兵，大概和你們地球人的警探一樣……”劉思成笑了笑，“在你醒來之前，無人機從這個窗戶飛出，大概兩個小時後，也就是晚飯後，它就會發回報告了。我們先去外面找家店吃晚飯吧。你一定很累了，需要補充能量，記憶提取很燒腦，尤其是讓那些老舊的‘神經突觸聯結’再度依次放電……”
2. 外婆家飯店……
“我從來沒有見過哪個物種會像地球人一樣花費那麼多時間精力在味覺的神經信號上……”劉思成細細啜飲著果汁。
胡遊子環顧四周後，小聲問：“你去過很多……很多星球？你見過阿古人？”
“我去過657個經過生物改造的星球，此外，還有1423個星球……上面的生物只能適應當地的環境。如果你問的是阿古門的同類阿爾法人，我想大多數掌握超空間宇航技術的智慧生物都見過他們那副模樣——就像地球上的跳蚤放大十萬倍後的模樣。”
胡遊子吐了一口飲料——想像阿爾法人的模樣讓他覺得噁心。
“有趣……”劉思成說，“僅僅是想像就會影響你們的神經信號輸入？難怪你們這麼容易沉迷于虛擬遊戲……難怪阿古門會想到用虛擬夢境來給你們洗腦……”
胡遊子望著劉思成那深不可測的眼睛，苦笑著說：“我們的祖先很早就說過：人生如夢……什麼又是真實？”
“你們地球上曾經有一個叫釋迦牟尼的人說：如夢、如幻、如泡、如影、如露、如電……”劉思成望瞭望那些熱鬧的飲食男女，說：“宇宙中有很多智慧生物曾經也和你們一樣，執迷于物理世界給予的初級神經信號，只是後來發展到某個階段、為了沖出舒適的搖籃——各自的母星，才減弱甚至完全放棄了物理世界的神經信號輸入。其實你們地球人會如此執著于味覺，有一大片的腦皮層用于處理來自舌頭的信號，是因為你們的祖先需要這樣精細的感覺來幫助他們區分有毒和有益的食物。只不過後來科技的進步帶來生存環境的劇變，但是沒有讓你們的身體跟著進化，你們無非是生活在現代樓房裡的“洞穴人”。只有當你們需要移民別的星球時，感官刺激才會成為痛苦的，你們中的大多數人將不能再沉溺于美食、美景……陌生的星球對于你們來說往往是醜惡、痛苦的……無法放棄原始感官信號的那些個體很容易精神崩潰，沒有動力再繼續向更深邃的星空進發，最終死在資源枯竭的某個星球上……”
胡遊子不屑地笑了笑，喝下最後一口飲料，說：“你嫉妒我們還活在幸福的童年嗎？”
“嫉妒？”劉思成疑惑地說：“我還沒有體會過這個情感……不過，嫉妒或許是決定你們社會結構的最重要情感……阿古門或許想利用你們的嫉妒……”
胡遊子回想起阿古門城堡裡的一些經歷，尤其是上海舍友說過的一些話，關于那個擁擠的、貧富懸殊的“魔都”。但他沒有附和眼前這個穿著地球人肉身的共生人，而是轉頭望向窗外路燈下的落葉，怔怔地想了很久，然後輕聲問：“在你們那個世界有文學嗎？”
“如果你是指像你用文字組織的那些故事，傳說在非常久遠的上古時期，也就是在共生人能夠‘意識遷移’前的時期，有過這樣的東西。但是在我們掌握意識遷移技術、發展出母體意識和共享記憶庫後，大家願意創作和欣賞的就是純粹圖像式的想像文學了。一個作家會花很長的時間去想像某個故事，然後把自己的想像刻錄在某個共享的神經元系統裡，大家只要和這個神經元系統共振就可以親自體會他想像的場景和故事，就像你在阿古門城堡裡的腦電床上經歷的……只不過，在我們的文學作品裡，讀者只是像全知全能的上帝一樣看見故事的進展，就像有時你在夢裡經歷的。”
“那……你說，我們地球人寫過這麼多偉大的作品，最後會有人的故事流傳下來嗎？”
“一定會有。所有的想像，其實都是基于記憶的改造，包括作者曾經見過的想像——別人的想像。創作和閱讀本身就像一種淺層的意識遷移，作者將自己的一部分意識遷移到讀者心上。”
“我不明白你們怎麼實現意識遷移？”
“我也不明白……”劉思成忽然想到追殺他的DXY61，然後又馬上想起葛薇——一想到DXY61現在或許和她在一起，他的心裡就有一種刺痛（他不知道那就是嫉妒），雖然DXY61完全是他的翻版——但那不是他自己！他突然想到：所謂的意識遷移是否就是這樣一種無法證偽的現象！每一個遷移後的人都以為自己是原來那個人，而其實原來那個人早已經殞滅，但是因為沒有人能夠死裡復活揭穿這個上億年的騙局，于是所有共生人都以為自己是永生人。
劉思成輕聲問：“有沒有地球人會在睡覺前想：自己一旦閉上眼睛就會離開這個世界，明天早上醒來的那個人會擁有他的一切，包括記憶，然後以為自己就是同一個人，而在明天晚上，他其實也會離開，第三天早上醒來的又是另一個人……”
“覺得自己一年要死去365次？覺得昨天的自己不是今天的自己也不會是明天的自己？”胡遊子想了想，說：“或許會被人當作瘋子，不過有些哲學家……”
“可是在地球人的概念裡，‘瘋子’和‘哲學家’並不是近義詞……”
“有一些人會這麼覺得。”胡遊子聳聳肩，想起喜歡探討哲學問題的李宇，周圍人總是覺得他不正常。
劉思成點點頭，默默地想：知道自己是同一個人非常重要！共生人早已經離開了自己的母星，要讓他們相信自己還是原來那個物種並且將一直是！否則有誰願意為了火種在明天繼續延續而在今天苛活，承受宇宙無盡的虛空與寒冷……
後記：
恒星會爆炸，
宇宙會熄滅，
唯有阿爾法，
永遠不會變。
——《阿爾法星上古詩歌精選》
四、回到過去
1. 在胡遊子的單身公寓裡……
穿過霧霾的陽光虛弱地照在窗臺上，綠蘿身上蒙著一層灰。整個窗臺是在昨天才抹過的，邊角上還有經年積累的厚重的灰塵。
劉思成望著坐在窗臺上吸煙的胡遊子，問：“你相信吸煙是慢性自殺？”
遊子疲憊地笑了笑，望向窗外霧霾中的高樓大廈：千千萬萬間千篇一律的格子，每一個都要他活兩三遍才能買下。
劉思成嚴肅地點點頭，說：“你原本是相信的，但在她離開你後，你也不在乎了，你以為抽煙可以讓你不那麼抑鬱，但是其實並沒有什麼卵用——只不過，後來煙癮讓你覺得抽煙確實有用，因為你不抽煙時更難受……”
遊子輕輕將煙熄滅在可樂瓶裡，然後將那罐喝了一半的口樂扔到垃圾桶裡。
“你和過去那個你已經不一樣了。過去你連半塊香皂都會珍惜……是什麼，讓你不再愛惜自己？不再愛惜自己的身體、不再愛惜自己的時間、不再愛惜自己的勞動所得……”
“我愛惜啊……可是有誰愛惜我呢？”遊子苦笑著，“明天我去上班，養活自己，養活房東，然後房東還要養活銀行……我——”遊子望了一眼共生人劉思成，想說的話又咽了下去，轉過頭望向窗外。
“剛才你的腦海裡浮現了一個女人的臉，她在你的神經網絡裡不停地糾結、串聯、變形——而你就是繞不開。這就是地球人所謂的孤獨嗎？想和某個人共生，但是卻總是活在各自的身體裡？”
遊子從窗臺上跳下來，拍拍手掌抖落灰塵：“還是說說你下一步的打算吧！都過去一天一夜了，你那無人機還是沒有找到李宇，會不會是方位搞錯了？”
“空間位置不可能錯。不過，時間點可能是錯的……”
“時間？難道他還會回到過去？”
“也可能到達未來。”
“那……那我還能再見到他嗎？他能活下來嗎？”
劉思成搖搖頭，說：“不清楚。”然後自顧自地說：“地球上早就有時間旅行的科幻故事，但是其實在宇宙中這一直是個未解之謎。時間的伸縮在很早以前就被阿爾法人發現了：整個宇宙中有自然的時間伸縮波動，就像大海的波濤一樣——就是我們所說的‘時間海’。但是，不管時間再怎麼拉伸或收縮，這個世界還是統一的——只要時間允許，我們一定能找到李宇，雖然他可能處在緩慢前進的時間波峰或者急速前進的時間波谷上——李宇也不可能對我們這個世界有什麼致命的影響。但是，‘時間旅行’完全是另外一回事，它會讓整個歷史、整個時空都變得‘虛無’：旅行者可能改變歷史，讓一系列的事件不再發生，與這些事件關聯的整個時代都不復存在。其中的悖論就是：旅行者回到過去這個事件本身也可能不再發生……許多智慧生物，比如說我們共生人就不相信有時間旅行的可能——我們認為一個宇宙只有一個時間點，雖然智慧生命的每一次選擇都可能創造另一個平行宇宙。”
遊子忽然想起之前和方梅的爭吵，如果能回到過去，他一定不會和她吵，她或許不會離開他……而他現在只能以“平行宇宙”來安慰自己，想像著在另一個宇宙裡，他們沒有分手，他們還在一起……
那時他怨她不能理解自己：她整天吵著要存錢買房，不要再浪費時間讀小說、寫小說。現在回想，又有誰會像她一樣關心他？在這霧霾籠罩的茫茫人海中，他還會遇到一個心有靈犀的人嗎？
“你的想法給我一個啟發！回到過去雖然不太可能，但是前往未來卻非常可能！”劉思成這句響亮的話打斷了遊子的思緒，把遊子嚇了一跳——共生人能夠從地球人大腦顳葉神經電信號造成的電磁波中讀出人的心思，這一點還是讓胡遊子心理上很難接受——而共生人早已習慣了完全透明、沒有隱秘、沒有謊言的交流。
劉思成從胡遊子大腦杏仁核的活動中讀出了惱怒，于是立即向他說明共生人之間的交流習慣。胡遊子微笑著表示理解，但是劉思成從他大腦激活的區塊鏈中看出他在說謊，于是又補充道：“倘若沒有別的星球介入，地球文明也可能自我毀滅，根源就是信息交流不透明，導致欺騙無處不在，人與人之間難以信任，總是存在囚徒困境，最後互相殘殺、同歸于盡。”
遊子有些不耐煩地擺擺手，表示他不接受這種他不開口就好像已經表露心聲的“沉默式”交流。
劉思成趕緊道歉：“對不起！我又忘了你並不習慣我們共生人這樣默契的交流。”
遊子示意劉思成繼續原來的話題：“前往未來”。
劉思成點點頭，說：“或許阿古人已經掌握了前往未來的技術——這不會改變歷史。只需讓一小格獨立空間‘封印’在時間海裡，然後在未來某個時間再次出現。這個技術要簡單得多，只需要和某個平行宇宙互換一格空間，然後在適當的時候換回去就可以了。”
“平行宇宙？”
“和你頭腦裡理解的不一樣。但是暫且讓我借用這個詞匯吧，不然我不知道該怎麼和你交流——總之，李宇和阿古門城堡的計算機中樞可能是往下一個時間點躍遷了。而且應該在我們這個時間點之後，否則我的無人機一定能夠探測到和地球物質不一樣的輻射光譜。”
遊子的注意力還在剛才那條思路上：“按你剛才的邏輯：回到過去不可能，是因為回到過去這件事會改變歷史，使得回到過去這件事不可能發生。但是如果回到過去的人去了某個遙遠的地方呢？那他是否就很難改變歷史？”
劉思成的大腦裡立即產生神經元共振，像電光火花一樣（他不知道，這就是地球人時常體驗到的“靈感”、“頓悟”），他激動地說：“對！回到過去後的空間距離增加，回到過去的時間距離就可以跟著增加！兩者在某個約束函數內！這或許就是時間方程組中的一個不等式！”
“時間方程組？”
“那是阿爾法人所掌握的宇宙秘訣，通過這個秘訣，他們能夠預測宇宙中時間海的波動，知道哪個空間位置的時間將被拉伸或收縮——我現在忽然覺得地球人的頭腦並不是那樣無用！（胡遊子白了他一眼。）短命的地球人果然還是有可怕之處！難怪阿古人這樣大動干戈……”劉思成笑出了聲，“你啟發了我！你啟發了我！現在我終于明白回到過去為什麼可能發生，以及它發生的概率取決于哪個函數！就像量子在某個時空的存在是一個概率值一樣，回到過去某個時空的概率也服從一個約束函數！”
胡遊子也咧開嘴笑了，走上去要和他擊掌慶賀——劉思成笑著舉起巴掌，但是突然露出疑惑、乃至畏懼的神色——胡遊子沒等他啟動內耳中植入的神經信號接收器，就從背後舉起一個啤酒瓶狠狠地砸在他頭上。
玻璃碎裂的聲音很清脆，這個共生人操控的克隆人應聲倒下。
過了一會，門外響起敲門聲，胡遊子打開門。另一個“劉思成”出現了——這個人才是DXY60，被打倒的是DXY61。進門後，DXY60看了看地上躺著的另一個克隆人，問胡遊子：“你怎麼知道這不是真正的劉思成？”
胡遊子雙手仍然在抖動，“我沒把他打死吧？（DXY60蹲下去摸了一下DXY61的頭，對遊子搖搖頭）剛才他竊聽我的思緒時，我就懷疑了，既然你這傢伙已經和葛薇相處了幾個月，不可能不知道地球人不喜歡被人竊聽心思。而這個傢伙非常討厭，他只想儘快完成偵察任務。”
DXY60會心一笑，說：“昨天晚上從外婆家飯店的洗手間出來後，我沒有看到你。我猜到可能是DXY61過來把我掉包了。”
“嗯，他裝得很像……但是……”胡遊子忽然面露倦色，輕聲說：“但是一個人……哪怕你是共生人……一旦愛過一個人，總會在心裡留下些什麼不一樣的東西……”
DXY60雙眼圓睜，專注地盯著胡遊子，從他頭腦中儲存的百萬部地球人文學著作中搜索相關信息，但是還是不太理解胡遊子這句話確切的含義，但是直覺告訴他，這句話裡面有一個隱喻：DXY60與葛薇的關係，就像胡遊子與方梅的關係。為此，他心裡感到溫暖，那是一種被地球人接納為同類的感動。
胡遊子眨眨眼，低聲問：“所以，你也沒有找到李宇？”
“沒有找到。無人機暴露了我的行蹤。我已經讓它自爆，但是沒想到還是晚了一步……”
胡遊子意外地發現眼前這個“劉思成”臉上竟然露出悲傷——DXY60感到胡遊子因為失去朋友而難過，心裡也泛起了酸楚。
“他可能在未來，也可能在過去，我們也許還會再見到他……”遊子輕聲安慰他，也安慰自己。
五、時間海的波動
在胡遊子和DXY60到達不了的時間軸上，阿古門和他的女兒阿若隱靜靜地觀察著地球人……
“為什麼要在地球上較勁？那樣一個蠻荒原始的星球。”阿若隱凝視著漆黑太空中的那一顆藍色星球、浩瀚宇宙中的一滴水珠。
“地球即將在時間海的波谷上快進。”阿古門傳回一個訊號到她眼前。
阿若隱沒有再回應——不必問了，她一下子猜到阿爾法人的計劃。
“時間海”是幾個星際年前提出的理論：時間就像大海一樣波瀾起伏，一會兒把你推上波峰，一會兒又把你拋向波谷。當你處在波峰時，你的1年就可能等同于海平面上的10年；當你處在波谷時，你的10年就可能等同于海平面上的1年（極限比例是宇宙常數h）。地球人有句古話：“天上一日，地上一年。”“天上”就是波峰，“地上”就是波谷。“天上”的人辛辛苦苦奮鬥一年，終于造出了飛機；“地上”的人早已在364年前造出來了。所以，處在“天上”的人會遠遠落後于“地上”的人。在“天上”的人看來，“地上”的人總在快進；而在“地上”的人看來，“天上”的人總在慢速播放。幸好，上帝是公平的，時間海的波瀾起起落落，不會讓某個地方的人一直處在波谷上，否則，宇宙物質的平衡將在這個點被打破。上帝大概也不希望某個星球的人一直藏在時間海波谷上倍速發展，成為新的上帝，主宰整個宇宙的命運。（《舊約•創世紀》：上帝說，人類已經偷吃了智慧果，如果再吃生命果，變得長生不老，就會成為新的上帝。于是，上帝把亞當和夏娃趕出了伊甸園。——來自伊拉克的蘇美人，早在一萬年前就從阿古門那知曉了“伊甸園”的故事，“伊甸園”就是指時間海的波谷。）
但是，古老的阿爾法人擁有可怕的智慧。他們在一個星際年前解出了無比複雜的“時間方程組”——那時，共生人連這個方程組都還沒有發現。從此，阿爾法人可以根據引力波的能量預算出時間海的起伏。他們就像矯捷的衝浪人，循著大海的氣息，急速前進，很快就超越了共生人的科技。等到共生人發現這個秘密時，局勢已經非常危急，而且他們還解不出玄奧的“時間方程組”。如果再讓阿爾法人佔據另一個波谷，取得超量的時間，整個星際的攻守平衡都將被打破。
阿爾法人主宰的宇宙會是什麼樣子呢？
“大量的物種將被滅絕，眾星將被分解成無數的光子，光子在漆黑的宇宙中漫溢，像連綿不絕的潮水一樣卷攜著文明的殘骸和記憶的碎片在無盡的空虛中慢慢消失……因為，驕傲的阿爾法人，不需要我們中的任何一員！”共生人在星際聯合首腦會上大聲疾呼、震驚諸星。大家一致決定：不能再讓阿爾法人佔據下一個時間海波谷！
這一切，早在阿爾法人預料之中，所以他們派出了名將世家：阿古門和阿若隱父女倆坐鎮太陽系，攔截一切可能潛入附近的智慧生物——只有阿爾法人能解“時間方程組”，所以星際委員會成員都不知道時間海的波浪將會湧到哪裡……
“我們不能採用第一個方案。”凝視著地球的阿若隱終于發出訊號。
“但是地球人不可信任；他們一度走到核戰爭的邊緣，差點自我毀滅。”阿古門回復，“我們差點就成功了……”
第一個方案是指：助長地球人中極端右派的精英主義、種族主義。比如希特勒式的奮鬥：“大多數人是愚昧無知的，所以蘇格拉底會被民主投票處死。大多數人是自私狹隘的，所以善良的英雄都很孤獨。為了讓最優秀的人在地球上繁衍，為了讓全人類加速進化，為了讓這個世界更美好，我們要消滅那些落後的民族、落後的人！” 希特勒魔鬼一般的直覺就來自阿古門的超時空神經電信號……
阿爾法人曾經想派幾個阿爾法間諜偽裝成地球人去幾個軍事強國扮演“希特勒”，引發第三次世界大戰，讓地球文明在核戰爭中覆滅，但又害怕這樣會洩露蛛絲馬跡——受到聯合星際委員會的輿論譴責。
阿若隱支持第二種方案：讓阿爾法間諜在地球上助長極端左派的思想，在某些國家領導平民推翻貴族的統治，領導落後的國家擺脫發達國家的束縛，最終實現“世界大同”，由阿爾法間諜們統治整個地球，使整個地球為阿爾法人效力，成為阿爾法忠實的奴僕。在她的極力推薦下，阿古門暫時採納了她的方案。于是，許多“阿古門”城堡像蘑菇一樣在地球各個隱秘的角落探出頭來：亞洲的武夷山脈、美洲的洛基山脈、歐洲的阿爾卑斯山脈上都潛伏著這樣的“世外桃源”，通過互聯網散佈阿古門城堡的宣傳廣告，吸引那些苦于思索人生意義的人們，然後從中挑選出可靠又能幹的成員，成為阿爾法人可以操縱的“阿古人”。
但是，阿古門始終覺得這個方案不太可靠，他總覺得地球人的心理遠比阿若隱想像得複雜。“讓我們看一看地球上的一個古老民族……” 阿古門用意念打開了四維顯示屏：地球倒退回太陽系紀年1984：他倆面前出現一個老邁的地球人。
“刺殺他的那個將軍，曾經狂熱地吹捧他是天才，直到最後一刻才背後插刀！”阿古門一直覺得地球人最大的特點就是“隱蔽式通訊”，通過欺騙與自欺不斷迭代自己的心理結構，最終複雜得難以捉摸、操控。
阿若隱忽然想到阿爾法人與共生人的競爭，于是將“雙眼”轉向漆黑的太空，依舊是幽幽的訊號：“這一切流血有什麼意義？宇宙遲早會冷卻，熵增熱寂，變成一灘死水。一切文明都會成為過去。與其給我們的文明以時間，不如給我們的時間以文明。”
阿古門平靜但堅決地說：“太陽會爆炸，宇宙會冷卻——但是，阿爾法永遠不變。”
阿若隱默然不語，流露出她所特有的“哈姆雷特”式的憂傷。她是阿爾法歷史上最美的女子，她的7顆眼睛像宇宙中最古老最清幽的月亮，讓人仿佛穿越時空看到宇宙最初的夢想、最古老的童話……
阿若隱是從阿古門的身體中分裂出來的。一般來說，無性生殖（單體繁殖）要比有性生殖（例如：地球人的雙體繁殖、三體人的三體繁殖、共生人的多體繁殖）的遺傳變異率更低，更能完整地傳遞父輩的基因。但是，在阿爾法星球高強度的宇宙射線下，無性生殖也可能有很高的變異率，為物種進化提供了可能。阿爾法星恐怕是宇宙中最早誕生生命的星球，經過幾十億年的演化，才出現了阿爾法人。阿爾法星球上的生物都會將自己分裂出的“孢子”暴露在星光下，經過一定時間的射線干擾，後代可能會有一些和自己不一樣的性狀。
阿古門到了一定的年齡，也順利地產下了自己的孢子，但是他從來沒有想過要將它暴露在宇宙射線下——這或許是因為他的“自戀”：他覺得自己的遺傳代碼巧奪天工，沒有必要再有任何隨機的變化；況且阿爾法人的基因改造技術已經爐火純青，為什麼還要相信“神的旨意”？他覺得那是古老的宗教迷信。但是，他的父親阿德勒勸他：“宇宙的美，說到底，就是必然中的隨機。”
終于，阿古門還是和所有阿爾法人一樣在生育的那天登上了最高的“奈何山”，悵然若失地將自己的孢子交給了大祭司。只見：烈烈風中，大祭司渾身上下的鬚髮熠熠生輝、輕舞飛揚。當大祭司將阿古門的孢子抱上山頂那個高聳、隆起的天臺上時，阿古門心裡不禁非常難過，就像地球人的母親突然被人奪走了子女。（後來阿古門在地球上設計阿古門城堡的主樓時，就仿照了這個形狀——類似地球人用的手電筒。）他冥冥中有種預感：這個孢子會和自己很不一樣。
大約一個阿爾法星年後，他見到了自己孢子發育出的後代，儘管事先早有預感，結果仍然讓他大跌眼鏡：一個女的！
“我怎麼會生出一個女兒！”他想像過他可能會有的種種頑皮、怪異的男孩，但是當大祭司牽著阿若隱的手從天臺上走下來時，他依然忍不住發出了這樣一條訊息。更讓他吃驚的是，這個一歲不到的女兒居然看懂了這條專門發給大祭司的訊息。她的臉上立即現出少女才有的憂傷。阿爾法人的性別說到底是個性的整體差異：女性總是比男性更加玄妙。
大祭司安慰道：“這是我見過的最漂亮、最聰明的女孩。”
大祭司說的沒錯，阿若隱非常漂亮、非常聰明，他為她感到自豪——但是，她常常做出讓阿古門感到非常意外的事情。比如，這一次，她居然用他的ID闖入阿爾法星首府提交了征服地球人的阿古門城堡方案！他非常憤怒，但是當阿爾法星長老院通過這項方案後，他也只好認命，帶著女兒來到這個遙遠蒙昧的太陽系。雖然如此，他仍然免不了常常和她唱反調，否定她的想法。比如眼下，父女倆正為如何處置DXY60而爭論不休。阿古門認為應該儘早消滅DXY60，這個共生人間諜實在太危險，竟然找到了從阿古門城堡裡逃出生天的胡遊子！
“他很可能會刺探到我們的機密！當初那座城堡裡發生的事故就夠蹊蹺了！怎麼會讓一個生物學家混進去！幸好他只是看到我們一些最低級的基因改造技術，沒有讓他知曉我們的時空曲率調節技術，否則就洩露天機了！”阿古門向面前的女兒發出三維圖像信息，這組動態信息圖裡表達了這些意思：“地球上的東方人心理確實和西方人不太一樣，更複雜、更危險、更難捉摸和控制——在別處的阿古門城堡都沒有出這種事故！必須把那個生物學家陳功成的所有同黨消滅乾淨！還有像胡遊子這些保有阿古門城堡記憶的知情者，如果不能把他們腦子裡的這部分記憶切除，就要通過車禍等等看似平常的死亡原因讓他們在地球上消失。”
“你覺得這麼大規模的動作不會讓共生人發現嗎？不會留下把柄？留下違反聯合星生物保護法的證據？”阿若隱送出的三維動態信息很平緩，像一條在夜空中靜靜流淌的銀河。
阿古門回應的信息則像一條被激怒的大江：“聯合星就是一個偽善的幌子！是弱者們聯合起來制約強者的組織！”但是這條三維動態信息很快就平靜下來：“你說的對，我們不能打草驚蛇。你放心！上次我們拯救希特勒，就沒有留下一絲痕跡。”
“上次我們只是稍微移動了一下定時炸彈的位置，才沒有讓希特勒被刺殺……這次你卻想殺死很多地球人，而不是阻止一個人被殺……雖然我們上次做了精心的操作，核戰爭仍然沒有爆發……你知道嗎？父親，操縱一個文明的歷史沒有那麼簡單，不管他們在你眼裡是多麼低等……歷史的結構就和生命的結構一樣，遵循大數法則，你可以改變一個人的命運，就像改變一滴水的流動方向，但是一個民族、一個物種的命運，就像一條河流、一個海洋的流向和起伏……我們能夠做的，只是在瞭解他們的基本結構、基本屬性後，推測他們匯合在一起會有什麼樣的形態和運動規律，然後加以利用。”
阿古門沉默了一陣，然後迅速送出一條火箭形狀的訊號：“至少要消滅DXY60，清除胡遊子對阿古門城堡的記憶！”
“清除記憶我贊成，但是我覺得暫時沒有必要消滅DXY60——我們阿爾法人一直不擅長尋找共生人，他們像幽靈一樣到處潛入別的智慧生命，我想他們很可能也會做一些違反聯合星生物保護法的事情，只是我們一直沒有找到罪證。現在正是我們的大好機會！——如果消滅了DXY60，我們很難再去主動尋找共生人的手腳，完全是‘敵暗我明’！”
“可是這樣做有一個風險：DXY60會把他偵察到的阿古門城堡事蹟上載到共生人的記憶庫……”
“目前不必擔心，共生人現在是想把DXY60清理掉吧！我猜他們幾億年來也沒有遇到過這種情況：共生人靈魂附體後被對方生物體所改變！想想地球人內置的生物密碼有多強大！千萬不要小看他們的生物體構造……那裡可能隱藏著什麼……”
“那我們先留著DXY60，除非他打算向共生人母體上載信息。”
“我覺得他已經不會上載信息了，他其實只是個獨立的地球人克隆體罷了，操縱他的那個偵察兵應該被別的共生人清理掉了……”
六、我是誰？
月是夜的牙，冷冷地笑，在東邊的天……
“肉體是靈魂的監獄，靈魂卻在監獄的縫裡探出花來！”胡遊子坐在宿舍的窗臺上朗讀一本書扉頁上的一句詩。
DXY60問他，這本書寫的是什麼？他看見封面上的字：“生命是什麼？——薛定諤”。
“說起來……”胡遊子吐出一口煙，“這句還是李宇當年寫的詩。”
昨天夜裡他們把DXY61活埋了，胡遊子到現在還在顫抖，拿不穩手裡的煙，他曾經和DXY60激烈的爭吵，但是最終DXY60說服了他：如果DXY61不死，他們倆都會完蛋。
將DXY61的臉蓋上時，DXY61突然從昏迷中醒過來，拼命掙扎，一隻手緊緊抓住胡遊子的腳踝。胡遊子摔倒在地上，驚恐、慌亂地踢踏，最後是DXY60掏出一把“光刀”，一下子就切斷了DXY61的手臂，然後幫遊子把那只斷手取下，一併掩埋在土裡，最後他從懷裡掏出一個眼藥水瓶一樣的東西，往土裡滴了一滴惡臭的溶液。只見：沿著那滴液體蔓延的方向，那一整片土地都板結成了水泥一樣的東西……
胡遊子覺得自己的右腳踝上仿佛還留著那只斷手，下意識地抖動著。他看了看眼前的DXY60，說：“你讓我想起這本書的主人陳功成，他和你一樣冷酷！你讓我感到害怕，我想我們各走各的路吧！我真後悔和你說話……”
“你以為沒有遇到我，你就不會被他們發現嗎？”DXY60定定地看著他，輕聲說，“你想知道方梅為什麼會離開你嗎？你以為是因為你貧窮嗎？”
胡遊子猛地回過頭，盯著他問：“因為什麼？”
“阿爾法人只是不想讓更多地球人知道阿古門城堡的事蹟罷了，他們也不想要殺死太多地球人——不然很可能讓共生人發現罪證……最穩妥的做法，是讓所有人都遠離你，認為你是瘋子，不相信你講的故事……”
“所以是阿爾法人操縱了方梅的心智，就像我們之前在阿古門城堡裡被操縱一樣，不然、不然她不會離開我！”
胡遊子從窗臺上跳下來，緊緊抓著DXY60的手臂。
DXY60沉默許久，然後輕聲說：“忘了她吧。如果你真的愛她，就不要再見她，甚至不要再想起她。這樣，對她是最安全的。”
胡遊子想反駁，但是卻什麼也說不出，最後那只緊緊抓著DXY60的手臂也慢慢鬆開、垂了下去。
DXY60 握住胡遊子的手，說：“其實阿爾法人暗中觀察、監視地球已經有幾百萬個地球年了。如果要佔據這個空間位置，最簡單的方法就是防止智慧生命的出現，將人類文明扼殺在萌芽階段。以阿爾法人的技術，這不是件難事。但是他們為什麼遲遲不動手？”
“怕……怕被你們發現罪證？”
“僅僅是這麼簡單？”DXY60望向月亮——他猜阿古門和阿若隱或許藏在裡面，“他們能夠解開時間方程組，很早就預測到地球上將有一次時間波谷，那時其它星球上的生命根本沒有察覺……或許……”
“或許什麼？”胡遊子只是關心阿爾法人有什麼技術盲區或者弱點，或許他還能再見到方梅，和他解釋這一切……
DXY60猜到他的心思，有些同情地搖搖頭，然後拿起胡遊子不經意間放下的那本書《生命是什麼》，翻了翻，然後悠悠地說：“星際間有一個古老的傳說，早在阿爾法人學會飛翔之前，就有一群神一樣的存在遨遊星海——估且用地球人的詞‘神’來形容他們吧！傳說，神們來自另一個宇宙，或者是在我們這個宇宙誕生之前的那個宇宙，他們藏身在獨立空間裡、成功地躲過了上一個宇宙的收縮，然後在這個宇宙的大爆炸後，散佈生命的種子，為的是收集這個宇宙的數據，計算出他們想要的宇宙常數，以幫助他們再次躲過這個宇宙膨脹後的收縮……”
“所以我們不過是神的錄音機、錄相帶？”
“錄相帶上的一節而已。世世代代的生命繁衍、進化，無非是讓那些基因可以記錄、存儲、傳遞環境中的信號，尤其是那些宇宙射線的頻譜成分。”
“生命的存在這麼沒有意義？”
“這只是一個傳說而已。而且，關于地球，這是一個罕見的孕育生命的環境，人類那些脆弱的身體、短暫的生命根本不適合星際旅行，如何傳遞數據？難道神們會親自收集數據？或許，他們早就考慮到了這一點，創造你們的目的，就是為了讓你們創造機器人——更加堅強、完美的存在；代替你們傳遞數據……”
“這和阿爾法人有什麼關係？”
“共生人們一直在猜測：阿爾法人是否在等待地球人造的機器人飛出地球後，才會考慮佔領地球？這樣就不會被神們發現異樣？”
“那麼……如果智能機器人一直不被造出來！阿爾法人是否也不敢輕舉妄動？”
“或許吧……”DXY60望著眼前這個地球人，“但是阿爾法狗已經打敗人類，機器人很快就要代替地球人探索宇宙了……”
七、人工智能時代
第二天早上醒來後，DXY60不見了。桌上有一盒CD，上面貼著一個紙條：“我走了，這盒CD錄了我們之前的一些對話。將來你一定會忘記，可能也會想不起我是誰。這盒CD能讓你想起我。”
胡遊子將CD放進電腦裡播放，裡面出現一些醜陋無比、互相糾纏、奇形怪狀的生物，DXY60的聲音響起：“這就是共生人。你一定會覺得很醜陋，就像我第一次看到地球人時也覺得很噁心。奇妙的是，漸漸的，我能欣賞你們的美。不知道你是否也會慢慢習慣我們的外貌，或者永遠不能，因為你不能像我們一樣進入另一種生物的神經中樞——其實如果你們看到自己裸露的神經中樞，你們的大腦，你們也會覺得醜陋。”胡遊子往後快進了一些，那些醜陋的生物消失後，出現了他熟悉的“劉思成”，以及他們之間的一些對話場景，不知道他是怎麼做到的，就像是半空中有人給他們錄相。
關了視頻後，胡遊子閉上眼回想遇到劉思成後經歷的事情，竟然感覺像一場噩夢，模模糊糊中只聽見劉思成大聲地、反復地向他重複一句話：“一定要讓你的後代學習數學！解開時間方程組！”
後來，他再沒有見到“劉思成”，回憶自己和他的短暫交往，竟也像風沖散的殘雲，支離破碎。
老子和馬克思當年預言的，現在我們經歷的：人類被人類的機巧異化，人工智能替代人工。我們比我們的父母得到的更多，失去的也更多；我們的孩子比我們得到的還會更多；失去的也會更多……唯一不曾改變的，至少在醫學技術革命前不會變的，是我們有限的生命，和越來越忙碌的生活——被分割在越來越多、數也數不清的細小方格裡。
當胡遊子走到生命的最後一格，躺在美女機器人護士的懷裡時，背部麻木衰老的神經已經無法享受機器護士溫柔細緻的按摩。生命裡最深刻的記憶被時間的颶風吹得支離破碎，只剩下大學戀愛時的些許碎片：和方梅分手之前，曾經和大學舍友李宇一起去一個叫做……叫做什麼的城堡裡……後來遭遇了什麼？記憶裡有些坦克、飛機……類似戰爭的場面，但是就連他自己也不相信，然後他想起了劉思成，那個警官，在迷霧一樣的記憶裡向他呼喚：“記住！胡遊子，我要在你腦子裡刻下這永久的印記，任誰也無法抹去的記憶：你的後代一定要懂數學！”警官說話的聲音不太響亮，但卻驚醒了神游過往的老人。他猛地增開眼睛，對眼前的女兒胡若余、孫子胡學數大聲喊：“數學！數學！時間方程組……”然後就咽氣了……
阿古門的量子糾纏式電磁儀就像精准導彈，可以在幾百公里外某個人的頭顱裡產生感應電流。強電流會讓那人瞬間死亡，而弱電流則可以燒掉那些緊密勾聯的神經突觸——抹去刻骨銘心的記憶。
阿古門對胡遊子還是仁慈的。DXY60一直覺得奇怪，或許在胡遊子身上還有關鍵的密碼，所以他們不會立即殺死他？或許是因為他們害怕自己的罪行被共生人發現？不管怎樣，DXY60覺得胡遊子的後代或許可以找到李宇和陳功成。只要找到了這兩個人，知道他們經歷時空轉移後回到正常時間軸的準確地點和時間，就可以幫助共生人解開時間方程組……
“這樣，我也就完成自己的使命了。”DXY60默默地想。在他眼前，這個曾經到過阿古門城堡的老人已經閉上了眼睛，他的女兒和孫子也已經離開醫院，慢慢就會忘記他，回歸自己正常的生活。地球人的生命就是這樣短暫。當劉思成從停放死者的太平間裡悄悄出來時，一隻老鼠仿佛被驚嚇，慌忙逃竄……
五十四年過去了，劉思成依然是三十二歲的模樣——因為他在共生人的速凍箱裡沉睡了四十年。
五十四年前他做出的選擇，使他放棄了永恆的生命——真的有所謂永恆的生命嗎？或許共生人只是將自己的記憶和意識不斷複製到克隆生物上，而原來的那個生命早已死去，只是新生的個體感覺自己還是從前那個共生人……他寧願相信自己其實就是一個地球人，那個操縱他的共生人早已經被其它共生人處決了吧？或許在他違背共生人命令的那一刻就被人切斷了營養液的供給。
我是誰？我是“劉思成”嗎？我不是，那個警官早就被阿古門害死了。我只是一個克隆出的地球人。我可能連地球人都不是，地球人怎麼可能會有我的記憶和意識？
他從懷裡摸出葛薇的照片——照片上她永遠那麼年青，而其實他剛剛參加過她的葬禮：許多酷似人類的機器人在那個葬禮上哭泣——沒有人能夠分辨誰是死者的親友，誰是花錢租來的機器人。一般來說，哭得越傷心越感人的越可能是機器人。他沒有掉一滴眼淚。他第一次哭泣是在進入速凍箱之前，那是他最後一次見到葛薇……
DXY60隱姓埋名潛逃多年後才敢回到杭州，那時葛薇已經失業——星巴克咖啡廳已經使用美女機器人當服務員。她的丈夫原本在證券交易所工作，後來交易所使用人工智能代替了許多股票分析員的工作，他失業在家多年，常常酗酒、打罵葛薇、詛咒那些黑心的資本家、詛咒智能機器人……不無諷刺的是，有一天，他拿了家裡所有的積蓄，買了一台“小機”（性愛機器人），然後就再沒有回來……
那天，DXY60坐在一家咖啡廳靠窗的位置，默默地望著窗外廣場：葛薇背著三歲的女兒給路人畫肖像。偶爾有人停下來看她畫的作品，很少有人購買。DXY60能夠感應到那些人的心理，購買的人多是出于同情的施捨，有些人則是出于卑鄙的欲望……葛薇曾被失業男青年騷擾，所以當她感覺到有人藏在窗後窺視她作畫時，下意識地往上拉了拉胸口的衣領，然後迎著那道犀利的目光看去，只見不遠處一個咖啡廳的窗邊坐著一個穿黑色大衣的男人，正獨自低頭喝咖啡。
起先，她沒什麼感覺，轉回頭把畫筆重新放到紙上，然後，一種奇怪的感覺突然湧上心頭。她慌亂地丟下畫筆，抱上女兒就往那個咖啡廳走去。這時，那個男人起身快步走出咖啡廳，她開始跑起來，但他一轉身消失在牆角。她奮力奔去，然而，命中註定的，她只望到熙熙攘攘的人群川流而過——偶爾有些異常美麗精緻的機器人沖她微笑著迎面走來。
就是這樣一個陽光明媚、天空湛藍的初春，偶爾有幾聲鳥叫，她抱著可愛的女兒，在仍帶寒意的風中，兩對明亮的眼睛一起望著過往那些歡笑或憂愁的臉……
逃離葛薇後，DXY60將臉貼在仿古的南宋城牆上，陽光亙古不變地照著，牆上仍是冰涼，他感到兩行溫熱、苦鹹的液體無聲地淌過臉龐——那是他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哭泣……
那晚回家後，她拉開床頭櫃的抽屜：那張音樂會的門票一直藏在她的一個小木盒裡，沒有剪開過，也永遠不會被剪開。一輩子就愛過這麼一個人，一個謎一樣的存在。
八、混亂時代
2216年冬天，胡不歸手握一封情書站在北京空港海拔一千米的碼頭上，下面是川流不息的飛車，夜空中像波瀾壯闊的銀河。他抓住微微發出藍光的欄杆往下俯瞰無數升起或降落的空中之城。他的額頭在冒汗，心跳開始加速。
胡不歸依然是那樣古板，不過今天他手裡握著的倒是稀世珍寶——那一張原木槳壓制的紙，以及上面手寫的字，都是博物館裡才能看到的。他的爺爺將那個裝著數十本家譜的朱紅木箱交給他時，也順便給了他這些昂貴的紙張。據說，只有頂級的數學家還在使用紙和筆，為的是更好地思考時間和空間的模式。數學家其實都是畫家：最抽象的畫家。而胡不歸的爺爺，那個不出名的大學教授，一輩子也沒有解出時間方程組。更讓他絕望的是，家族唯一的傳人胡不歸，竟然是個數學白癡！
他將時間方程組的命題以及他的部分演算連同那些沒有用完的白紙一併託付給了胡不歸，臨終前，他手指著那些如外星符號的公式，讓胡不歸對列祖列宗發誓，一定要找到人解出這個方程組。
“這裡有整個人類的命脈。”他的爺爺用盡平生最後一口氣才說出這句話。
胡不歸的木訥隱藏了他的叛逆。他默默接過這些“傳家寶”，然後將它們束之高閣。只是在今天，當他心愛的女人即將前往太平洋底下的“未來驛站”時，才抽出其中的兩頁紙，寫下情書。
他知道她不會從未來回來。他不知道她今晚會不會來。
只有在這種時候，他才會想想時間方程組，然後歎息、搖頭，祈求自己將來的兒子會是一個數學天才——最好還是不要吧！他又想，像爺爺那樣的，算不算天才？到頭來，他的一生都獻給了那個方程組，又得到了什麼？
他很厭煩，為什麼自己家族的人總是自負地覺得自己好像要肩負起整個人類的命運，而他們其實是連一個89立方米的飛屋都買不起的窮人。要不然，他不會到今天才敢向伊諾告白。
這個時代是名副其實的“亂世”。一切都源于２０世紀末一個叫“陳功成”的醫生，也不知道他從哪裡來的靈感，發明了“時空曲率調節機器”，原本愛因斯坦所說的“孿生子佯謬”——太空旅行者的慢速時間軸變得唾手可得。一開始只有患了絕症的富翁能夠斥鉅資修建個人的“未來驛站”，以期一覺醒來後到達醫學技術發達的未來。後來這個技術不斷被政府應用推廣，生產設備的成本不斷被壓縮，最後，連農作物育種、化工合成等領域都應用了這個“時間調節技術”。很快，工程師發明了時間速度的“疊加”調節技術：先在一個狹小的空間內加速時間，然後再在這個空間內進行二次時間時速，甚至在內層空間內進行第三次時間加速。這樣一來，最裡層空間的時間就成倍地提高了。事實上，“時空曲率調節機器”最初的原理就是這樣：只要改變了一小段時空的曲率，再在這一小段時空內調整曲率，如此不斷疊加，就可以在極小的空間內以極高的倍率延長時間。
然而，這個技術的氾濫，終于導致了悲劇。權貴們常常修改時間，很多商業契約、法律條款乃至國與國之間的項目合作都失去了誠信的基礎：躲避債務的商人、潛逃的罪犯、軍事對抗的恐怖分子紛紛利用這個技術逃離這個時代或者偷襲對手……
這個技術還有可怕的副作用。一個空間內的時間被減速時，必然使別的空間內的時間加速，反之亦然。于是，這個時代變成了“混亂”的時代，不同地域的人常常生活在不同的時間軸上，一不小心，踏過一扇門後就是永別。所以，這個時代，很難有長久的愛情。
時日漸漸蕭條。為了逃避這個時代，許多人選擇進入“未來驛站”——時間被成倍調慢的空間。這些人夢想著自己在驛站裡逗留幾天後，走出來就是某個光明的未來；夢想著某個沒有逃避到“未來驛站”的人能夠解出時間方程組，讓失控的時空平穩下來。可是，誰願意留在這個亂世，充當夢中人的救世主呢？伊諾大概就是這樣一個懷抱“來世夢想”的富家少女罷？胡不歸不無傷感地想。
他覺得伊諾就像紅樓夢裡的林黛玉，憂鬱敏感；但自己卻不是書裡的賈寶玉，沒有顯赫的家世，連曇花一現的繁華都不能給她。他一直將深情藏在心底。在這個亂世，人的時間常常被割裂，于是忘了自己的過去，忘了自己是誰，所以那些深藏真情的人還算幸運，至少還有一根繩子牢牢地將他們牽掛在風中……
當空中所有的飛車都飛回各自的飛屋，當所有的飛屋都合上眼睛沉睡，她還是沒有來。胡不歸終于收起那封情書，準備離開空港。他的心很冷，渾身都冷，腳步沉重。四周很安靜，他只聽到自己的腳步聲。突然，遠處傳過來另一個腳步聲！由遠及近，沉重拖遝。這聲音朝他走來。他滿心期待地朝那方向望去，卻只見一個陌生的身影向他走來。他下意識地握緊拳頭。直到那人走近後，他才看清：一個濃眉大眼、國字臉、瘦高個子的中年人。
“給我些吃的吧！行行好！”那人伸出一隻肮髒、冰冷的手，“我已經幾天沒有吃飯了……”
胡不歸猶豫片刻。帶他走到一個自動售貨機前面。很快，一碗熱騰騰的牛肉麵從機器裡伸出來。那人拿起空氣筷子（一種非常輕盈的透明材料做的筷子），狼吞虎嚥起來。
胡不歸本來想趕緊離開這個乞丐，但是乞丐忽然叫住他：“等等！你是胡遊子的孫子？還是他孫子的孫子！？”
胡不歸回過頭，驚訝地望著這個乞丐，他當然知道自己的祖上：“胡遊子”——自己痛苦的根源：就是他一再叮囑家族傳人以成為數學家為榮，以解開時間方程組為使命。真奇怪他的爺爺，還有他爺爺的爺爺怎麼都這麼當真！
前面這個乞丐一邊擦嘴巴，一邊用不容分說的口氣對胡不歸說：“我是胡遊子的大哥：李宇。快帶我去你家！”說完，他打了個噴嚏，“我快凍死了！”
讓胡不歸後來一直想不通的是，他居然爽快地答應了他！仿佛這個乞丐有著奇怪的魔力。
九、尋找陳功成的後代
“嗨！這個時代的酒都這麼糟糕！”李宇用手背抹了抹嘴，對胡不歸說，“也難為你了！這年頭要找到酒還不容易！”
胡不歸坐在空氣沙發（一種非常輕盈的透明材料做的沙發）上，一言不發地望著前面這個穿著自己緊身衣的男人。衣服是胡不歸小時候穿舊的，彈性還可以，穿在李宇身上沒有問題。李宇原本從救濟站領來的緊身衣收縮性能不太好，穿在身上感覺太緊。
李宇叫嚷道：“這個時代的人都跟你一樣瘦骨伶仃的！也不知道肉都吃哪去了，浪費糧食！”
胡不歸不生氣，默默地想著伊諾那性感的身材。這個時代的中國人和外國人都流行穿緊身衣：幹淨利落，舒適保暖，還特別顯身材……
“唉！你要不高興就說啊！雖然我是你祖上的救命恩人，你也不要跟欠我一條命似的什麼都聽我的啊！”
胡不歸笑了笑，說：“我從小就聽說你和我祖先的故事，在一個視頻裡看了你和我祖先去阿古門城堡裡，還見到歷史上的川西浦……”
“就是那個混蛋！他媽的！當時我真該一槍先斃了他！就是他後來居然當上了美國總統！他就是個被洗腦的阿古人，下流的慌腳雞！按下核按鈕，引發第三次世界大戰！——這都是他媽的陰謀！”
李宇見胡不歸默不做聲地坐在那裡，便打住話，環顧飛屋內的佈置，說：“你們家設施很簡單，看來和胡遊子一樣沒有發財的基因。”
“從他那一輩起就說要當數學家。”胡不歸攤攤手表示無奈。
李宇對窗戶眨了眨眼，窗戶環境立即從半透明變得透明，外面是一輪明月，在潔白的雲海上面，銀色光芒壯麗輝煌。
“景色不錯！”
胡不歸撇撇嘴：“待會就會看到雲層下面被污染的後海——我們只有一小時的雲上時間段。富人才有23小時的雲上飛行時間。”
“那就乾杯吧！”李宇舉起酒杯，和胡不歸碰了一下，說：“為了明天會有更久的陽光！”
“明天……”胡不歸苦笑一絲，“明天會有什麼？你有什麼計劃嗎？”
李宇對窗戶眨了一下眼，窗玻璃立即變成黑色。飛屋內一片漆黑。胡不歸拍了下手，屋內的燈光亮起。李宇湊到胡不歸耳前，將他的計劃細細說給他聽……
“要我和你一起去找陳功成的後代！？可是，你不知道嗎？這個世界到處都在打仗，只有這一小片地方還算平靜！”
“只能靠你了。”李宇躺到空氣沙發上，歎了口氣，說：“我已經老了。要解開時間方程組，一定要找到陳功成的後代。”
十、千古興亡多少事
2217年春天，與阿古人的戰爭進行了整整六個地球年。日本本島已經陷入火海，但還是有些頑強的人憑著最後的武士道精神苦苦支撐著。然而，從三月起，海水突然倒灌，將那一叢叢起義的火焰熄滅。整個大阪城被淹沒，成為又一座“水上威尼斯”。櫻花盛開的季節裡，海浪拍打著那些似唐非唐、似宋非宋、古樸又典雅的樓房。氣勢巍峨的大阪城尤如出水蛟龍，俯瞰著那些被時空裂縫扭曲的艦艇殘骸。
千一郎埋伏在大阪城的鑄金飛簷上，窺視城下海面上疾駛過一隊阿古人的水上飛艇。
他們在尋找什麼呢？千一郎像古代的忍者一樣將耳朵貼在腳下的飛簷上，仔細聽阿古人巡邏隊的動靜——那倒不是因為他懂什麼忍術，而是因為他的耳朵裡藏著一個竊聽器，而這個竊聽器連著一個昆蟲機器人。他花了一早上的功夫組裝好這個微型機器人並給它安裝了自己編寫的人工智能——他是日本帝國最優秀的間諜，精通機器人學。
那個機器人外表像一隻螃蟹，裡面卻全是最尖端的武器。憑著千一郎中耳裡連著的腦電信號發射器，他可以通過意念控制昆蟲機器人的行進、攻防。這個機器螃蟹游到阿古人巡邏隊隊長的水艇下面，從口裡伸出一根微細得無法用地球人肉眼看見的納米鋼絲，刺入摩托艇的計算機主板線路上。沿著那根納米鋼絲，一個電腦病毒載入了摩托艇的操作系統，自動防禦報警系統第一時間被病毒攻陷。阿古人隊長豪不知情，繼續前進，並且下達了搜尋“時空曲率調節機器”的指令——與此同時，千一郎從這架智能水艇的主機裡瞭解到了阿古人巡邏隊此行的任務……
早在阿古人突然興起前，日本就已經借助“時空曲率調節技術”實現了軍事強國的宿願，突破了美、中、俄等大國對自己的合圍，控制了整個太平洋。
２１世紀爆發的朝鮮戰爭對日本軍人來說簡直是天賜良機。對于整個人類歷史來說，那簡直是一個詭異的轉折點。雖然很多人已經料到了擦槍走火的可能，但是當核戰爭真的爆發時，所有人都感到震驚——而許多朝鮮人在睡夢中被化成氣體。後來的歷史學家也不清楚第一枚落入朝鮮首都平壤的核彈到底是誰發射的。美國軍方事後在記者發佈會上說，他們駁回了川西浦總統發射核彈的命令，核彈不是美軍發射的。而朝鮮這個令人捉摸不透的國家在遭受攻擊後沉寂了幾天，然後突然向韓國和日本的美軍基地發射核彈、施放生化武器。于是，朝鮮戰爭全面爆發。美日韓三方在短短一周內將密集的炮火傾泄在朝鮮身上，將她燒成灰。隨後，聯合國方面舉行會議商討戰後的重建工作。而就在這時，最詭異的事情發生了：一枚小型核彈頭突襲了聯合國總部，與會代表全數消失在蘑菇雲下。從此，世界陷入動盪。世界各地紛紛冒出“阿古人”，到處宣稱：這是神的旨意！阿古教如雨後春筍，紛紛號召自己的教徒起來建立新的世界秩序。亂世從此開始……
沒有戰略縱深的日本一直苦于無處研製、試驗核武器。亂世開始後，日本軍方倒沒有像此前右翼所鼓吹的那樣，迅速製造核武器，而是發明了一個秘密武器：“時空曲率調節機器。”其實日本情報局早在亂世開始前就在試驗時空曲率調節機器，而這要從來自中國的醫學專家陳功成講起……
陳功成之前多次在東京參加學術研討會議，認識了不少日本醫學專家。阿古門城堡主機爆炸時，陳功成的心臟被李宇刺了一刀。醒來時，發現自己竟然躺在日本東京一家醫院的病床上。
手術結束後的第三天早上，陳功成在病床上坐起來，主刀醫生忽然用英語驚訝地說：“你長得和我的一個老朋友非常像！他叫陳功成！”
陳功成禮貌地問眼前這位醫生叫什麼名字。這個日本人用蹩腳的英語說出他的名字：“福井太郎”。陳功成心裡一怔：主刀醫生竟然是他之前在東京的一次醫學會議上認識的！只不過，他看上去比自己老了二十多歲！隨即他沉思一陣，故意用日語說：“醫生您長得真面善！像我爸爸的一個朋友！”
主刀醫生走後，陳功成打開牆壁上的掛屏電腦，發現自己竟然到了十多年後的日本東京，日期是2041年5月13日！
他立即猜到阿古門城堡爆炸時發生了時空轉換。一切都結束了……陳功成不無失落地想：自己恐怕再也無法知曉阿古人的高科技秘密了，只能在櫻花樹下平靜地度過餘生……
沒想到，日本警方很快就秘密逮捕了他，之後，日本軍方介入了調查，以各種駭人聽聞的技術手段嚴刑逼問，最終瞭解了陳功成之前在阿古門城堡內的一些經歷，乃至他前半生的風流往事……
她是他第幾個女人？陳功成記不清了。或許在第十個的時候，他就像解剖人體一樣可以熟練地讓她們進入高潮了。那些敏感帶，就像長在他自己身上一樣，他很清楚撩撥的路線，幾次撫摸、按摩、捏拿後，她就濕透了。
記不清是從第幾個女人開始，他總是在“進進出出”的時候走神，回想大學裡看過的一個實驗：一個小白鼠的大腦上連著一根電極，籠子裡有一個按鈕，只要小白鼠一碰那個按鈕，電流就愉快地沖進小白鼠的某塊腦區，然後，小白鼠就“濕透”了。它會不停地碰那個按鈕，“欲仙欲死”，直到——真的死去。
那就叫“仙逝”吧？陳功成讀過道教的“陰陽術”。他看過這個實驗後，聯想到中國古代奇絕隱秘的男女同修術——他不知道最後那些人是否也像白鼠一樣“仙逝”了。後來，他想：那些“仙逝”的人不會死裡復活，回來告訴大家這樣的修煉是危險邪僻的。而那些沒有“仙逝”、又獲得某種痛快的宗教體驗的人，則會回過神來著書，流傳後世。所以，世人只知“陰陽術”的美妙，卻不知它的陰險……
“這種事會上癮的……”他暗暗想，一邊用力地插拔。她歡快的尖叫讓他想起那些籠子裡小白鼠“吱吱”的叫聲。
那是多麼可怕的體驗，他哪裡能夠體會。她只覺得渾身像電激一樣酥麻，他的呼氣在她胸上、臉上刮過一陣陣熱帶風暴，就像成千上萬個男人從她身上穿過——那是多麼可怕的藥物。它能成百上千地增強神經末梢的感覺。
一般的春藥只是提高人的性欲，卻不能提高人的感覺能力，所以用藥的人常常失望——心急火燎地扒開對手，卻體驗不到多少快感。而陳功成發明的這種藥，可以從根本上提高人的快感。
她快要虛脫了。她永遠不會忘記這一夜的雷雨、風暴：身體裡的神經遞質逆轉錄成RNA，其中有一小段嵌入她卵原細胞核的DNA裡，就像隱蔽的攝像機將這一幕記錄下——這一段刻骨銘心的記憶將傳遞給她下一代……
窗外，布穀鳥銜來清晨的第一縷陽光——她的兒子將永遠為黎明的曙光莫名地悸動、憂傷，卻不知道這一切都源于自己的生命被播種時的那段奇異春光——在那一段被加速的時光裡，來自宇宙四面八方的射線以亙古不變的速度穿越地球的大氣層，穿越海洋、森林、房屋，穿越一切不可言說的秘密，最後擊穿受精卵裡那一段關鍵的生命密碼……
人類真是一個奇怪的物種：大概沒有多少動物會像人類一樣迷戀交合的過程，很多時候甚至不是為了完成造物主預設的目的，只是為了自己的愉悅；而另一方面，人類又總是把這樣的天縱之事當作禁忌，甚至是低下、齷齪的事情……在那些血脈僨張的歲月裡，陳功成常常思索這些問題，尤其是當他懷疑自己“風流”或者說“齷齪”的事情被同事們發現時。
他穿著醫生的白大褂，走在明媚的春光裡，回想那些“美妙”的片段，思索生命的意義，絲毫不覺得自己幹了什麼見不得光的勾當，反而覺得自己“胸懷宇宙”、超脫俗世。
直到有一天，一個聲音突然在他腦中炸響：“陳功成，你命將逝！”他嚇得不能勃起，草草地結束了那活，將偷食的禁果吐出來，一邊打發走怏怏不樂的情人駱荷。
那嫵媚的女人走後，他獨自坐在實驗室裡，四周沉寂下來，他懷疑是自己的幻覺，找出一盒藥服下去。
可是，第二次和駱荷偷歡時，那個聲音又炸響了：“陳功成，你命將逝！”這次，他嚇了一跳。
之後，他又換了不同的場所、天氣、甚至女人——嚴格按照科學實驗的原則：一次只改變一個“自變量”，不斷地探尋可能影響“因變量”的因素。但是，他依然無法勃起。他試著服用了好多種藥，但是都沒法讓那個像天神怒吼般威嚴、洪亮的聲音消失。他是一個唯物主義者，不相信有所謂的鬼神。他相信科學，相信總有一天能夠找到解藥……直到有一天，他相信自己對那活再也沒有興趣了。
那段時間，他非常抑鬱，甚至想到自殺——並不是因為不能再享受魚水之歡，而是因為他作為科學家、生物學家、醫學研究專家——卻無法找到自己的病因，他覺得羞愧、覺得自己的存在沒有價值。而且，那個聲音直到現在還不肯放過他，它說：“人類真是奇怪的物種！大概沒有什麼動物會像人類一樣違背造物主的意志，選擇自殺，否定自己的生命！”
他再也忍不住了，他對那個聲音怒吼、大喊大叫，像瘋子一樣——對，他已經瘋了！他懷疑自己得了“精神分裂症”。一想到這個，他馬上安靜下來。
“不對，我還沒有瘋。一個瘋子不會意識到自己瘋了。他只會覺得周圍人瘋了。”他對那個聲音說。
那個聲音忽然變得和藹、溫柔，它說：“是的，我的孩子，你沒有瘋，你很聰明，你的生命將因我的存在而獲得永恆的意義！照我說的去做吧！”
兩行淚驀地從陳功成臉上無聲地滑落……十八年了，從他上一次流淚到這一刻整整過去十八年了。他的母親拋棄他和他父親已經十八年了——他永遠不能忘記，九歲那年，他的母親和另一個男人坐在汽車後面從他身旁匆匆駛過，他一路地追一路地喊，直到喊破嗓子也沒有人回答。他面朝黃土，躺在地上哭幹雙眼也沒有人理睬，直到他父親將他抱回那個漏雨的小平房，輕聲在他耳邊說：孩子，這個世界不相信眼淚……
西江醫院的醫生們平時聚會時都要大聲說：醫院的陳院長是好人，因為他會為了病人痛哭。但陳功成卻在暗地裡對胡遊子的大伯胡桑說，陳院長只是在電視上做秀。
胡桑總是笑著說，即便是做秀也是為了給人留下美好的回憶。而那些不會回憶的人早已死了——因為生命只有記憶，人只有昨天，活在今天只是心理錯覺。人知覺到的永遠是已經消逝的事物，人感覺到的時間永遠落後于真實的時間。那些習慣于忘記沉默的人，胡桑感到可怕，不僅僅是因為他們可以逃避良心的懲罰，更是因為他們可以逃避生命、逃避自己的存在——因為生命的大部分都是沉默。
胡桑告訴陳功成，人的記憶是一個混沌無序的鐘，一個熵值不斷增大的耗散系統。人的記憶是主觀建構的，那些與自己現在的價值觀不合的往事會沉沒在時間深處。人早已習慣忘記那些沉默的片段。可是那些消失的生命片段，就像沉默的DNA片段一樣，它們絕不是垃圾——它們是生命本身，只要一個信號，譬如一朵杏花的暗香，就可以引爆一連串的回憶，就像地雷戰裡的連環炮，就像一場偷情，就像一段沒有好好結束的愛情故事——或者說，就像無數細胞核裡深埋的“沉默基因”，只要一開口表達，就會讓人變身成尖嘴獠牙的怪獸……
生物學博士畢業後，陳功成和別的生物學博士一樣失業了——這種事，清華大學校長也沒辦法。幸好，他的朋友胡遊子的大伯胡桑在一家三甲醫院工作，胡桑覺得陳功成很有科研天賦，便介紹他進了這個醫院的研究中心。
胡桑常常拿著一個放大鏡給各個科室的病人看眼底的血管。那天晚飯後，他看了看陳功成的眼底，對他說：“視網膜的血管不清晰，就說明神經系統可能有病變；因為，視網膜是腦皮層的門戶，而眼睛是心靈的窗戶。”
陳功成聽胡桑說這句話時眨了眨眼睛——他的眼睛是乾涸的，沒有一滴眼淚。
十一、時空曲率調節
陳功成問過胡桑這樣一個問題：假如一個人體內所有生化反應的速率提高十倍，包括：新陳代謝、神經電信號的傳遞等等；那麼這個人在一天的時間裡所感受的、記住的經歷可能會比正常人一個星期裡感受的、記住的還要多。那麼，對這樣一個人來說，他的一生雖然可能只有七年，但他的感覺可能和一個生活七十年的正常人一模一樣？！那麼，他的七年和我們的七十年又有什麼區別？
胡桑拍手叫好！覺得這是一個很有意思的問題！不過，他想得更深遠：或許有這樣一種生命，他們就像衰變的粒子一樣短暫，但是他們的運動、感覺、思維和記憶等等都接近光速。在我們地球人眼裡，他們是可憐的存在，但是他們可能在一刹那經歷一生的悲歡離合，在一個鐘頭裡建造或者毀滅一個文明。而我們這些龐然大物對他們來說，可能就像笨重的星球。從反方向去想像，或許，我們腳下的地球，乃至這個銀河系很可能是有意識的生命，只不過，他們的感覺、運動和思維都太過緩慢，緩慢到我們用一生的時間也不能覺察。而在這些巨大的生物眼裡，我們也和衰變的粒子一樣捕捉不到……或許，他們覺得我們是寄生在他們體內的細菌、病毒！這些星球、星系一樣巨大的生物，他們哪裡能夠想像我們這些“微生物”還會有自己的意識和文明！他們只能感覺到我們不斷地在他們體內擴張、侵害他們的健康……
“我們處在不同數量級的時空曲率上，所以我們雖然處在同一個時間和空間坐標點上，卻無法做任何思想上的交流。”胡桑悠悠地說道。
陳功成覺得胡桑是在講天方夜譚，直到有一天夜裡，那個神秘的聲音又在腦中響起：“陳功成，你命將逝！快去調整時間的曲率！”
在陳功成聽來：這個聲音分明在天地間回蕩，從四面八方傳來——或許，鐵扇公主對她肚子裡的孫悟空說話時，孫悟空的聽覺就是這樣的。
莫名的，那個聲音開始指導陳功成一步一步搭建“時空曲率調節機器”。他挪用醫院裡的科研經費，用了兩個多月的時間就搭建了一個可以容納兩個人躺在裡面的機器。
機器搭建好後，他先用一籠新生的小白鼠做了試驗。那一籠新生的小白鼠放進機器裡不到一個星期，就生出了一整籠的後代，有些小白鼠甚至死在了擁擠的籠子裡。然後，他決定拿自己做試驗。他喝了一口進口的葡萄酒，然後躺進了籠子裡，將時空曲率調整到正常時空的0.1倍，他戴著手錶在裡面躺了一分鐘，等他出來後，實驗室牆上的掛鐘剛好過去了十分鐘，葡萄酒在舌尖上的味道沒有一點變化。然後，他將時空曲率調整到10倍，在裡面躺了一分鐘，等他出來後，實驗室牆上的掛鐘顯示只過去了十分鐘！
他興奮極了，馬上想到自己有兩年沒有體驗過的魚水之歡。如果將時空曲率調到１０倍，在裡面偷歡１０分鐘，外面豈不只過去了１分鐘！他迫不及待地想要找人和自己一起試驗一下，費了九牛二虎之力說服駱荷去嘗試他發明的“可以顯著提高人的性生活體驗的機器”。他算好時間，在上班前５分鐘和她一起鑽進裡面，將時空曲率調整到２０倍。
說來奇怪，這一次，他成功地勃起了！正當一切進展正常時，機器忽然傳來警報聲，有人走進了實驗室！他從機器裡面的顯示屏上看到外面的景像，就像觀看慢速播放的電影一樣，他看見胡桑一點一點地推開了實驗室的門。
“怎麼回事，功成？你在看什麼？”駱荷不解地問。
“嗯……是實驗室以前的錄相。好像出了點問題。我可能要出去看看……”
“不——要——”駱荷向他撒嬌，不讓他在關鍵時刻出去。他吻了吻她，然後又抬頭看屏幕，只見胡桑一點一點地朝這邊挪來，臉部的肌肉一塊接一塊地鼓起、舒張，漸漸露出一副驚訝的表情——胡桑發現了這個奇怪的機器。
陳功成趕緊穿上衣服，讓駱荷在裡面等他。
“我馬上回來。”
駱荷笑盈盈地給他一個吻——她怎會想到，這竟是最後一吻。她在裡面等了一個小時、兩個小時、半天、一天……她在裡面使勁敲打頂蓋，卻沒有人回應，她只看到小屏幕上陳功成和胡桑以１/２０速度播放的影像，他倆一連兩個小時都在聊天，然後像蝸牛一樣一點一點挪動離開了實驗室，之後她再也沒看到他倆回來……
那天是領導突擊視察醫院的研究中心，胡桑一大早趕到研究中心。他很納悶陳功成負責的那個實驗室裡怎麼多出了一個奇怪的設備，他拿門禁卡刷開電子鎖，朝那“時空曲率調節機器”走去，結果看到陳功成一下子從那機器裡冒了出來。他眨了眨眼睛，不清楚是怎麼一回事。陳功成向他解釋說這是新進口的fMRI核磁共振儀。胡桑說要趕緊去檢查、佈置一下研究中心的設備，準備迎接領導檢查。于是，陳功成和胡桑一起跑出實驗室，去忙活其它地方的安排。等他們再回到那個實驗室時，駱荷早就斷氣了。
胡桑抬頭看了一眼實驗室牆壁上的掛鐘，快１１點鐘了——領導馬上要來了。胡桑說要打開設備檢查一下，陳功成極力反對，但是又找不到合適的理由。胡桑不容分說，按下一個按鍵，打開機器的頂蓋。一股惡臭冒出，只見裡面躺著一具裸露的女屍！她的十個指甲都已抓破，死前她一定竭力掙扎著想出去！她那張因缺氧而變成青黑色的臉痛苦地扭曲著。
“這！這是什麼！？”胡桑沖陳功成吼道。
陳功成的大腦一片空白，他只知道自己的前途就這樣完了……突然，那個神秘的聲音在他腦海裡響起：“你還沒完！你還沒完！把他推進去！把他推進去！”陳功成像一個傀儡一樣，機械地按住胡桑的頭想把他塞進機器容器裡。
胡桑奮力掙扎，只有頭部探到了機器裡面，正對著死者那張神情痛苦、青黑色的臉。這時，胡桑聽見實驗室牆上的掛鐘敲了１１下——他感覺自己的身體像是消失了，感覺非常遲鈍，而那鐘聲也像是被人調慢了２０倍！
就在這時，那個神秘的聲音又在陳功成腦中響起：“啟動１００倍加速！啟動１００倍加速！”陳功成不假思索地按下１００這個數字，然後按下啟動鍵。一陣嗡嗡聲響了一會兒，胡桑暈了過去。陳功成也一屁股癱坐在地上，他看見機器還在高速運轉。他漸漸恢復理智，停止機器運行。駱荷的屍體已經腐爛。胡桑倒在地上暈迷不醒……
其實世上本無所謂遺忘，只是因為世事紛紛揚揚落滿心底，漸漸掩蓋了最初來時的路，讓人不知如何去尋覓曾經的風景。如果把人的大腦比喻成圖書館，遺忘就像是圖書館裡堆的一些書缺失了索引，讓你沒法找到——而那些被遺忘的片段，大多還是深埋在你心底，或許在某個春天的一朵花香觸動下，就會從地底探出嫩芽。于是，你知道，你曾經那樣生長過……
人要記得自己的過去，時間線索很重要，混亂的時間順序，往往使人無法提取記憶。當胡桑的頭被壓入時空曲率機器時，他忘了自己的身體，忘了自己的時間，也忘了自己的過去。
胡桑在信裡同胡遊子描述自己當時在時空曲率機器裡的感覺：“在一個讓人沒有任何感覺的環境裡，你會非常痛苦，你尋找著感覺，尋找著可以傾聽的聲音。那聲音也許發自你內心。但真相是：聲音是靜靜地躲在你背後的人海發出的澎湃。他們悄悄地在你身旁耳語，讓你誤以為這些聲音來自你內心。于是，你相信了他們的話，你在無意識中接受了他們的觀點。你就像一滴水，融進了人海中。你相信他們在話裡暗示的事情是你曾經歷過，是在你記憶中的。”
就像蜜蜂生來就記得如何築巢，中國人生來就記得如何望月思鄉，這些都是刻錄在DNA裡的情節記憶。
“所以，DNA不僅是最好的信息載體，還是一個隱秘的留聲機，記錄了生命所經歷的許多重要情節……” 胡桑在信裡說。
那年春天的一個傍晚，胡桑坐在沙灘上，把那本書《DNA裡的記憶》合上，望向墜入太平洋的落日，在海上濺起一片片晚霞。他長長地歎氣：人的一生太短暫，又有多少時間去發現真正的世界。
十二、日本軍方的崛起
日本軍方想要知道更多技術細節。但是，不管怎樣嚴刑拷問，陳功成只是反復哀嚎，說那個“神秘的聲音”自他離開中國後，就再也沒有響起過，更不可能告訴他“時空曲率機器”的原理。于是，日本軍方只好根據陳功成口述的一些信息，摸索、研製“時空曲率機器”。最後，他們在朝鮮核戰爭爆發後的第十年試驗成功了第一個隨導彈搭載的小型時空曲率調節機器。隨後，駐守日本國北方四島的俄羅斯軍艦神秘遭襲，不知何時從天而降的導彈將他們擊沉。俄羅斯軍方懷疑是美國海軍所為，于是對駐守西太平洋的美軍第七艦隊發動突襲。從此，世界愈加混亂……
多年後，美國人才發現，當年忠實如警犬的日本人突然在多國首腦的談判桌上變得狂妄自大，甚至向美國請求撤出駐日美軍！多次磋商未果後，反咬主人的事件終于發生，駐日美軍和美國第七艦隊同時遭到日本的偷襲，這次，日本軍隊更是神出鬼沒：來無影，去無蹤；而隨時都可能落下的日本導彈毫不遵循物理定律，根本無處攔截！很快，戰火燒遍了整個東亞，而日本一直處在上風，直到阿古人的興起，阿爾法人要消滅“偷盜天火”、掌握外星黑科技的日本人……
這就是胡不歸的爺爺胡如海自幼熟知的歷史。其實到那時，“時空曲率調節技術”早已被許多權貴所利用，並不是什麼秘密，但是沒有哪個國家能夠像日本一樣嫺熟地將這個技術運用到軍事作戰上。這就好比“氫彈”與“可控核聚變”。美中俄的軍隊就像扔炸彈一樣，只能讓某個大範圍區域內的時間加速或者減速，以此造成時空裂縫，而日本卻能夠精確地控制時間加速和減速的倍率，而且是在一個很大的空間範圍內。
生于戰亂中的胡如海，畢其一生之力去破解“時間方程組”，一是為了自己的祖國，一是希望這個亂世的時空能夠回復平穩：它被人轟炸得千瘡百孔、隨時都可能崩塌。可是，他一輩子也沒有解出時間方程組。而在他垂暮之年，世界各地突然冒出所謂的“阿古人”！
阿古人其實是一些像邪教徒一樣走火入魔的地球人，他們從邊遠的山城湧出。可是，不知道他們從哪裡搬來幾十米高的機器怪物！當這些怪物靜止不動時，這些機器有點像巨大的音箱，銀白色的外殼閃爍著金屬光澤，中間有一個圓盤不停旋轉。當它們開始移動時，從肚子下面伸出幾根長長的腿，像昆蟲的觸角一樣。它微微屈腿，輕輕一躍，就像巨大的跳蚤。當它們落地時，地面微微震動。那些坦克、步兵，像石頭沙子一樣被它們撥弄。戰鬥機向它們發射空對地導彈，那些機器怪物就一動不動地站在那，任由炮彈在它們身上“搔癢”，而它們那銀白色的外殼上留不下一點彈痕——像是穿著透明的力場護罩，導彈全在那防護罩上爆炸……
最要命的，還是機器怪獸頭上探出的一根雷達狀的帽子——像天主教堂的尖頂。有時，那辮子上射出一根粗壯的光柱，像是巨大的投影儀在天幕上放映：茫茫雲海形成一面天然的屏幕，雲層上映出奇異瑰麗的圖案：色彩不停變幻，像飛舞的彩霞，像神奇的極光，像洶湧澎湃的海潮，像天堂的門驀然開啟，另一個世界向地上的人召喚！與此同時，魔鬼的音樂不知從哪裡響起，完全不像是從那怪物身上發出！倒仿佛從雲海上傳來，在群山峻嶺間合奏，在天地間回蕩！地球人的軍隊就像是聽到了宇宙深處的心跳，巨大的脈搏在他們塵埃般脆弱、渺小的身體裡跳動，于是他們扔下武器、不由自主地手舞足蹈。而那音樂總是越來越奔放激昂，節奏越來越分明輕快，那些士兵們瘋狂地舞動四肢，不停旋轉，仿佛要把手腳都從軀幹上甩掉，把全身上下的器官都拋得一乾二淨！許多士兵就這樣像散落的櫻花一樣凋謝。
這些怪物像是在篩選最強健的士兵。那魔鬼的音樂結束後，少數倖存的士兵早已在那高速旋轉中魂飛魄散，成了效忠阿古門的行屍走肉。很快，許多俄羅斯大草原上的日本陸軍就被這些機器怪物控制住了，紛紛加入阿古門、成為阿古人。莫斯科很快被阿古人佔領。就像當年的蒙古鐵騎，阿古人龍捲風一樣席捲了整個歐洲。整個世界陷入了水深火熱中……
臨終前，胡如海將時間方程組的命題、他的演算，連同那些沒有用完的白紙一併託付給了胡不歸，然後用平生最後一口氣，輕聲說：“這裡有整個人類的命脈。”
然而，胡不歸並沒有像爺爺期待的那樣去尋找方程的解。他覺得自己只是一個小人物，沒有必要擔負這個時代的使命，他只希望靜靜地過完自己的一生——如果上天允許的話，如果下一個時空突變導彈不會落到他頭頂。他覺得能夠活到青春活力散發殆盡時就可以了，能夠活到和伊諾結婚時就可以了。可是，她去了“未來驛站”。他用那祖傳的珍貴稿紙書寫的情書也沒能交給她。他是個窮人，沒法像她一樣前往未來。
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到她所等待的那個未來，就算活到了，那時他也已經白髮蒼蒼，雙目渾濁，還能看清她那如花似玉的容顏嗎？他將情書藏在內衣襯袋裡，想像著有一天在某個突然被撕開的時空裂縫中走出伊諾——她這金髮碧眼的女人，就是這樣突然闖入他平凡的世界。她的時空跳躍出了差錯，落到他那個貧寒的世界。他帶她穿越火線，前往荷蘭駐華大使館，告別前她給了他一夜溫存，就在那座五星級的空中旅館裡（她付的錢——他不無羞愧地想起）。那是他的第一次所以他刻骨銘心，那是她的第幾次她卻記不清。在他血流急劇加速時，她大聲喊“打開”，于是房間的玻璃牆變得透明，只見下面那些川流的飛車像是無數飛舞的螢火蟲……
“你可以做到的，”李宇神秘地笑著望向胡不歸，“就像當年你送你心愛的女人穿越火線，冒著被阿古人發現的危險……”
胡不歸驚訝地看著李宇：“你怎麼知道我心裡在想什麼？”
李宇笑著說：“這些我都知道，因為我來自過去，也來自未來。”
胡不歸竟然相信了李宇的話。
“為了再見到伊諾，你一定要找到陳功成的後代！是男人你就去日本！在日本沉沒之前找到陳功成那雜種的後代！我會和你一起上路，雖然我可能死在路上……”李宇站起來說，白髮在燈光下熠熠生輝。
窗外，無數升起或落下的飛屋緩緩駛過，千年古都的輪廓在濃重的霧霾下若隱若現……
十四、天意
“不能再讓那幾個地球人任意妄為了！”阿古門憤怒了，“還有那個共生人DXY60——”
“他不是共生人，”阿若隱打斷她父親，“他自己也意識到了，為此他曾經很苦惱，他其實是一個克隆的地球人——裝著共生人的記憶和意識。原本操縱他的那個共生人早就被他上級殺死了。”
“我不管！我們一定要阻止他們！我們在這個月球裡面隱藏的時間太久了！信號傳輸總是有延遲，那些阿古人的調動沒有那麼靈敏！這個叫李宇的地球人，他一定是在DXY60的暗中幫助下找到了那個胡遊子的後代！他們現在要去日本找那個陳功成的後代！為什麼？為什麼？陳功成早就死掉了——就算不死，那個地球人關于時空曲率調節器的記憶也早就被我們切割了！日本人，一定是那些可惡的日本人，我們要通通把他們消滅！讓整個日本沉沒下去！”
“父親，”阿若隱雲淡風清地發出訊號，“我覺得你已經被自己的驕傲沖暈了頭。你忘了我們阿爾法人世世代代上億年口口相傳的信條？”
“信條？那是迷信！哪有什麼上帝！哪有什麼造物主？如果有！讓他出來見我吧！我現在就要擊沉日本！讓上帝出來阻止我吧！”
阿若隱的觸鬚在真空中無力地揮舞了一下，然後絕望地停下來。
“你準備好去地球了嗎？”
阿若隱給出一個肯定的訊號。
“去吧！”發出這個訊號時，阿古門的肢體動作顯得特別沉重遲緩，他突然不忍心她離去，但是他只用了一秒鐘就切斷了心裡的牽掛。
阿若隱卻沒有一絲留戀，她知道父親此刻對她的算計……
月球表面打開了一個方形的細口，眨眼間又合上了。在這一刹那，阿若隱的飛行器已經迅速從月球中心飛到月球表面——很久很久以前，阿爾法人就看中了地球的衛星月球，這個中空的巨大衛星最適合做地球的監測站。
阿若隱的飛船遠去後，阿古門給她發來訊號：“我的女兒，你背叛了我。現在，你的飛行器將一直在地球的同步軌道上飛行……直到戰爭結束，我們取得勝利，我再帶你回阿爾法星接受長老會的審判。你的飛行器上什麼都沒有，但是有足夠的物資夠你活很久。”
“父親，我沒有背叛你。我救了你，也救了阿爾法星。你本來就不該打算在地球上發動核戰爭，如果沒有我的操縱，納粹德國造出核武器，地球人毀滅，那我們早就受到神的懲罰了！”
“古老的迷信！”阿古門震怒了，“你這愚昧的——”
“古——門——”一個遙遠空靈的訊號忽然躍出在阿古門眼前，打斷了他正要丟給阿若隱的訊號。
“父親？！”阿古門驚訝地回應。
阿德勒的全息圖像出現在阿古門眼前：“我的兒！你的女兒說的沒錯。你忘了：隨機的才是最美的。你的女兒是最美的阿爾法人。”
“父親，怎麼！？難道……”
“是的，阿若隱同我說過自己的苦惱——要暗中破壞自己父親的計劃，從心理上說總不是件容易的事情。雖然我知道以她的能力，輕而易舉。”
“輕而易舉？”
“你總是低估了你的女兒，或者說，你總是高估了自己。”
“父親！難道你也相信我們阿爾法人是神創造的？”
“沒錯。宇宙中所有的生命都是神造的。包括你看不起的地球人——他們也是神身體的一部分。就像地球人的身體會合成各種各樣的細胞，我們就像神身體裡各種各樣的細胞，不分高低貴賤。”
阿古門忍耐了一下沒有發作，四維訊息流終于緩和下來：“難道，我們只是神的工具？”
“我們是神的部分！我們就在神的體內！神分泌出我們，是為了要測算出宇宙中各個部位的參數——磁場的變化、宇宙射線的強弱……百億年間所有的變化都記錄在我們的基因裡！神只要分析一下我們的基因，就可以還原出各個時間的參數，最終推算出這個宇宙將在何時收縮、怎樣收縮，為了躲過下一次收縮要在哪裡蟄伏，以便在下一輪的宇宙爆炸後再次萌芽生髮！——就像地球上的野草，生生不息，周而復始！”
“我以為這只是古老的迷信……”
“古門！長老會為什麼要給你起這個名！就是要你這個驕傲的孩子永遠不忘記：復古而出，不二法門！”
“神既然全知全能，為什麼會造出像地球人這樣脆弱的生命，為什麼不直接造出可以遨遊太空、不怕射線、不怕真空的機器人，迅速收集各個星系的信息，反饋給他們？”
“神不是全知全能，但是絕對比你智慧萬分！你以為機器比生命更堅固更頑強？這又是你的固執性格在作怪！那些看似堅硬的機器，遠遠沒有柔弱的生命長久！要造出能夠遨遊全宇宙的機器，神需要瞭解整個宇宙時空的變量！如果神早就知道了，還需要做什麼觀測？只有我們這些生命，看似脆弱，卻能夠適應和改造各種各樣的環境！不斷繁衍，不斷壯大！而神要做的，無非是到處播種，譬如用彗星在太陽系播灑生命的種子——那一小段基因！而我們這些生命需要做的，就是服從神的安排，與道合一。”
“好吧。和機器比，阿爾法人的身體是要更脆弱，那神也不至于造出像地球人那樣脆弱的生命吧？”
“這恰恰是神的智慧所在！這些朝生暮死的地球人，不是借助共生人母體那樣的記憶庫，而是依靠書本、計算機網絡來存儲他們共同的記憶，不斷地創新、探索！總有一天要駕著人工智能機器遨遊宇宙！讀讀他們的《道德經》、讀讀他們的《聖經》，他們知道神們把地球託管給他們，他們知道‘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他們知道生命最深奧的智慧是‘與道冥一’：融合到宇宙的運動與演化中——而不是像我們這些被造者根據自己有限經驗設計出來的機器，一旦到了我們創造時沒能預料的未知環境裡，就會碰壁！神的設計看似拙劣：許多生命器官的出現只是為了一時環境所需，時過境遷後就再不會用——比如地球人的闌尾——但是，只要柔弱的生命始終能夠隨環境的變化而變化，不違背宇宙的意志，它就能夠一直記錄、存儲、傳遞宇宙的訊息！”
“父親……我不知道長老會裡有多少人相信你的宗教……”
一群鬚髮銀白的巨大“跳蚤”們突然出現在阿古門的飛船正中——那是阿爾法長老會的集體全息成像。他們一起發出令人目絢的四維動態訊息：“古門，不要輕易否定父輩！我們都聽了你父親在議會上的演講。不管怎樣，不能輕舉妄動！一定要等到深度學習、自組織的智能機器飛出地球後我們才能悄悄佔據地球。對于共生人，你一定要非常小心，之所以只派你們父女倆前往地球，也是害怕暴露目標。就在12個阿爾法日前，我們的科考縱隊在仙女星系被共生人控制的仙女星人偷襲，共生人誘捕了我們的一艘飛船，上面是我們的首席科學家，共生人很可能已經學會向未來時空的跳躍……”
阿古門心頭一震，發出憤怒的訊息：“這些只知道盜竊技術的小偷！我們一定不會讓他們在地球上獲得時空曲率調節機器！”
“讓他們得到機器也無妨。”最年邁的阿爾法長老發出憂心忡忡的訊息，“最怕他們解開時間方程組——快把你女兒放了！我們還需要她……”
十五、救世主
阿古門從四維全息投影裡望向硝煙彌漫的北京城郊。地球聯軍已經學會了人工智能和人類智能的組合，那些升級過的無人機以極其複雜的飛行軌道接近阿古門設計的巨型機器——那些機器都是模仿阿爾法人的形態設計的，外表像幾十米高的跳蚤，有十幾條腿，幾百個粒子炮眼。每當地球人的無人機接近時，那些炮眼就一齊發射，偶爾有一些漏網之魚——是那些靈感極佳的地球青年，戴著頭盔一樣的腦機接口，通過神經網線操作最前線的無人機突然轉向，完成最後一擊。但是，這些青年也要獻出生命。阿古門已經升級這些機器，讓他們在無人機突然轉向時發出次聲波干擾信號——遠在指揮室的遙控人員將收到高功率的次聲波，瞬間腦死亡。地球聯軍指揮部只好從電子競技員中不斷招募那些勇于獻身的年青人……
“弱肉強食，優盛劣汰。”阿古門給阿若隱發訊息，“如何不是神意？”
“我們不能取代地球人，只有地球人體內的基因記錄了這個星球環境幾億年間的演化。”阿若隱從地球發回訊息到月球中心。
“放心，我的女兒。我會保留最優秀的地球人，讓他們去發展人工智能機器遨遊太空，讓他們與我們和平共處。”
阿若隱仔細審視地球表面被破壞的城市、燒焦的土地、污染的空氣，不知道父親所指的“和平共處”是否又是個謊言，她真擔心阿古門已經學會了地球人的欺詐……
胡不歸很少來到這荒寒醃臢的地表，他有些後悔受李宇的鼓動。他開始懷念溫暖舒適的飛屋——雖然他那間陋室為了節能經常要切斷供暖，但是總好過在這北京冰冷的霧霾裡發抖——或許他的顫抖也是因為恐懼。不知道為什麼，地球似乎要提前進入冰川期，連廣州都下雪了。
他們準備越過火線往天津衛去，那裡有接頭的軍艦帶他們去即將沉沒的日本。胡不歸問李宇怎麼聯繫上了聯軍的軍艦。李宇叫他不要多問，他在這個世界上漂蕩了很多個地方，認識了很多想要力挽狂瀾的勇士。胡不歸還是感到他們是在以卵擊石。在被阿古人抓住、被機器怪物洗腦之前享受完人生靜靜死去才是值得的——只是伊諾，他懷念伊諾……
他抬頭望瞭望夜空，大大小小的飛屋像一個個圓圓的小月亮，緩緩漂蕩在空中，升起或落下。當他們的飛車駛出主城區後，那些“月亮”就變成了一群不停睜眼閉眼的流星。
快到前線時，一輛印有聯合國印章的裝甲飛車將他們攔下。在它的高能粒子炮瞄準下，他倆爬出自己的飛車，沿著裝甲飛車上伸出的梯子緩緩爬上去。裡面居然是美軍指揮官Don Nicol，他是一個加拿大人，和許多加拿大軍人一樣參加了中美主導的聯合國縱隊。
“這就是你說的那小子。”Don使勁地握了握胡不歸纖弱的手，轉頭問李宇。
胡不歸揉了揉疼痛的手掌，有些惱怒地瞪著前面這個渾身是毛的小老頭。
“是的，”李宇哈哈笑著說，“你可別把他捏壞了，他還要給你們做中國菜呢！”
“哦！”Don咧嘴笑著說，“中國菜！希望在我死之前可以再吃一次！雖然我只喜歡宮爆雞丁——可惜現在北京哪裡都買不到雞了！”說完，Don塞給胡不歸和李宇一人一個三明治，然後自己拿了一個塞進嘴裡大口嚼著。
“我們恐怕撐不了多久了。敵人進化的速度遠遠超過我們的想像。我們選了最優秀最有創造力的數學家、計算機專家一起研發無人機的智能程序，但是那些機器怪物動作非常敏捷，雖然有幾十米高，但是十幾條腳一起跳躍的時候就像跳蚤一樣輕巧……”Don低聲說道。
胡不歸勉強能聽懂Don帶著濃重安大略腔調的英語。（這個時代大家都懂些中文、英文。）
李宇對胡不歸說：“最早聯軍是用美軍研發的全隱形戰鬥機，所有波段的電磁波都能透過去，完全無法偵察，但是只要戰鬥機裡面的人有一點深呼吸就會被它們發現。後來那些敢死隊隊員——大多也是年青勇敢的美國小夥子——屏住呼吸飛到‘跳蚤’身下，然後才開火，一命換一機。但是後來就不管用了，聯軍只好使用‘穀裡’公司研發的‘深藍’智能飛行器。一開始還管用，但是後來他們就解析了無人機的飛行軌道……”
“谷裡公司可是集合了全世界最優秀的人工智能專家，當年谷哥公司和阿裡巴巴合併就是為了戰時所需，華來士總統和你們中國主席團強力推動軍用智能的研發——儘管許多科學家當時聯名反對。”
華來士總統是美國歷史上第二位華人總統，是第一位出生在中國的總統，這有違美國過去的選舉法——但是戰爭進行到這個階段，這個曾經去過阿古門城堡、最瞭解阿古人的中國人還是以微弱的優勢當選了。就是在他的強力推動下，中美兩軍牽頭組建了聯合國縱隊，也是在他的建議和大力支持下，中國建造了大量的球形飛屋，人們陸陸續續搬進了飛屋裡。倘若不是這樣，很多中國人早成了阿古門的傀儡。
“也只有這樣，地球人才能隨時準備著，放棄地球……”Don喃喃說道。
東北淪陷後，中國政府曾想遷都重慶，但是很快西南方也被阿古人控制了。華來士曾經建議中國組建流亡政府，遷到舊金山。但是，全民公投的結果還是以微弱的優勢支持政府繼續留在北京指揮抵抗。想要遷往舊金山的大多是富人，公投結果出來後，他們還是卷款潛逃到了美國。
Don看了看三維全息地圖上一點點收縮的戰線，歎息道：“這個延續了六千年的文明古國，怕是要徹底在地球上消失了……”
“不會的！”胡不歸沖Don說，“以前中國曾經被蒙古完全佔領，但是很快中國就恢復了自己的文明。”
李宇看了看胡不歸激動的表情，輕聲說：“在蒙古鐵蹄下，漢人還可以做豬狗，但是在阿古門的控制下，中國人會變成傀儡。”
胡不歸握緊拳、低下頭。
李宇輕聲用中文對他說：“如果你想回去，我可以馬上帶你回去。在來的路上，你一直在發抖，一直在問自己，為什麼是我？為什麼選中我？沒有為什麼，因為你腦子裡有你祖上幾代人的記憶，你現在可能無法提取，但是只要你認真去鑽研那些方程組，你一定會回憶起來……我也不清楚這裡面的究竟，但是這些阿古人恐怕都是沖你來的，他們要把你抓起來解剖你的大腦，把你做成一個活體標本關在缸裡永遠不放出來，你能逃到哪？”
“算了，別嚇唬人家小孩子！”Don用蹩腳的中文打斷他，然後用雙手抓緊胡不歸的肩膀，望著他的眼睛說：“孩子，整個世界都靠你了。”
十六、套中人
突破火線時的那場戰鬥日後常常浮現在胡不歸的腦海裡，像夢魘一樣不斷閃回的畫面，讓他無法集中注意力去學習李宇交給他的《高等數學原理》。阿古人的次聲波武器無孔不入，自殺式的打擊，讓聯合國縱隊的將士肝膽俱裂。Don開足馬力沖向遼東半島，吸引了剩下所有的阿古人自殺式飛行器，才讓李宇和胡不歸向南潛逃。逃出生天不遠，傳來一聲震天動地的爆炸聲，胡不歸才知道：Don咧嘴笑著用力和他握手道別時，竟是訣別……
不准放棄！在日本海下面潛行時，李宇不停地訓斥他，就像20世紀的中國教師嚴厲地批評學生。23世紀的胡不歸哪裡受得了。他無數次想把那些數學著作撕成碎片，但每當想到Don的笑臉時，又縮回了顫抖的手。
整個日本已成水上威尼斯，很快，他們潛遊到大阪城附近。日本政府早已流亡到美國——華來士奇跡般地說服了美國人民收留昨日的死敵。現在，只剩下一些頑強的日本武士，在阿古人先進的武器面前，就像櫻花一些隨風凋零。到處是殘垣斷壁，仿佛從唐宋穿越而來的古老建築在殘陽餘輝裡瑟瑟發抖。
“找到了！”一直盯著四維顯示屏的李宇忽然回頭對胡不歸大喊。
胡不歸放下書本抬頭看時，屏幕上出現了一個被縛在城牆上的日本武士，他的身上殘破不全，臉上也有血跡，皮膚曬得黝黑，但是仍然難掩俊秀。他的兩隻手被看不見的力場固定在大阪城的城牆上，就像耶穌被釘在十字架上受難時的模樣。
“就是他！他應該就是陳功成那雜種的後代！”李宇說。
“你怎麼知道的？”
“這裡，有一台腦電信號雷達。陳功成的腦電信號我一直留著，就像他的指紋一樣！這應該就是他的後代了！看那眼睛！看那鼻子和嘴巴！關鍵是他的腦電波形和陳功成的這麼相似！這一定是他——千一郎！”
“但是為什麼他被人綁在城牆上？”
李宇想了想，突然驚叫道：“糟糕！我們中圈套了！”
還沒說完，他們的水陸空三用飛車就動彈不得了，一道看不見的力場微波將他們抓住了。然後，他們的飛車不聽使喚地往海面上浮，漸漸浮出海面，懸在半空中。水底突然跳出一群“飛魚”將他們團團圍住——是阿古人的飛艇……
被阿古人的力場束縛著真不好受，渾身上下連個毛孔都動不了，被阿古人押送著的路仿佛永遠走不完，胡不歸有些懊悔自己被李宇鼓動、離開溫暖舒適的家：他那狹小的飛屋，他曾經厭棄它，可是現在他非常懷念。當最後一道厚重的安全閘門在他身後緊緊關上時，他想起伊諾，她是否仍然沉睡在太平洋海底的“未來驛站”？如果他死了，他們是否會把他的屍體也拋到太平洋、沉入海底？
他到底為什麼會這樣信任一個素昧平生的李宇？相信他就是自己祖先的好朋友？
經過漫長又幽暗的走廊後，他倆終于來到了一道半透明的水晶門前，遠遠地，他們看到裡面一個女人曲線優美的身影。
門打開了，他倆都震驚了！
“伊諾！”
“艾兜！”
他倆幾乎是同時喊道。然後他倆又驚訝地對視一下，很奇怪對方怎麼也認識她！？
面前這個女子在他倆人的眼裡分明是不同的模樣：一個是金髮碧眼、豐滿健碩的荷蘭女人，一個是嫵媚動人、身姿曼妙的東方女子。
“好久不見。”她開口時，倆人聽到不同的聲音，但是都像天籟一樣迷人。
“你……你怎麼會在這裡？”胡不歸問。
“這就是未來驛站。”她說，“我們需要你，數學天才，不要背叛你的天賦，不要背叛你的使命。”
“你……你不是阿古人女領班？你不是胡遊子在阿古門城堡裡的妻子？”李宇問。
她轉眼看看李宇，露出迷人的笑容：“是。我也是你那時那裡的‘妻子’。”說著，她在李宇面前幻化成另一副身形：像是從熱情如火的女人變成了素淨的秋月，眼裡還帶著幽怨……那是他在阿古門城堡裡同居的女子！
說完，她又一分為二，變成兩個女人！一個是伊諾，一個是阿古女領班。
就是他倆震驚無語時，兩個女人又合成了一個，只是在他們眼裡看到的是不同的模樣。
“就像佛經裡所說，你們看到的都是只是虛空的色相。”她笑道，“這個世界遠非你們所見。你們地球人對時間視而不見，只看到三維的物體，執著、沉迷其中，卻看不到第四個維度裡它們流變的模樣。”
“伊……伊諾……”，胡不歸顫抖地說，“你……你到底是誰？”
她對著胡不歸莞爾一笑：“我是你腦神經裡的一道電流，我是你心裡的一陣驚悸，我是你的愛人，我是你的幻象……”
“我們不會是被你抓住、活在虛擬世界裡吧？難道我們躺在阿古門的腦電床上？”李宇用手抓自己的頭髮。
“沒有，”她微笑著說，“你們就在真實的宇宙裡，只是你們眼裡看到的都是幻象。你們看到的我，只是因為你們腦神經網絡裡的共振，而這共振只因我在另一個世界裡的操作。我是另一個世界裡的暗能量。”
“暗能量！”胡不歸尖聲叫道，“你就是科學家一直研究的暗能量？！”
“難道暗能量是生物？”李宇冷冷地問。
“不完全是，我只能儘量用你們地球人的詞匯來向你們描述。我在這個宇宙裡的身份是阿若隱，阿古門的女兒。我最瞭解的，還是阿爾法人。我想他們可能更能理解我們，他們把我們稱作‘神’、‘造物主’、‘上帝’、‘宇宙之主’。就像你們地球人的《聖經》裡所說：聖靈、聖父、聖子是三位一體的。我是暗能量、是暗物質、是阿若隱。這個宇宙的膨脹和收縮就像地球人的肺泡隨著一次次的呼吸周而復始——我是呼吸。”
“所以，你到底是不是阿爾法人？”李宇問。
她轉眼望著他，問：“是什麼人很重要嗎？在這浩瀚的時間和空間裡，我和你能夠共享一顆星星，一起度過一段時間，這不是無上的幸事？”
李宇想起在阿古門城堡裡的那些纏綿往事，不禁滿臉通紅。
她似乎一眼看穿他的心事，會心一笑，說：“親愛的，想必你倆也餓了，這麼多天在海裡潛逃，肯定很辛苦。你們先跟這些阿古人去吃飯然後再休息一會。”然後她轉眼定定地看著胡不歸，說：“特別是你，你一定要好好休息。然後在這裡解開時間方程組。”
胡不歸感覺被人耍了，非常不爽地望著這個金髮碧眼的“美女”。她似乎非常善解人意地走上來拉起他的手，輕輕握著，說：“整個宇宙都靠你了。”那一刻，他的眼前立即浮現出Don的模樣，他不知道這是否又因她的一個念頭控制……
在高大空曠的餐廳裡，他們又看見了原本被綁在城牆上的日本間諜千一郎。奇怪的是，他身上的傷痕全消失了，衣服整潔，安安靜靜地坐在那裡吃著壽司。
“你為什麼會在這裡？”李宇問。
“和你們一樣，認真做著自己的事，然後就中了圈套。” 千一郎頭也不抬，繼續吃著壽司，這回答簡直就是自言自語。
李宇和胡不歸遠遠地坐在他對面，他們前面餐桌上立即出現一些中國菜：宮爆雞丁、牛肉麵等等。
“至少這些不是假的。”李宇一邊嚼一邊說，然後轉頭輕聲對胡不歸說，“嘿！你沒有和你祖上的女人搞到一起吧？”
胡不歸“叭”地一聲把碗摔下，把湯濺了李宇一臉，站起來準備離開。
“小屁孩脾氣這麼大？”對面的千一郎操著蹩腳的中文，冷冷地說，仍然低頭自顧自地吃著面。
胡不歸朝外面走，李宇沖他喊道：“不管那娘們是誰，至少她說的是對的，你一定要解開時間方程組！不然我們這個時空就要崩潰了！想想Don！想想多少人為了這個拼了老命！難道就這樣白白犧牲！”
十七、迷霧
胡不歸躺在床上，望著窗外自由自在的沙丁魚在探照燈前游來遊去，他睡不著。
這時，“伊諾”推門進來了。其實她完全沒有這個必要，但是阿若隱還是在某個遙遠的地方遙控著這一小塊空間裡的力場，讓胡不歸感覺不到“伊諾”只是個幻象，一個可以穿牆而過的幽靈。
她坐到胡不歸的身邊，讓他感覺到一陣溫暖。他用力去推她，但是卻禁不住感覺到她那柔軟的身體。
為什麼！？為什麼這只是個幻象？他懊惱地想到。
她默默地坐在那陪他一起望著窗外海底的魚群，然後輕聲和他說起古老的地球故事：《美人魚》、《牛郎織女》，也講起她知道的這個宇宙的一些故事，關于阿爾法人，關于共生人……
“我不在乎你是什麼人。但是你和許多人都有一段……”
“別這樣孩子氣。不是像你想像的那樣。阿爾法人本來就可以同時注意好幾個時間線上的進程。”
她說，她一開始也很不能理解為什麼地球人一個時間只能注意一件事情，沒辦法一心二用、三心二意。從物種早期的生存進化上也很難理解，比如一個猿人外出打獵時如果被兩隻狼盯上，當他去注意防範前面那只狼時，另外一隻狼就可以趁機偷襲他。除非兩個地球人並肩作站，或者組成一個團隊，才能夠抵擋來自四面八方的進攻。所以，她一開始覺得地球人的這種神經系統缺陷使他們努力學習相互團結合作。但是進一步的研究讓她發現，地球人只能通過振動空氣來傳遞訊號，非常低效，經常被誤解，甚至互相欺騙。所以他們也不能像共生人一樣結成親密無間的共同體。
“我一度以為你們這樣的意識形態沒有一點優勢，即不能像阿爾法人一樣並行處理、高效操作，也不能像共生人一樣共享信息、協同一體。直到後來，我才發現你們單線程的注意加工方式，最大的好處就是讓你們更容易理解時間先後順序，進而理解因果關係。因果關係本質上就是A事件與B事件在某根時間線上的順序出現關係——換句話說，你們這種注意模式，補償了你們無法覺知時間的缺陷。你們比阿爾法人更容易理解時間，又比共生人更富有個人的創造力。”
“所以，你想利用我們，利用我。”胡不歸冷冷地說。
她臉上現出受傷的表情，楚楚動人。她沒有辯駁，只是繼續陳說：“億萬年間，我們這些暗能量一直維持著宇宙的新陳代謝、周而復始，但是這幾億年來，宇宙不斷地加速膨脹，出乎我們的計算範圍，我們想要知道，這是否是因為明物質世界裡的變化，比如有人濫用時空曲率調節技術。所以，我降生在阿爾法人之間，但是發現他們其實只知道預測時間海的波動，預測不同時空的曲率變化。而要調節、要改變時間海的波動，這樣的技術，反倒是共生人在使用！但是他們根本不知道怎樣精確計算時空曲率的變化，至少在我們眼裡是非常粗糙的，雖然他們也一直想要解開時間方程組，更精確地預測時空曲率的調節變化，但是他們急于戰勝阿爾法人，早早地將這不成熟的技術應用到競技場上，最終使得這個世界的時空非常不穩定……就是他們暗中操縱陳功成去試驗研發時間曲率調節機器，想要在地球波谷期解開時間方程組。”
“既然你們的科技這麼發達了，為什麼不直接制止他們！？制止那些驕傲的阿爾法人、貪婪的共生人？！制止他們濫殺無辜！”
“這個宇宙的運行規律很複雜，我們只能做出非常精細地調整，稍微一不小心，就可能使得整個宇宙渙散，不斷膨脹下去，最終我們都會瓦解成虛空。”
胡不歸知道她再怎麼努力解釋，自己也不可能理解宇宙奧秘，于是就低頭，抱著自己的雙腿。他忽然想起李宇——“李宇不會也是你安排的吧？我現在都覺得很奇怪，自己為什麼會這麼輕易聽了他的話，離開自己的家，跑到這鬼地方。”
“我也希望他是我安排的。但是他完全是在我預料之外。關于他在這條時間線上的作用，以後自然會見分曉的……”
……此處省略五百字……
夜裡，胡不歸忽然驚醒，借著窗外透過來幽藍的燈光，胡不歸看見她靜靜地躺在他身邊，呼吸均勻，依然散發著體溫和香氣。他自然不會想到這是阿若隱設置的程序在自動控制力場和空氣能。他輕輕地撫摸著他眼裡的伊諾，回想今晚她說的話，然後又想起李宇之前曾告訴他，根據阿古門主機爆炸時的時間空間點、以及李宇和陳功成被彈射到的時間空間點、總共3個時空坐標點、12個維度信息，就可以求解時間方程組。
他們已經知道阿古門主機爆炸時的時間空間點、李宇在時空躍遷後的時空坐標點，可是怎麼知道陳功成在經歷時空躍遷後的坐標點呢？
第二天，當李宇、胡不歸和千一郎三個人在吃早餐時，伊諾突然走進來大聲說，我找出陳功成躍遷後的時空坐標點了！說完，將一張寫滿符號、數字的草紙遞給胡不歸。然後轉眼望向終于抬起頭的千一郎，說：“多虧了你跟蹤阿古人到這裡。不然我們也不會抓住你，不會知道你的祖先在林壩消失後、去了哪裡。”
千一郎以迅雷不及眨眼之勢跳到餐桌另一邊，同時從頭髮裡抽出一根細小的針向胡不歸刺去！就在針尖離胡不歸還有一毫米的時候，千一郎被定格在那裡，像雕像一樣一動不動。胡不歸嚇出一身冷汗，動彈不得。
“你們放心。在我這裡，你們絕對安全。請專心求解時間方程組。”從頭至尾，伊諾一直保持著微笑，仿佛是在看一個早就看過的劇情的重播。
胡不歸不知道，昨天夜裡他在思考怎樣找出陳功成的時空坐標信息時，能夠根據腦電波的微弱變化洞察人心的阿若隱早已派阿古人在日本各地搜集信息，根據早前從千一郎腦子裡抽取的記憶，尋找他的祖上陳功成留下的痕跡，其實這並不難，因為陳功成生前到處尋花問柳……
十八、謎底
七七四十九天后，胡不歸解開了時間方程組，那天晚上他沖出浴室，光著身子對李宇說：“我解開了！我解開了！”直到伊諾興奮地沖進來要和他擁抱時，他才羞紅了臉跑回浴室。
霎時，太平洋裂成了兩半，露出幾萬米深的海溝！在太平洋海底的這艘潛艇一下子成了懸空的飛船。與此同時，天空上出現了一個巨大的時空漩渦，一群遙遠太空的飛船通過“蟲洞”鑽入地球上空，許多飛船的殘骸紛紛墜向太平洋——那是阿爾法人的隱形戰艦，被共生人控制的仙女星戰艦擊潰……
“DXY60，你終于忍不住要現形了。”伊諾拿一個手指指著李宇說。一道看不見的射線射到他臉上。
只見李宇的臉上突然像蠟燭熔化一樣變形，他用雙手痛苦地捂著臉，許多黃色和紅色的液體從指縫間淌下。天花板上突然噴出一股水流，把他沖成了落湯雞，躺在地上動彈不得。
等水流停止後，李宇艱難地抬起臉。
胡不歸驚呼：“華來士！你竟然是美國總統華來士！”
“不，他是DXY60，原本被共生人操控的克隆人，那個共生人在背叛母體後早已被殺，但是這個克隆人依然覺得自己是共生人。”伊諾說。
DXY60一邊從地上爬起來，一邊說：“是的，我是共生人。不是嗎？人的本質是他的靈魂，而不是他的肉體！”
“你本來就是一個地球警官劉思成的克隆體，你其實就是地球人，一輩子都沒有離開過地球，你扮演過劉思成、扮演過華來士，還扮演過李宇，你明明知道自己就是地球人。”
“不！我不是低等的地球人！我不是自私虛偽罪惡的地球人！”
“這是你狠心離開葛薇的原因嗎？”伊諾靜靜地說。
“葛薇”這個詞像一道閃電擊穿了DXY60的心靈。
“因為你是高等的共生人？你真的瞭解過共生人嗎？”伊諾追問。
DXY60低下頭，一張塑封過的音樂會入場圈忽然從他內衣袋裡飛出來，上面凝著水珠。
“你就這樣珍藏自己作為人的最深刻瞬間嗎？”伊諾問，“如果你把時間方程組的解法傳給共生人，這個宇宙裡還會有更多人像你一樣迷失自我。”
“啊——————————”DXY60仰天長嘯，聲音中帶著顫抖和些許悔恨，飛船頂艙突然打開。就在這關鍵的時刻，伊諾利用DXY60神經力場中的一絲破綻將其瓦解，于是共生人再也無法根據DXY60發出的腦電信號定位，蟲洞瞬間閉上，仙女星系人擺脫了共生人的精神束縛，紛紛放下武器。所剩不多的共生人駕駛著星艦想要逃跑，但很快被阿爾法人擊落，天空中出現了幾個耀眼的小太陽、光芒吞沒了整個太平洋……
在空落落的月球中心，停著阿古門的旗艦。
“所以，你要走了。”阿古門望著眼前的女兒，發出一個黯淡的訊號。
“聖靈和你永遠同在。”阿若隱做了個玄妙的動作。
“之前有所褻瀆，請多包涵。”
如果是伊諾的話，她這時就微笑著擁抱一下她的生父了，但是他們是不流露感情的阿爾法人，所以她只是伸出一隻觸手，而阿古門也只是用一隻觸手和她碰了一下，這就算道別了。
阿古門的父親阿德勒早就猜到阿若隱是“聖靈感應”、“道成肉身”的宇宙神靈“暗能量”，只可探測不可觸摸的宇宙之主，也早就料到會有這一天：她完成自己的使命，永遠離開他們的世界。但是，他仍然感到難過，所以從眾多的觸手中伸出了兩隻最柔軟的觸手和她觸碰——這就是阿爾法人最煽情的告別了。
“我們阿爾法人並不善良，或許也很自私，但是至少不像共生人那樣虛偽，我們不會像他們一樣佔據別人的心靈。我們獨立自主，儘管有時也殺戮，但一定是為了自保。”阿古門發出平穩的訊號。
如果是伊諾的話，她會露出仁慈的笑容，但是她是道成肉身的阿爾法人，所以只是輕輕揮動觸手，表示這些她都理解。
“很榮幸成為被選中的(the chosen one)！”阿德勒發出莊嚴的訊號。那是他們阿爾法人古老的傳說，有一天，上帝會派他的獨子來拯救宇宙。只是，他們沒有想到，救世主是女的（其實這也只是阿爾法人對性別的分類）。
阿若隱對這位渾身上下銀須飄飄的阿爾法老人莞爾一笑，想起當日倆人“神會”于地球太平洋西岸附近的那個小小山城：林壩，她同時扮演兩個阿古門領班，他扮演阿古教老師“無涯子”。
“願你們好好修補時間的裂縫。”說完，阿爾法星歷史上最美的女子像霧一樣消散在真空中……
在遙遠的地球上，太平洋的海水漸漸聚攏，將裸露的地表淹沒。紅日東升，殘破的日本列島似乎漸漸有了綠意。伊諾的飛船把一行人平穩地放到了海岸上。
胡不歸問：“那些人、共生人、阿爾法人，他們不會再回來嗎？他們不會再繼續對抗嗎？”
“他們或許還會來，他們一定會對抗。”伊諾說。
“那我們安全嗎？”
“你們或許不安全。”伊諾的手上忽然出現一本巨大的《新約》，“就像你們的先人所啟示的，凡遵從神意的物種，必將在新的宇宙裡重生，而違逆的，必將在地獄裡徹底毀滅。生命的種子隨風飄灑，遍佈宇宙，有些生根結果，有些荒蕪寂滅，有些長成荊棘……神即播種，也揀選種子，以待來年新的輪回、新的天國。”
胡不歸不太明白，想想或許自己提的問題也很弱智。他其實想到了他的先祖胡遊子曾經讀過的一本科普經典：薛定諤寫的《生命是什麼》。生命難道只是神創造的記錄機？生命難道不也在創造新世界？這樣默默思慮一陣後，他又小心地問：“所以我不是數學白癡？”
伊諾笑著說：“或許不是。但是其實你並沒有給出正確的解。至少，沒有給出終極的解。”
胡不歸想了想，說：“既然你們早知道正確的解了，為什麼還要讓我去嘗試？”
“一是我想揭穿共生人，讓阿爾法人找到共生人違反星際法的罪證。二是……我想瞭解你們——瞭解你。”
胡不歸心裡有一絲感動，他鼓起勇氣想要表白些什麼，在神一樣的存在面前，儘管感覺到無力，但他還是有種尋求解脫的衝動。
伊諾默默地聽完他沒頭沒腦的講述，只是微笑：他不知道她在另一個星球的模樣，她相信他不會喜歡那個叫阿若隱的阿爾法女人，儘管在阿爾法人眼裡，她是最美的。她只是輕輕點頭，說她會記得他。
胡不歸無奈地望向那些綻放又凋落的浪花、風中搖曳的荒草，最後目光收回到蜷縮在地上的DXY60。
“這個克隆人怎麼辦？”他問。
“他已經被共生人拋棄了，我也不知道該怎樣做，他才會在這顆星球上度過他的餘生，心裡不那麼痛苦、悔恨。”
“所以，你要離開了……”
“嗯，在這個世界上每存在一秒，對我們那個世界都是巨大的消耗。”
“……”胡不歸低下頭，“嗯，謝謝你。”
“在浩瀚的時間和空間裡，能夠和你一起共享一顆星星，一起走過一段時間，是我無上的榮幸——”伊諾的聲音像天籟一樣在天與海之間迴響，她慢慢向上飛升，隨著聲音的消散，漸漸碎成無數的螢火。
胡不歸悵惘地望著空空的天空。在他身後，千一郎將一個手指放在嘴裡，像嬰兒一樣瞪著明亮的大眼睛，望著風中的星星點點……
後記
為了更好地理解阿爾法人的思維，我強烈建議大家讀下面這篇科普文章。
單身使人折壽？——科學推理分析
結婚男子的壽命總體上比終身未娶的男子更長。你們猜：這可能是為什麼？
1. 究竟
是因為有了老婆以後更開心？飲食改善了？還是……改善了？總之，是結婚使得男人生活的某些方面提高了，所以就活得久了？
當我們對一個現象好奇，想知道為什麼時，大部分人首先想到的是“中介變量”。自動地假設“結婚”是原因，“長壽”是結果。在兩者之間，存在許多可能的“中介變量”，結婚使得這些“中介變量”改變了（所以它們叫“變量”：變化的因素），最後導致壽命增加了。
中介變量用來回答“為什麼？”、解釋一個因果關係的究竟。當然，你可以繼續追問下去，比如問：“為什麼心情好的人活得久啊？”你可以進一步解釋：心情越好、血壓越穩定、心血管越好、活得越久（情感和壽命間的中介變量）等等。
任何一個現象，我們都可以不斷地深挖中介變量、乃至中介變量之間的中介變量。有時，中介變量會讓一些因果關係顯得匪夷所思。比如：結婚男子比單身漢們更容易得癌症。你們猜：這可能是為什麼？
可能是：
結婚使得男人的壽命提高，而壽命提高後，人患癌症的機率也大幅度提高了（到了晚年，癌症發病率急劇增加）。類似的懸疑還有：加拿大人的癌症發病率比中國人高。你猜是為什麼？難道是因為加拿大的空氣太好了？癌症發病率反而提高了？
2. 條件
講到這，機智如你的單身狗，可能還是不願相信，結婚可以提高男人的壽命。你還是相信“單身萬歲”，因為你目睹了許多兄弟結婚後被老婆虐待的慘狀，不相信他們會活得比你更久。這裡，審慎如你的單身狗就想到了“調節變量”。
“調節變量”就像一個“水閥”，調節因果關係的強度乃至方向。本來，結婚和壽命之間存在正向因果關係，但是當你考慮到伴侶的性格時，呵呵，我就只能負責任地告訴你：如果你娶的老婆不夠溫柔，你的壽命可能也增加不了多少（關係變弱）；如果你娶到了“母夜叉”，你的壽命還會變短（關係轉向）。
中介變量用來回答“為什麼”；而“調節變量”用來回答“怎麼樣”。當你的伴侶性格足夠溫柔時，結婚和壽命之間的正向因果關係才成立。
任何關係的成立，都是有條件的；而且往往不只一個條件。這裡的“條件”指的就是“調節變量”的恰當水平。比如說：以前很多家長認為給孩子獎勵可以讓他們更加努力地做作業；但是研究發現，必須在做完作業後立即獎勵才有效果；而且，要給以精神的、情感的獎勵而不是像金錢這類的獎勵 (Slavin & Davis, 2012)。在這裡，獎勵的時間、形式就是調節獎勵與孩子做作業之間因果關係的調節變量。
調節變量無處不在，所以我們要時刻謹慎，考慮因果關係時要更加“精細”：具體問題，具體分析，不可一概而論。比如，如果老師說：“大家要向小明同學學習，他每天早上起來都朗讀英語，所以英語成績才這麼好。”你應該怎麼想？
3. Confounds
通過結婚和長壽這個例子，大家清楚萬事萬物中無所不在的中介變量和調節變量是什麼了嗎？嗯……你相信結婚可以使男人壽命變長嗎？如果你相信，那你的智慧推理能力還有待提高……
事實上，在考慮中介變量和調節變量之前，我們先要考慮兩個事物之間是否真有因果關係。即使大量的經驗、所謂的“大數據”告訴我們：結婚男子壽命總體上比終身未娶的男子更長，也不能說明結婚是原因，長壽是結果——別把“相關關係”當作“因果關係”！
人們常常忽略無處不在的“額外變量”，尤其是那些同時影響所謂的“自變量”（比如：“結婚”）和“因變量”（比如：“壽命”）的“額外變量”（比如：“收入”、“健康”）。
收入高的男人，更容易結婚，也更容易長壽；也可能：性格更好、更健康的男人，女人更願意嫁給他們，他們本身也更容易長壽！所以，大數據顯示：結婚男子更長壽！而事實上，結婚和長壽之間沒有半毛錢關係！
許多人就是這樣被忽悠的。比如，廣告上說：經常吃燕窩的女人皮膚好。這個廣告一點不假，大數據作證！但是如果你以為“吃燕窩”和“皮膚好”之間有因果關係，那你又犯了忽略共同“額外變量”的錯誤！想想看，為什麼？
4. 因果反向
此外，可能不是結婚影響壽命，而是壽命影響結婚。你想想看：如果單身狗在30歲以前就掛了，還有可能結婚嗎？在我們調查某個人群的男人時，30歲以後才結婚的大有人在，但是也有許多是在30歲之前去世的。所以，大數據會告訴你一個結果：結婚男子比單身狗們平均壽命更長。
人們往往缺乏反向思維，總是從正面去考慮因果關係。再比如：人們總說“堅持就能成功”，因為經驗告訴人們：成功人士往往在自己的事業上堅持了很多年。可是，真的是“堅持”導致“成功”嗎？
5. 歷史存在
第五種模式和第四種有些相似，但它是從“歷史存在”的角度考慮：事物的存在與事物互為因果。
如果某個族群的單身狗們更長壽，那麼這個族群的繁殖率更低、更容易在進化史上被淘汰——最終，我們站在當下去觀察，發現剩下來的族群大多沒有長壽的單身狗。
從歷史的角度去考慮：事物之所以是這個樣子，是因為在種種歷史因素的作用後，不斷變化著的事物在當下環境中呈現出了此刻的靜止（動態平衡）。物理學上的“人擇原理”和生物學上的進化論都是這個邏輯體系。人類社會的許多現象也要從歷史動態平衡的角度思考。想想看：長頸鹿的脖子為什麼這麼長？為什麼一個族群從種植小麥轉為種植水稻後，集體主義文化可能增強 (Talhelm et al., 2014)？
6. 要做實驗！
大數據經常忽悠人，只有實驗能夠檢驗因果關係。重要的事情說三遍！
只有通過實驗：隨機分組或者隨機分配條件的大樣本實驗才能夠控制諸多潛在的額外變量，檢驗單純的因果關係。只有人為操縱自變量，才能夠確保因變量的變化是在自變量變化之後產生的，由此確立因果關係的方向，也避免共同額外變量（confounder）混淆是非。只有在確立了某個因果關係之後，才可以進一步探究其中的究竟（中介變量）以及因果關係成立的條件（調節變量）。
原本被阿拉伯人欺負的歐洲人為什麼後來這麼牛，反過來欺負阿拉伯人和東方人。《全球通史》上說，就是因為他們在近代發展了實證科學。那為什麼他們可以發展出科學，而擁有四大發明的中國人卻不能？愛因斯坦說：他們在古希臘時期建立了數學幾何的演繹體系；他們在近代確立了通過實驗探究因果關係的科學方法。
中國從五四開始喊“德先生”（民主）、“賽先生”（科學）。而正確的順序可能是：科學、民主。當一個民族有了獨立、自由、開放的科學批判思維品質，民主才有必要和可能。而科學思維最最核心的部分就是設計實驗的思維和方法。那什麼是實驗？怎樣做實驗？普通人在日常生活中也能做實驗嗎？大家可以讀讀《心理學研究方法》（約翰•肖內西等著，人民郵電出版），如果嫌麻煩，可以在網上搜索另一篇科普短文《從條件反射到實驗思維——現代教育的主旨》，先瞭解實驗思維的大概。
7. 後記與提高
世界上有很多哲學思想，而科學實證主義只是其中一種，而且是比較年輕的一種。我相信科學實證方法。但是，至今還有許多學者、乃至哲學教授質疑科學，大家可以從我說的第5個方面“歷史存在”的角度想想：這一社會現象為什麼存在？
為什麼要先講“中介變量”？因為“調節變量”通過“中介變量”發揮作用（例如：伴侶性格通過影響情感、飲食等起作用）。要考慮因果關係涉及哪些“調節變量”，先要考慮“中介變量”。事實上，科學的發展，根本上是對中介變量（機制）的研究不斷深入。
中介變量是否可以無窮深究？這是哲學問題。我只是一個科研工作者。
胡草漫
2018年7月 于杭州
前言：
調查空調自燃事件的李剛警官突然精神失常入了精神病院，他非常害怕醫生護士給他開空調。劉思成警官接手案件進一步追查，從李剛那裡瞭解到空調安裝師傅們宣傳的特效製冷劑竟然能保持３k絕對溫度……
１. 去往杭州市精神病院的路上……
那幾天，黃河以下的省會城市都過了４０攝氏度。杭州也不例外，柏油路面上直接煮雞蛋。紅燈的時候，所有汽車停在斑馬線前面憋足勁吐熱氣，像置身末日的地獄……
劉思成警官坐在滴滴快車後面，不自覺地開了一下車窗戶，一股熱氣沖到他臉上。
“你說這麼多空調排熱氣，不把這城市弄得跟鍋爐一樣？”劉警官說。
小王以前物理學得不錯，不忘表現自己的學識：“可不是嘛！越熱越要開空調，越開空調越熱！惡性循環！空調其實就是把熱量搬到外面，但是這個過程本身要產生熱量、使得整個環境變得比之前更熱！”
“是啊！現在的商品房和過去的老房子不一樣，一點不考慮隔熱通風！就讓你們自己裝空調去！一家一個空調！弄得大家都沒法過日子！全球變暖，還不都是人自己作的！”
司機回過頭說：“兄弟先別想全球了！能不能先把窗關上？不然我這空調白開了，整個車子都要成火爐了！”
２. 精神病院裡……
護士帶他們到李剛的病房外面，指著門小聲地說：“這是給李警官單獨的病房，也不知道為什麼他特別怕我們開空調。一開始心理醫生說他可能是得了‘空調噪音恐懼症’，想用系統脫敏法給他治療，結果他一聽見空調的聲音就躁狂，使勁去拽電線。試了好幾種辦法都沒有效果，後來我們只好給他單獨這麼一間。”
劉思成和小王走進房間時立即感覺自己鑽進了蒸籠裡，濕熱的空氣裹緊周身。
透過門縫吹進來一絲外面中央空調的冷氣，李剛立即蜷縮在角落裡，驚恐的眼神，大聲喊：“快——快——關門！”
劉思成看了小王一眼，小王遲疑片刻後把門關上。
“李警官，我叫劉思成！我來接手調查空調自燃事件。”
李剛上下打量劉警官一陣，然後才輕聲說：“把窗戶關牢，看看有沒有漏氣的地方。”
劉思成一個示意，小王仔細檢查了關上的窗戶，沒有發現一個空隙。
李剛探頭看了看外面，略有深意地問：“林局沒有為難你嗎？”
“局長……只是說這個案件比較難破。”劉思成盡力掩蓋真相：其實，林局長早已經指示他不要再去管這個案件，說是“浪費警力”。所以這次他才只帶了自己信得過的小王。
“只怕是你從我這裡聽到什麼你也未必相信，相信也沒有用……”李剛眼神忽然黯淡下去。
“沒用……那你為什麼還要見我呢？總還是要試試吧，能救幾個救幾個。”
李剛抬頭望了一眼劉警官堅定的目光，似乎被感染，站起身來走到自己的床前，鑽進床底下，從裡面拖出一個黑色的塑料垃圾袋，然後走過去遞給劉思成，說：“你帶回去看吧，不要讓外面的醫生護士看到，也不要讓林局知道——我還要繼續裝瘋。”
劉思成感激地握了握他的手，那一刻忽然發現李警官的眼裡閃過死灰一樣無限絕望哀傷的神色……
3. 第二天，杭州郊區某個隱秘的色情酒吧……
“李警官死了。”小王和劉思成幹了一杯。
劉思成面無表情，將酒一飲而盡，說：“好酒！”然後轉頭看著遠處那些嬌豔的舞女，說：“這裡空調開得真低！你穿這麼少不冷嗎？”
小王只當劉警官是在故意打掩護，繼續說：“醫院那邊說他是上吊自殺的——”
“我去一下廁所。”劉思成說完就起身往外面走。
小王盯著劉警官的背影看了一會兒，然後轉頭望向五彩燈光下的“群魔亂舞”。忽然，他眼前出現各種奇怪的符號。倒下的瞬間，他才意識到杯中的酒被劉警官掉包了……
劉思成走出酒吧，天空被霓虹燈映得發黃，看不見一顆星星。這時，手機鈴聲忽然響起，他接了電話。
“您好，先生！需要給您的空調更換製冷劑嗎？阿古門光學製冷劑，只用１度電，清涼一整天！只需要２８８元，免費上門安裝……”
他立即掛斷這個廣告電話——這個“阿古門”公司怎麼會知道他的手機號碼？！
昨天夜裡，劉思成拆開李剛給的塑料袋，發現裡面一本關于“阿古門”光學製冷劑的資料，還有幾張照片，其中一張照片是空調爆炸後的碎片：塑料早已氣化消失，只有裡面一些金屬熔化成液態顆粒濺射在四周牆上燒灼出許多小孔，下面躺在床上的死者慘不忍睹……
得有多高的溫度才有這樣的爆炸效果？！
這些光學製冷劑平時只能見到一些紫色的光。就算是斷了電，它們也照樣比普通的空調製冷效果強數十倍！這是李剛無意中發現的——那次他故意給一家換過製冷劑的人斷了電，結果那空調機芯的溫度一直是零度！那人還以為是空調的“余冷”，而李剛卻覺得不可思議！他找到大學同學幫忙鑒定光學製冷劑的原理，分析出來的結果讓他們大吃一驚！其實真正的製冷劑是一個微型熒光管裡的等離子氣體，它們的溫度幾乎總保持在３K絕對溫度（零下２７０攝氏度）！就算是在坩堝裡加熱一晚上，裡面的溫度依然不變！而一旦刺穿熒光管的晶體壁，讓裡面的氣體洩露，那些等離子氣體就迅速升溫轉化成普通的氫氣。
“我從來沒見過這種科技！簡直就像外星人做的……要知道，宇宙中最多的元素就是氫，絕大部分的物質形態不是氣態、液態或固態，而是地球上非常少有的等離子態，而且宇宙真空的溫度就是３K，一般認為是宇宙大爆炸後的余溫……”
李剛記下了他大學同學的這些評論。後來，他的大學同學離奇去世。醫院說是腦溢血。李剛得知這個消息後不久也“瘋了”。
那些光學製冷劑據說是“阿古門”公司生產的，所有換了這種製冷劑的人都像進了“傳銷”組織一樣熱情地給親戚朋友鄰居推銷這種製冷劑。有一些人還去了“阿古門”城堡度假。那些城堡好像是建在大山裡，具體是哪裡的山，他們也說不清楚。查看這些人的火車票、飛機票，好像全國各地都有叫“阿古門”的城堡……
李剛警官在調研報告的最後一頁用筆寫了這麼一句話：“避開那些空調！尤其是在他們通電時，他們似乎可以控制人的精神！”
如果不是讀到這一句話，恐怕劉思成也不會在剛才懷疑他的助手小王。他故意選了一個隱蔽的地方和他碰面，但是那個地方恐怕還是被“阿古門”的空調師傅做了手腳。小王最近有些怪怪的，平時他的話很少、有些靦腆，更不會主動給自己的上司敬酒……
“好小子！找了我們這兒的妞——不給錢就走！”一個聲音突然響起，打斷了劉思成的思緒——面前冒出幾個人影。劉思成本能地回頭看，只見後面也有幾個高大的人影。
劉思成立即翻過馬路旁邊的護欄，想橫穿馬路。這時，突然沖出兩輛並排行駛的汽車，車上沒開一盞燈，黑暗中只聽見急駛的聲音。劉思成一個箭步跳上車頂，然後在汽車頂上打了幾個滾、摔到汽車後面的馬路上，兩輛車向前行駛了一段距離後才停下來，準備掉過頭來碾壓他。
這時，刺眼的車燈在另一個方向亮起，他站起來朝那光亮的地方望去，只見一個人一邊向他招手，一邊大喊：“快上來！”
劉思成猶豫了片刻，環顧四周，只見那些堵截他的混混們也翻過了護欄，朝他這邊跑來。來不及多想，他只能朝那光亮處跑去。跑近時，才發現開車的是林局長。
林局麻利地上了車，等劉思成坐上副駕駛後就急速掉頭朝市區開去……
路上，他們好長時間沒有說話。
劉思成想不明白林局為什麼突然在這裡出現……
開到西湖旁邊一處幽靜的林蔭路後，林局才停下車，說：“劉警官，我早和你說過不要插手這個空調案子。我早就派別人去查了。你這樣打草驚蛇，只怕影響很不好！”
“我只是和小王一起去掃黃……”
“少來！”林局不耐煩地說，“那小王怎麼被人毒死了？！”
劉思成心底一震，轉頭盯著林局驚訝地問：“毒死了！？”
林局點點頭，輕聲說：“不知道誰在他酒裡下的毒……”
劉思成一下子百感交集：難道小王是要毒死他？！他還以為小王只是在他酒裡放了安眠藥……如果他沒有偷偷換動酒杯，他會不會被毒死？
“劉警官，這個案子沒你想得那麼簡單。背後牽涉到許多大公司。這個‘阿古門’光學製冷劑可以在很大程度上節能減排。有很多公司……比如格力的空調會被它取代，很多人都要下崗，但是……如果不走這條技術轉型的路——”
“地球就會熱成狗！”身後突然傳來一個人聲，把劉思成嚇了一跳，他回過頭去，只見汽車後座上一個戴眼鏡、白面書生模樣的人向他伸出一隻手，說：“我是阿古門公司華東區的銷售總監董明。”
劉思成同董明握了握手，感到他的手很涼。
董明繼續抑揚頓挫地說：“我們這個星球已經有幾十億年歷史了，在這漫長的時間裡，幾乎沒有哪一段時間像我們過去這一百年一樣，大量的能源被迅速開採、使用，最終全變成了不可再利用的熱能。我們所有的能源其實都來自太陽。就像石油和煤，它們其實都是遠古時期植物、動物遺體轉化而成的。而所有的生物，不管是食肉、還是食草動物，它們食物鏈的最終來源都是太陽能經過光合作用轉化成的有機物。所以說，我們燃燒煤炭、石油也只是在使用遠古時期收穫、貯存的太陽能。但是，這一百年來，我們使用能源的速率急劇提高，而這些能量最終又都轉化成了熵值最大的熱能。國與國之間的競爭，進一步加速了整個人類能源轉化成熱能的速率，全球變暖的速度越來越快。現在的中國，幾乎沒有一個城市可以離開空調，但是傳統的空調，其實是加速了整個環境變熱的過程：無數空調不僅將熱量搬到公共場所，而且大量的電能最終也轉化成了熱能——”
“你們的製冷技術有什麼不同？”劉思成打斷董明的長篇大論，他感到車裡的空調開得太低了，手上起了雞皮疙瘩。
“你知道我們中國的量子通訊衛星‘墨子號’吧？”
“聽說過，據說是利用‘量子通訊’技術，可以超光速通訊……”
“準確地說，並沒有實現量子通訊——因為量子糾纏一旦被打破就無法再恢復——它最多只能用來防止監聽，實現通訊安全。而我們公司現在和歐洲航天局開展的合作研究就是讓太空中的等離子體和地表的等離子體互相‘糾纏’，這樣一來，兩者的熱量就可以相互傳導。于是，我們就可以把熱量搬到太空中去！”
“搬到太空去！那你們不是把太空弄熱了？”
董明微微一笑，說：“劉警官果然熱衷環保！其實，這種風險在地球現階段的文明狀態下是可以忽略的，想想那浩瀚的太空——”
“可是，太空中的熱量會不會也傳到地表上？”劉思成突然想到那些自燃爆炸的空調，“比如說，那些等離子體如果不小心跑到太陽上……”
“不會的，”董明說，“和地球糾纏的那些等離子體離地球不遠，在那些離子按布朗運動隨機散逸到最近的恒星前，糾纏早已解除。”
“那麼，為什麼那些空調會自燃爆炸？”
“這些我們也還不清楚，或許是我們的競爭對手在搞鬼，比如：格力公司……”董明始終保持著微笑，“所以，我們需要你的幫助。”
董明看了一眼車內空調指示的溫度：13攝氏度，然後湊到劉思成耳邊輕聲說：“為了阿古人我們也不能讓地球變得太熱，不然他們只能躲在積雪的山頂了……”
這句話像是董明嘴裡吹來的一股寒流，劉思成的眼珠迅速凝固，整個人變成僵屍，像機器人一樣發出冰冷的聲音：“是的！為了讓阿古人建設更美好的地球！”
林局也像僵屍一樣重複劉思成這句話：“為了讓阿古人建設更美好的地球！”
董明點頭微笑，說聲“再見”，然後像電視機關閉時的一道閃光一樣消失了——他只是一個全息３D影像，控制他的人在月球中心……
董明消失後，林局長發動汽車，送劉思成回家，他感覺兩人之間已經有了同志般的親密關係，于是放鬆了警惕……
兩個月前，一個叫“劉思成”的警官在調查“空調自燃爆炸”案件時突然被人從背後襲擊、中彈身亡。共生人用他身上的細胞克隆了另一具身體，好讓自己的偵察兵坐在外太空飛船上、通過“超距神經信號耦合” 技術穿上這具身體、潛入地球……
那個偵察兵此刻坐在林局身邊，暗暗思忖：董明所說的競爭對手，是否指的是他們共生人？是否有一些共生人用激光槍擊中了一些近地太空中的“糾纏”等離子體——進而引起“糾纏”另一端的空調製冷劑迅速升溫爆炸？一直以“宇宙生物多樣性保護者”自居的共生人，難道和阿爾法人一樣把地球人當作蟲子、隨意捏死？！
他望了一眼車窗外的西湖，雷鋒塔上的燈光在湖心裡蕩漾，這顆被地球人打磨了上千年的寶玉，經過他那對地球人肉眼的折射、視網膜的光電信號轉換和腦皮層的處理，最終竟成了宇宙中最溫婉的呼喚……
那時，偵察兵“劉思成”剛剛潛入地球不久，他不知道其實還有一個“精神控制器”是地球人自己發明的——幾乎對所有地球人有效，他最信任的小王就是被它所控制的。它就是“錢”。阿古門只需要用互聯網黑客技術改變地球人銀行賬戶上的數字：增加或減少一兩個“０”就可以引誘或威脅地球人做很多事。縱觀地球人的歷史，再沒有比它更方便、更萬能的“精神控制器”了。它其實也是從根本上加熱地球的“取暖器”：為了得到它，地球人才不管全球變暖，只要自己別墅裡涼快就行。
共生人不懂“金錢”對地球人有多重要，因為他們的星際貿易是通過“時間”而不是“金錢”進行的……
後記：
“共生人是阿爾法人在第四宇宙中的主要競爭對手。共生人常常宣傳自己是宇宙生物多樣性的保護者，其實是利用星際貿易來控制其它星系上的智慧生物。而阿爾法人，從來不需要依賴別的星系，因為我們擁有卓越的科技……”——《阿爾法星百科全書》
“孤傲的阿爾法人掌握了黑暗的科技，能夠預測四維宇宙的‘時間海’波動——根據時空曲率的變化預測任一空間區域的時間速率，提前在慢速時間區域建好科研基地。當他們在‘時間穀’裡工作一百個星際年發展出更高一級的科技時，我們的共生星域卻可能只過去了一個星際年，根本趕不上他們的科技進度。如果任其發展下去，我們將被徹底擊敗。阿爾法人預測的下一個時間穀，很可能在銀河系第三旋臂邊緣，他們已經派出了名將世家阿古門父女前往坐鎮，其中一顆主序恒星的第三顆行星上似乎有低等星際文明的萌芽……”——《共生人安全部１０３號文件》
二、盲井
前言： 共生人的偵察兵“靈魂附體”般乘著地球人的身體在人海裡獨自漂泊。漸漸地，他習慣了自己的姓名“劉思成”，也習慣了地球人的生命……
1.
他終于看到了：讓他震驚的一幕。雖然在來地球之前，他就通過共生人共享的記憶庫瞭解到地球人同類相殘的特性——整個星球上只有黑猩猩和智人會進行種內屠殺；但是，當他看到眼前那一幕時，他仍然忍不住熱血沸騰、咬牙切齒。
“憤怒”，對的，我是在憤怒！他對自己說。
借著地球人視野裡固有的盲區，他悄無聲息地潛入那個陰暗的地下室，站在女人們前面的那個猥瑣的男人沒有發現他的潛入，而那些女人則瞪著恐懼的雙眼望著前面那個被無情“懲罰”的女人——她披頭散髮，躺在地上，目光渙散，遍體鱗傷。
這是城鄉之間的“盲區”，沒有多少人會注意到這一排接一排的“爛尾樓”，而直覺也告訴偶爾經過附近的農民：貿然進去可能招致不必要的麻煩。所以，這些爛尾樓非常安靜。去年春天，當地政府為了應付上面的檢察，曾經用腳手架把這些房地產商拋棄的“爛尾樓”全部包裹起來——看上去工程還在進行中，事實上也永遠不會結束……
至今，那些鏽跡斑斑的腳手架仍然兀自立在夕陽的餘輝裡，仿佛那些沒有收回血汗錢的農民工們剛剛棄它而去。而這個潮濕、悶熱的地下室裡早已充斥著黴爛的氣味，使人不敢大口吸氣。
就是這些女人發出讓劉思成痛苦的神經電信號，讓他忍不住放下手裡的偵察任務，悄悄潛入這裡——這是共生人的精神屬性：他們能潛入別人的神經系統，只要對方沒有發育出完整的意識；但是也很容易感應周圍的神經電信號，因為別人的歡喜而歡喜、因為別人的憂愁而憂愁。
一路上，他繞過了不少把守的盲流，不只是借助地球人視網膜上的生理盲點，更是依靠他們的心理盲點：任何時候地球人都只能注意一件事。這一點，其實地球上的心理學家早已通過“看不見的猩猩”之類的實驗揭示了——只要人不去注意，就永遠不會看見。就像這個地方經常有人拐賣婦女兒童，而人們卻依然覺得自己生活在一個治安良好的社區，夜裡可以獨自一人閒逛。因為總有應接不暇、撲面而來的廣告（比如“淘寶促銷”）牢牢吸住人們的眼球，使人無法看見身邊的陰影。
前面那個被鞭打得暈迷過去的女人是某大學的女研究生。—直到現在，她仍然覺得這只是一個噩夢，只要不斷向前奔逃，就一定會從這噩夢裡醒來。這幾天的經歷對她來說就像一個飯後散步的人突然從平地上掉下鬼魅的斷崖：她只是晚上出門去拿一份快遞，然後就被人蒙上頭、堵住嘴、扛上車、被毆打、被強暴，最後被捆在這裡，和其它被拐的女人們一起等待某一輛麵包車把她們送往某個遙遠陌生的地方。而這個想要逃跑的女研究生，則被當眾鞭打，以給其它想要逃跑的人一個警告。
她們只能小聲哭泣，聲音稍微大了，就會被看守的男人呵斥。所以，這一幢爛尾樓和其它爛尾樓一樣安靜。若不是劉思成的大腦植入了腦電波共振器，他也不會感覺到那些痛苦的信號。
此刻，他已經違背了共生人指揮中心的第一條禁令：“除了偵察阿古門在地球上的動靜，不得有任何別的行動。”但現在，他感覺自己的呼吸變得急促、心跳加快、體溫上升、肌肉不自覺地收縮——那是地球人的“憤怒”，他已經感覺到了。他要違反共生人簽署的聯合星際法則嗎？不！不能！他不能殺死或者傷害任何地球人，因為那可能導致一系列無法預料的連鎖反應——就像蝴蝶效應，到頭來可能會破壞整個宇宙的生態平衡……但是，此刻，他真想調節、聚焦自己所有的腦電波，讓前面那個男人和自己一起共振，最後精神分裂，產生幻視、幻聽……
那個猥瑣的男人突然看見眼前的那些女子變成了巨大的蟒蛇，紛紛向他吐出舌頭，他嚇了一跳，低頭看那躺在地上的女子時，也只見到一條巨蟒，眼看著就要將他纏住。他慘叫一聲，暈倒在地，口吐白沫……
2.
劉思成解救完那些被拐的女人後，已經沒有時間完成當地警察局局長交待的任務了。讓那些把守在“爛尾樓”門口的“混混”陷入睡眠費了劉思成很大的腦力，現在他已經疲憊不堪。
當他匆匆趕到另一處空調爆炸的地方時，夜色已濃，但那些高大的商品房裡只有稀疏的幾盞亮燈——大多數人還在十幾公里外的市區加班。他喘著粗氣沖進電梯、上樓、沖出電梯、找到房門、敲門，無人回應，于是撞門而入：裡面空無一人，連那些爆炸後的碎片也找不到！
空氣裡有股奇怪的電離氣味，像是臭氧的味道；眼鏡裡的微型電腦經過仔細分析後顯示：在他到來前兩個小時內，空氣裡曾經出現高能球狀閃電，吸走所有的殘骸、碎片，然後從窗外飄去……
那麼，這裡的租客呢？他暗自思忖。
忽然，背後響起一個冰冷的聲音：“DXY60號偵察兵——”
劉思成猛地回頭，發現門口站著一個異常熟悉的身影——一個和他長得一模一樣的人！
劉思成使勁眨了眨眼睛，以確定他的視覺神經元沒有被阿古門控制。
“我是你的同胞。”另一個“劉思成”安慰道，“不要害怕，用你的神經共振，和母體相聯。”
劉思成沒有照做，他想：或許這個人是阿古門的超空間全息成像，讓他和共生人的精神母體相聯也許是阿古門設下的圈套。
“我是DXY61號偵察兵，你可以摸一摸我。”說完，他向劉思成伸出一隻手，一邊向前跨了一步。
劉思成上前和他握手，在0.1秒不到的時間裡確認了同伴的身份，然後問：“為什麼？”
“你被解雇了。”DXY61冷冷地說，“請速回母體。我要銷毀你這具地球人的身體。”
劉思成大吃一驚，後退一步，問：“為什麼！？”
“你違反了共生人偵察兵的第一戒命。大約一個宇宙標準時段前，你暴露了自己的神經電信號。”DXY61說。
一滴冷汗從劉思成太陽穴上劃過。他知道自己在那座“爛尾樓”裡使用了最低劑量的神經幻覺和困覺干擾。可是，為什麼？那麼微弱的信號，難道也被共生人母體發現了？
“不只是我們共生人，連阿爾法的將軍阿古門，也可能偵測到了你的腦電信號。”DXY61從懷裡掏出一支手槍，對準劉思成，低聲說：“請準備好腦電躍遷，脫離你現在的寄主，否則你可能會感受到地球人的腦門被子彈擊穿時的痛苦。”
劉思成僵立在那裡有１秒，然後解開警官的制服外套，扔到地上。對前面的DXY61說：“你手槍上的消音器管用嗎？”
DXY61依然面無表情：“請你放心。這不是普通的地球手槍。你不必脫衣服，它射出的高能分解光束，可以使你寄居的身體迅速分解，隨風飄散。”
“你不擔心阿古門的間諜會偵測出空氣中的化學成分發生了微妙的變化嗎？”劉思成打開窗戶，讓風吹進來。
“這……”DXY61遲疑了１秒。
在這1秒內，劉思成從窗戶跳下；DXY61迅速射擊，卻只擊中空氣……
3.
“思成，你怎麼了！？”葛薇一見到他就忍不住驚呼。她剛剛下班，星巴克的咖啡店剛剛關門，廣場上還有幾對繾綣的戀人坐在泛著藍色光芒的噴泉旁邊。
“我辦案剛剛回來。”劉思成擦擦額頭上的汗，看著眼前這個單薄的姑娘。他們已經認識三個月了。他覺得咖啡因真是地球人最偉大的發明，而她是最懂咖啡的人。他清楚，一旦他離開這個城市，DXY61會繼續和她交往，以免周圍人發現“劉思成”有什麼變化。
新的偵察兵替代老的偵察兵，一切都會和過去一樣，不知道她是否會覺得有什麼不一樣……他的心裡突然忍不住抽動——那是“悲傷”嗎？
這三個月來，他漸漸感覺到自己大腦的某一塊區域……準確說，是某一片神經網絡都有些奇妙的變化，尤其是在他和她閒聊地球人的生活時……
“這是給你的……”他從褲袋裡掏出兩張已經被汗水浸濕的門票。
葛薇接過去一看，是空靈樂隊的入場卷。她眼裡立即露出欣喜，然後又顯出疑惑：“為什麼給我兩張？”
“一張給你的好朋友……”
葛薇忍不住笑了，說：“那當然是給你了！”
原本緊張的情緒突然被溶解，劉思成感到莫名的喜悅湧上心頭，某一片神經網絡似乎奏起了和諧的交響樂——樂曲旋即變得沉重。他在沉思：他不知道，DXY61是否會像他一樣開心地陪她去聽音樂？他不知道，她在音樂會上是否會覺得身邊的“劉思成”有些不一樣？他不知道，阿古門是否會發現共生人偵察兵被替換的跡象？他不知道，地球人的命運和宇宙的命運，哪個更重要？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變成這樣……
在那之前，他只是共生人母體的一部分，是偉大聖靈的一個細胞；聖靈無差別地愛著每一個細胞，每一個細胞也像聖靈一樣愛著其它的細胞。所有的共生人組成相親相愛的一個大家庭。在那之前，他不需要提問，只需要回答；而答案，往往來自共生人共享的記憶庫中，無數的共生人將他們感知到的、瞭解到的信息上傳到母體的記憶庫中，他只需要從中搜索、提取信息就可以。然而，在他寄生到地球人身體後的三個月內，他突然有了自己的思想、自己的生命、自己的愛，于是也有了自己的疑問、自己的痛苦、自己的路……有時，他會為自己的新生而欣喜，有時又害怕，有時他想要回到母體中，申請早點退役，不再潛伏到陌生的星球上——但是，現在他已經斷了所有的退路，他只能靠自己了，在這個陌生的星球上四處流浪，躲避阿古人的追殺，躲避共生人的追殺，而這一切，又到底是為了什麼？
他望著面前疑惑的葛薇，默默收下她遞回來的入場券——那是他自己的入場券。歡迎他進入一個全新的音樂廳，在這裡，他是自己的作曲家……
這個共生人就這樣脫離了母體，他知道自己的身體終究會衰老、腐朽——死亡！他將徹底失去永生！日後，當他獨自在綠皮火車上望向那些枯黃的野草和瘦削的樹幹時，天邊是緋紅的落日，他回憶起葛薇的笑臉，一種奇異的感情在他身體的細胞之間彌漫，那是永生的人永遠不能體會的——那是脆弱生命的絕美。
三、還活著？
1. 如家酒店裡……
人到中年的時候，常常想大哭一場。“歎年華一瞬，人今千里，夢沉書遠。”最要好的朋友已天各一方，年少時的理想沉入流年深處，而“明天會更好”終究是兒時和同學們合唱的歌謠，回憶裡溫暖又感傷……
眼前這個人自稱來自外太空，倘若不是胡遊子的心裡仍然殘存一些阿古門城堡裡夢幻般的經歷，他一定會覺得這個穿著灰黑色羽絨服、風塵僕僕的中年男子是個瘋子。今年夏天大學同學畢業十五周年聚會，他和一個舍友談起和李宇在阿古門城堡裡的經歷，舍友一言不發地聽完，然後禮貌地笑著說：“小說寫得很投入。”然後藉故離開去和別的同學聊股市、房市的漲跌。他知道如果他再堅持說自己真的有那些經歷，並不是虛構的故事，別人一定會覺得自己是瘋子。後來見到方梅的舍友，他只是遠遠地避開，然後早早離開了同學聚會。來之前他很擔心見到方梅，不知道該說什麼；來之後沒有見到她，卻有一種失落……
“我不知道為什麼我總寫不下去，許多記憶就像夢一樣，時間越久，越飄忽……”胡遊子面容清瘦，眼裡卻有一種很有力量的東西。借助腦電磁場感應，劉思成能感覺他的腦電信號很清晰、波峰和波谷分明——除了腦皮層下面的海馬體，那裡的記憶提取過程總是受阻。
劉思成繼續讓他試著回憶，講述自己的經歷，同時將前面的“筆記本電腦”功率開到最大——那個貼著“聯想”Logo的其實不是“筆記本電腦”，而是超波溯源儀器，用來探查干擾胡遊子腦神經網絡的信號從哪發出。這並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因為地球上的噪音信號太多……
“李宇……”遊子忽然輕聲說，深切的悲戚浮現在他臉上，不需要借助共生人的腦電感應，劉思成就知道一個人的面孔剛從遊子的腦海中浮現。與此同時，干擾遊子腦神經網絡的信號增強了，方位是——月球！
難道是阿古門的“蟲洞磁場”？從很遠的距離改變某個空間位置的磁場，然後在閉合的神經網絡裡產生電流，控制他們的心理活動、甚至產生某種意識體驗。所以，遊子回憶起來的阿古門見聞到底有多少是真實？有多少是幻覺？想到這，劉思成起身走到窗前，拉上窗簾，然後再回到遊子跟前，一把將遊子的腦袋抓住，然後將一張綴滿64個金屬環的帽子套在他頭上。
“閉上眼。”劉思成命令道。遊子想抵抗，但很快就閉上了眼睛——那台筆記本電腦屏幕上漸漸顯現出遊子記憶中的畫面：回頭微笑的李宇、激光射中的油桶、大爆炸……像電影的快進和倒退一樣，劉思成不斷地調節時間軸的位置，通過遊子的記憶不斷找尋可能破解阿古門城堡的密鑰。
半個小時後，劉思成取下那個綴滿金屬環的腦電帽，胡遊子已經滿頭大汗，又過了一個小時才蘇醒過來。
劉思成正對著窗外，窗簾已經拉開，外面是絢麗的晚霞。“李宇很可能還活著……”劉思成背對著遊子說。
“什麼！？”
“我仔細檢查過你記憶中的圖像，在油桶爆炸的時候，計算機中樞和他都可能經歷了一次‘時間收縮’：計算機中樞在正常時間軸的0.0001秒內彈射升空，而在他們那個狹小的空間區域內，時間卻過去了1秒鐘。在你的記憶圖像裡，他和那個計算機中樞像是瞬間蒸發了，但是這在凝固態時空裡是不可能的——一定有時間軸的伸縮，否則就違背了物理定律。”
“那——那麼！他去哪了？現在在哪？”
“他也可能已經死去……如果他所在空間內的時間進程一下子被壓縮10000倍，就很難一下子恢復到正常速度：很難和我們這個時空的時間軸重新接軌，有可能在半空中他就慢慢餓死了……”
“那……那……我為什麼沒有找到他的……”
“屍體可能早已經腐化，而在我們看來，整個過程都太快了。”
“可是……可是那個計算機中樞呢？”
“計算機中樞可能逃離了——帶著所有收集到的地球人的信息：生理的、心理的。”
“可你剛才說……李宇——李宇他很可能還活著……”
“那種可能是：計算機中樞讓時間進程壓縮後舒張，在幾乎靜止的狀態下進入未來：我們這個空間的時間經過10年，那個空間只經過1分鐘。如果此刻的我們能夠找到李宇和那個計算機中樞的話，就會看到一個幾乎完全靜止懸浮在半空中的人抱著一個機器，而李宇哪怕是朝大地俯瞰，也只會看到一片白光，因為整個大地都像高速快進的影像在他眼前閃過：地球自轉、晝夜交替的頻率超過他視網膜可以感知的閾限——就像50hz頻率閃爍的日光燈一樣——他只會看到周圍是一團不變的刺眼白光，然後他就會緊閉雙眼以保護視網膜。”
“然後呢！？”
“我已經派出迷你無人機前往阿古門城堡上空去搜尋了……”
“什麼？阿古門城堡早就成了廢墟！你怎麼找？”
“根據你記憶圖像中手機屏幕上顯示的日期、時間、以及那一刻城堡的高度和影子的長度，我已經估算出了城堡的經緯度，並且指示無人機搜尋一個靜止懸浮在1840到1920米海拔高度的人，他是濃眉大眼、國字臉、一米七九、三十二歲的山東人。他很可能會閉上眼睛，並且因為高空寒冷而蜷縮身體……”
“就在剛才一小時前？你……你怎麼知道這麼多？！”遊子張口難言。
“我是共生人的偵察兵，大概和你們地球人的警探一樣……”劉思成笑了笑，“在你醒來之前，無人機從這個窗戶飛出，大概兩個小時後，也就是晚飯後，它就會發回報告了。我們先去外面找家店吃晚飯吧。你一定很累了，需要補充能量，記憶提取很燒腦，尤其是讓那些老舊的‘神經突觸聯結’再度依次放電……”
2. 外婆家飯店……
“我從來沒有見過哪個物種會像地球人一樣花費那麼多時間精力在味覺的神經信號上……”劉思成細細啜飲著果汁。
胡遊子環顧四周後，小聲問：“你去過很多……很多星球？你見過阿古人？”
“我去過657個經過生物改造的星球，此外，還有1423個星球……上面的生物只能適應當地的環境。如果你問的是阿古門的同類阿爾法人，我想大多數掌握超空間宇航技術的智慧生物都見過他們那副模樣——就像地球上的跳蚤放大十萬倍後的模樣。”
胡遊子吐了一口飲料——想像阿爾法人的模樣讓他覺得噁心。
“有趣……”劉思成說，“僅僅是想像就會影響你們的神經信號輸入？難怪你們這麼容易沉迷于虛擬遊戲……難怪阿古門會想到用虛擬夢境來給你們洗腦……”
胡遊子望著劉思成那深不可測的眼睛，苦笑著說：“我們的祖先很早就說過：人生如夢……什麼又是真實？”
“你們地球上曾經有一個叫釋迦牟尼的人說：如夢、如幻、如泡、如影、如露、如電……”劉思成望瞭望那些熱鬧的飲食男女，說：“宇宙中有很多智慧生物曾經也和你們一樣，執迷于物理世界給予的初級神經信號，只是後來發展到某個階段、為了沖出舒適的搖籃——各自的母星，才減弱甚至完全放棄了物理世界的神經信號輸入。其實你們地球人會如此執著于味覺，有一大片的腦皮層用于處理來自舌頭的信號，是因為你們的祖先需要這樣精細的感覺來幫助他們區分有毒和有益的食物。只不過後來科技的進步帶來生存環境的劇變，但是沒有讓你們的身體跟著進化，你們無非是生活在現代樓房裡的“洞穴人”。只有當你們需要移民別的星球時，感官刺激才會成為痛苦的，你們中的大多數人將不能再沉溺于美食、美景……陌生的星球對于你們來說往往是醜惡、痛苦的……無法放棄原始感官信號的那些個體很容易精神崩潰，沒有動力再繼續向更深邃的星空進發，最終死在資源枯竭的某個星球上……”
胡遊子不屑地笑了笑，喝下最後一口飲料，說：“你嫉妒我們還活在幸福的童年嗎？”
“嫉妒？”劉思成疑惑地說：“我還沒有體會過這個情感……不過，嫉妒或許是決定你們社會結構的最重要情感……阿古門或許想利用你們的嫉妒……”
胡遊子回想起阿古門城堡裡的一些經歷，尤其是上海舍友說過的一些話，關于那個擁擠的、貧富懸殊的“魔都”。但他沒有附和眼前這個穿著地球人肉身的共生人，而是轉頭望向窗外路燈下的落葉，怔怔地想了很久，然後輕聲問：“在你們那個世界有文學嗎？”
“如果你是指像你用文字組織的那些故事，傳說在非常久遠的上古時期，也就是在共生人能夠‘意識遷移’前的時期，有過這樣的東西。但是在我們掌握意識遷移技術、發展出母體意識和共享記憶庫後，大家願意創作和欣賞的就是純粹圖像式的想像文學了。一個作家會花很長的時間去想像某個故事，然後把自己的想像刻錄在某個共享的神經元系統裡，大家只要和這個神經元系統共振就可以親自體會他想像的場景和故事，就像你在阿古門城堡裡的腦電床上經歷的……只不過，在我們的文學作品裡，讀者只是像全知全能的上帝一樣看見故事的進展，就像有時你在夢裡經歷的。”
“那……你說，我們地球人寫過這麼多偉大的作品，最後會有人的故事流傳下來嗎？”
“一定會有。所有的想像，其實都是基于記憶的改造，包括作者曾經見過的想像——別人的想像。創作和閱讀本身就像一種淺層的意識遷移，作者將自己的一部分意識遷移到讀者心上。”
“我不明白你們怎麼實現意識遷移？”
“我也不明白……”劉思成忽然想到追殺他的DXY61，然後又馬上想起葛薇——一想到DXY61現在或許和她在一起，他的心裡就有一種刺痛（他不知道那就是嫉妒），雖然DXY61完全是他的翻版——但那不是他自己！他突然想到：所謂的意識遷移是否就是這樣一種無法證偽的現象！每一個遷移後的人都以為自己是原來那個人，而其實原來那個人早已經殞滅，但是因為沒有人能夠死裡復活揭穿這個上億年的騙局，于是所有共生人都以為自己是永生人。
劉思成輕聲問：“有沒有地球人會在睡覺前想：自己一旦閉上眼睛就會離開這個世界，明天早上醒來的那個人會擁有他的一切，包括記憶，然後以為自己就是同一個人，而在明天晚上，他其實也會離開，第三天早上醒來的又是另一個人……”
“覺得自己一年要死去365次？覺得昨天的自己不是今天的自己也不會是明天的自己？”胡遊子想了想，說：“或許會被人當作瘋子，不過有些哲學家……”
“可是在地球人的概念裡，‘瘋子’和‘哲學家’並不是近義詞……”
“有一些人會這麼覺得。”胡遊子聳聳肩，想起喜歡探討哲學問題的李宇，周圍人總是覺得他不正常。
劉思成點點頭，默默地想：知道自己是同一個人非常重要！共生人早已經離開了自己的母星，要讓他們相信自己還是原來那個物種並且將一直是！否則有誰願意為了火種在明天繼續延續而在今天苛活，承受宇宙無盡的虛空與寒冷……
後記：
恒星會爆炸，
宇宙會熄滅，
唯有阿爾法，
永遠不會變。
——《阿爾法星上古詩歌精選》
四、回到過去
1. 在胡遊子的單身公寓裡……
穿過霧霾的陽光虛弱地照在窗臺上，綠蘿身上蒙著一層灰。整個窗臺是在昨天才抹過的，邊角上還有經年積累的厚重的灰塵。
劉思成望著坐在窗臺上吸煙的胡遊子，問：“你相信吸煙是慢性自殺？”
遊子疲憊地笑了笑，望向窗外霧霾中的高樓大廈：千千萬萬間千篇一律的格子，每一個都要他活兩三遍才能買下。
劉思成嚴肅地點點頭，說：“你原本是相信的，但在她離開你後，你也不在乎了，你以為抽煙可以讓你不那麼抑鬱，但是其實並沒有什麼卵用——只不過，後來煙癮讓你覺得抽煙確實有用，因為你不抽煙時更難受……”
遊子輕輕將煙熄滅在可樂瓶裡，然後將那罐喝了一半的口樂扔到垃圾桶裡。
“你和過去那個你已經不一樣了。過去你連半塊香皂都會珍惜……是什麼，讓你不再愛惜自己？不再愛惜自己的身體、不再愛惜自己的時間、不再愛惜自己的勞動所得……”
“我愛惜啊……可是有誰愛惜我呢？”遊子苦笑著，“明天我去上班，養活自己，養活房東，然後房東還要養活銀行……我——”遊子望了一眼共生人劉思成，想說的話又咽了下去，轉過頭望向窗外。
“剛才你的腦海裡浮現了一個女人的臉，她在你的神經網絡裡不停地糾結、串聯、變形——而你就是繞不開。這就是地球人所謂的孤獨嗎？想和某個人共生，但是卻總是活在各自的身體裡？”
遊子從窗臺上跳下來，拍拍手掌抖落灰塵：“還是說說你下一步的打算吧！都過去一天一夜了，你那無人機還是沒有找到李宇，會不會是方位搞錯了？”
“空間位置不可能錯。不過，時間點可能是錯的……”
“時間？難道他還會回到過去？”
“也可能到達未來。”
“那……那我還能再見到他嗎？他能活下來嗎？”
劉思成搖搖頭，說：“不清楚。”然後自顧自地說：“地球上早就有時間旅行的科幻故事，但是其實在宇宙中這一直是個未解之謎。時間的伸縮在很早以前就被阿爾法人發現了：整個宇宙中有自然的時間伸縮波動，就像大海的波濤一樣——就是我們所說的‘時間海’。但是，不管時間再怎麼拉伸或收縮，這個世界還是統一的——只要時間允許，我們一定能找到李宇，雖然他可能處在緩慢前進的時間波峰或者急速前進的時間波谷上——李宇也不可能對我們這個世界有什麼致命的影響。但是，‘時間旅行’完全是另外一回事，它會讓整個歷史、整個時空都變得‘虛無’：旅行者可能改變歷史，讓一系列的事件不再發生，與這些事件關聯的整個時代都不復存在。其中的悖論就是：旅行者回到過去這個事件本身也可能不再發生……許多智慧生物，比如說我們共生人就不相信有時間旅行的可能——我們認為一個宇宙只有一個時間點，雖然智慧生命的每一次選擇都可能創造另一個平行宇宙。”
遊子忽然想起之前和方梅的爭吵，如果能回到過去，他一定不會和她吵，她或許不會離開他……而他現在只能以“平行宇宙”來安慰自己，想像著在另一個宇宙裡，他們沒有分手，他們還在一起……
那時他怨她不能理解自己：她整天吵著要存錢買房，不要再浪費時間讀小說、寫小說。現在回想，又有誰會像她一樣關心他？在這霧霾籠罩的茫茫人海中，他還會遇到一個心有靈犀的人嗎？
“你的想法給我一個啟發！回到過去雖然不太可能，但是前往未來卻非常可能！”劉思成這句響亮的話打斷了遊子的思緒，把遊子嚇了一跳——共生人能夠從地球人大腦顳葉神經電信號造成的電磁波中讀出人的心思，這一點還是讓胡遊子心理上很難接受——而共生人早已習慣了完全透明、沒有隱秘、沒有謊言的交流。
劉思成從胡遊子大腦杏仁核的活動中讀出了惱怒，于是立即向他說明共生人之間的交流習慣。胡遊子微笑著表示理解，但是劉思成從他大腦激活的區塊鏈中看出他在說謊，于是又補充道：“倘若沒有別的星球介入，地球文明也可能自我毀滅，根源就是信息交流不透明，導致欺騙無處不在，人與人之間難以信任，總是存在囚徒困境，最後互相殘殺、同歸于盡。”
遊子有些不耐煩地擺擺手，表示他不接受這種他不開口就好像已經表露心聲的“沉默式”交流。
劉思成趕緊道歉：“對不起！我又忘了你並不習慣我們共生人這樣默契的交流。”
遊子示意劉思成繼續原來的話題：“前往未來”。
劉思成點點頭，說：“或許阿古人已經掌握了前往未來的技術——這不會改變歷史。只需讓一小格獨立空間‘封印’在時間海裡，然後在未來某個時間再次出現。這個技術要簡單得多，只需要和某個平行宇宙互換一格空間，然後在適當的時候換回去就可以了。”
“平行宇宙？”
“和你頭腦裡理解的不一樣。但是暫且讓我借用這個詞匯吧，不然我不知道該怎麼和你交流——總之，李宇和阿古門城堡的計算機中樞可能是往下一個時間點躍遷了。而且應該在我們這個時間點之後，否則我的無人機一定能夠探測到和地球物質不一樣的輻射光譜。”
遊子的注意力還在剛才那條思路上：“按你剛才的邏輯：回到過去不可能，是因為回到過去這件事會改變歷史，使得回到過去這件事不可能發生。但是如果回到過去的人去了某個遙遠的地方呢？那他是否就很難改變歷史？”
劉思成的大腦裡立即產生神經元共振，像電光火花一樣（他不知道，這就是地球人時常體驗到的“靈感”、“頓悟”），他激動地說：“對！回到過去後的空間距離增加，回到過去的時間距離就可以跟著增加！兩者在某個約束函數內！這或許就是時間方程組中的一個不等式！”
“時間方程組？”
“那是阿爾法人所掌握的宇宙秘訣，通過這個秘訣，他們能夠預測宇宙中時間海的波動，知道哪個空間位置的時間將被拉伸或收縮——我現在忽然覺得地球人的頭腦並不是那樣無用！（胡遊子白了他一眼。）短命的地球人果然還是有可怕之處！難怪阿古人這樣大動干戈……”劉思成笑出了聲，“你啟發了我！你啟發了我！現在我終于明白回到過去為什麼可能發生，以及它發生的概率取決于哪個函數！就像量子在某個時空的存在是一個概率值一樣，回到過去某個時空的概率也服從一個約束函數！”
胡遊子也咧開嘴笑了，走上去要和他擊掌慶賀——劉思成笑著舉起巴掌，但是突然露出疑惑、乃至畏懼的神色——胡遊子沒等他啟動內耳中植入的神經信號接收器，就從背後舉起一個啤酒瓶狠狠地砸在他頭上。
玻璃碎裂的聲音很清脆，這個共生人操控的克隆人應聲倒下。
過了一會，門外響起敲門聲，胡遊子打開門。另一個“劉思成”出現了——這個人才是DXY60，被打倒的是DXY61。進門後，DXY60看了看地上躺著的另一個克隆人，問胡遊子：“你怎麼知道這不是真正的劉思成？”
胡遊子雙手仍然在抖動，“我沒把他打死吧？（DXY60蹲下去摸了一下DXY61的頭，對遊子搖搖頭）剛才他竊聽我的思緒時，我就懷疑了，既然你這傢伙已經和葛薇相處了幾個月，不可能不知道地球人不喜歡被人竊聽心思。而這個傢伙非常討厭，他只想儘快完成偵察任務。”
DXY60會心一笑，說：“昨天晚上從外婆家飯店的洗手間出來後，我沒有看到你。我猜到可能是DXY61過來把我掉包了。”
“嗯，他裝得很像……但是……”胡遊子忽然面露倦色，輕聲說：“但是一個人……哪怕你是共生人……一旦愛過一個人，總會在心裡留下些什麼不一樣的東西……”
DXY60雙眼圓睜，專注地盯著胡遊子，從他頭腦中儲存的百萬部地球人文學著作中搜索相關信息，但是還是不太理解胡遊子這句話確切的含義，但是直覺告訴他，這句話裡面有一個隱喻：DXY60與葛薇的關係，就像胡遊子與方梅的關係。為此，他心裡感到溫暖，那是一種被地球人接納為同類的感動。
胡遊子眨眨眼，低聲問：“所以，你也沒有找到李宇？”
“沒有找到。無人機暴露了我的行蹤。我已經讓它自爆，但是沒想到還是晚了一步……”
胡遊子意外地發現眼前這個“劉思成”臉上竟然露出悲傷——DXY60感到胡遊子因為失去朋友而難過，心裡也泛起了酸楚。
“他可能在未來，也可能在過去，我們也許還會再見到他……”遊子輕聲安慰他，也安慰自己。
五、時間海的波動
在胡遊子和DXY60到達不了的時間軸上，阿古門和他的女兒阿若隱靜靜地觀察著地球人……
“為什麼要在地球上較勁？那樣一個蠻荒原始的星球。”阿若隱凝視著漆黑太空中的那一顆藍色星球、浩瀚宇宙中的一滴水珠。
“地球即將在時間海的波谷上快進。”阿古門傳回一個訊號到她眼前。
阿若隱沒有再回應——不必問了，她一下子猜到阿爾法人的計劃。
“時間海”是幾個星際年前提出的理論：時間就像大海一樣波瀾起伏，一會兒把你推上波峰，一會兒又把你拋向波谷。當你處在波峰時，你的1年就可能等同于海平面上的10年；當你處在波谷時，你的10年就可能等同于海平面上的1年（極限比例是宇宙常數h）。地球人有句古話：“天上一日，地上一年。”“天上”就是波峰，“地上”就是波谷。“天上”的人辛辛苦苦奮鬥一年，終于造出了飛機；“地上”的人早已在364年前造出來了。所以，處在“天上”的人會遠遠落後于“地上”的人。在“天上”的人看來，“地上”的人總在快進；而在“地上”的人看來，“天上”的人總在慢速播放。幸好，上帝是公平的，時間海的波瀾起起落落，不會讓某個地方的人一直處在波谷上，否則，宇宙物質的平衡將在這個點被打破。上帝大概也不希望某個星球的人一直藏在時間海波谷上倍速發展，成為新的上帝，主宰整個宇宙的命運。（《舊約•創世紀》：上帝說，人類已經偷吃了智慧果，如果再吃生命果，變得長生不老，就會成為新的上帝。于是，上帝把亞當和夏娃趕出了伊甸園。——來自伊拉克的蘇美人，早在一萬年前就從阿古門那知曉了“伊甸園”的故事，“伊甸園”就是指時間海的波谷。）
但是，古老的阿爾法人擁有可怕的智慧。他們在一個星際年前解出了無比複雜的“時間方程組”——那時，共生人連這個方程組都還沒有發現。從此，阿爾法人可以根據引力波的能量預算出時間海的起伏。他們就像矯捷的衝浪人，循著大海的氣息，急速前進，很快就超越了共生人的科技。等到共生人發現這個秘密時，局勢已經非常危急，而且他們還解不出玄奧的“時間方程組”。如果再讓阿爾法人佔據另一個波谷，取得超量的時間，整個星際的攻守平衡都將被打破。
阿爾法人主宰的宇宙會是什麼樣子呢？
“大量的物種將被滅絕，眾星將被分解成無數的光子，光子在漆黑的宇宙中漫溢，像連綿不絕的潮水一樣卷攜著文明的殘骸和記憶的碎片在無盡的空虛中慢慢消失……因為，驕傲的阿爾法人，不需要我們中的任何一員！”共生人在星際聯合首腦會上大聲疾呼、震驚諸星。大家一致決定：不能再讓阿爾法人佔據下一個時間海波谷！
這一切，早在阿爾法人預料之中，所以他們派出了名將世家：阿古門和阿若隱父女倆坐鎮太陽系，攔截一切可能潛入附近的智慧生物——只有阿爾法人能解“時間方程組”，所以星際委員會成員都不知道時間海的波浪將會湧到哪裡……
“我們不能採用第一個方案。”凝視著地球的阿若隱終于發出訊號。
“但是地球人不可信任；他們一度走到核戰爭的邊緣，差點自我毀滅。”阿古門回復，“我們差點就成功了……”
第一個方案是指：助長地球人中極端右派的精英主義、種族主義。比如希特勒式的奮鬥：“大多數人是愚昧無知的，所以蘇格拉底會被民主投票處死。大多數人是自私狹隘的，所以善良的英雄都很孤獨。為了讓最優秀的人在地球上繁衍，為了讓全人類加速進化，為了讓這個世界更美好，我們要消滅那些落後的民族、落後的人！” 希特勒魔鬼一般的直覺就來自阿古門的超時空神經電信號……
阿爾法人曾經想派幾個阿爾法間諜偽裝成地球人去幾個軍事強國扮演“希特勒”，引發第三次世界大戰，讓地球文明在核戰爭中覆滅，但又害怕這樣會洩露蛛絲馬跡——受到聯合星際委員會的輿論譴責。
阿若隱支持第二種方案：讓阿爾法間諜在地球上助長極端左派的思想，在某些國家領導平民推翻貴族的統治，領導落後的國家擺脫發達國家的束縛，最終實現“世界大同”，由阿爾法間諜們統治整個地球，使整個地球為阿爾法人效力，成為阿爾法忠實的奴僕。在她的極力推薦下，阿古門暫時採納了她的方案。于是，許多“阿古門”城堡像蘑菇一樣在地球各個隱秘的角落探出頭來：亞洲的武夷山脈、美洲的洛基山脈、歐洲的阿爾卑斯山脈上都潛伏著這樣的“世外桃源”，通過互聯網散佈阿古門城堡的宣傳廣告，吸引那些苦于思索人生意義的人們，然後從中挑選出可靠又能幹的成員，成為阿爾法人可以操縱的“阿古人”。
但是，阿古門始終覺得這個方案不太可靠，他總覺得地球人的心理遠比阿若隱想像得複雜。“讓我們看一看地球上的一個古老民族……” 阿古門用意念打開了四維顯示屏：地球倒退回太陽系紀年1984：他倆面前出現一個老邁的地球人。
“刺殺他的那個將軍，曾經狂熱地吹捧他是天才，直到最後一刻才背後插刀！”阿古門一直覺得地球人最大的特點就是“隱蔽式通訊”，通過欺騙與自欺不斷迭代自己的心理結構，最終複雜得難以捉摸、操控。
阿若隱忽然想到阿爾法人與共生人的競爭，于是將“雙眼”轉向漆黑的太空，依舊是幽幽的訊號：“這一切流血有什麼意義？宇宙遲早會冷卻，熵增熱寂，變成一灘死水。一切文明都會成為過去。與其給我們的文明以時間，不如給我們的時間以文明。”
阿古門平靜但堅決地說：“太陽會爆炸，宇宙會冷卻——但是，阿爾法永遠不變。”
阿若隱默然不語，流露出她所特有的“哈姆雷特”式的憂傷。她是阿爾法歷史上最美的女子，她的7顆眼睛像宇宙中最古老最清幽的月亮，讓人仿佛穿越時空看到宇宙最初的夢想、最古老的童話……
阿若隱是從阿古門的身體中分裂出來的。一般來說，無性生殖（單體繁殖）要比有性生殖（例如：地球人的雙體繁殖、三體人的三體繁殖、共生人的多體繁殖）的遺傳變異率更低，更能完整地傳遞父輩的基因。但是，在阿爾法星球高強度的宇宙射線下，無性生殖也可能有很高的變異率，為物種進化提供了可能。阿爾法星恐怕是宇宙中最早誕生生命的星球，經過幾十億年的演化，才出現了阿爾法人。阿爾法星球上的生物都會將自己分裂出的“孢子”暴露在星光下，經過一定時間的射線干擾，後代可能會有一些和自己不一樣的性狀。
阿古門到了一定的年齡，也順利地產下了自己的孢子，但是他從來沒有想過要將它暴露在宇宙射線下——這或許是因為他的“自戀”：他覺得自己的遺傳代碼巧奪天工，沒有必要再有任何隨機的變化；況且阿爾法人的基因改造技術已經爐火純青，為什麼還要相信“神的旨意”？他覺得那是古老的宗教迷信。但是，他的父親阿德勒勸他：“宇宙的美，說到底，就是必然中的隨機。”
終于，阿古門還是和所有阿爾法人一樣在生育的那天登上了最高的“奈何山”，悵然若失地將自己的孢子交給了大祭司。只見：烈烈風中，大祭司渾身上下的鬚髮熠熠生輝、輕舞飛揚。當大祭司將阿古門的孢子抱上山頂那個高聳、隆起的天臺上時，阿古門心裡不禁非常難過，就像地球人的母親突然被人奪走了子女。（後來阿古門在地球上設計阿古門城堡的主樓時，就仿照了這個形狀——類似地球人用的手電筒。）他冥冥中有種預感：這個孢子會和自己很不一樣。
大約一個阿爾法星年後，他見到了自己孢子發育出的後代，儘管事先早有預感，結果仍然讓他大跌眼鏡：一個女的！
“我怎麼會生出一個女兒！”他想像過他可能會有的種種頑皮、怪異的男孩，但是當大祭司牽著阿若隱的手從天臺上走下來時，他依然忍不住發出了這樣一條訊息。更讓他吃驚的是，這個一歲不到的女兒居然看懂了這條專門發給大祭司的訊息。她的臉上立即現出少女才有的憂傷。阿爾法人的性別說到底是個性的整體差異：女性總是比男性更加玄妙。
大祭司安慰道：“這是我見過的最漂亮、最聰明的女孩。”
大祭司說的沒錯，阿若隱非常漂亮、非常聰明，他為她感到自豪——但是，她常常做出讓阿古門感到非常意外的事情。比如，這一次，她居然用他的ID闖入阿爾法星首府提交了征服地球人的阿古門城堡方案！他非常憤怒，但是當阿爾法星長老院通過這項方案後，他也只好認命，帶著女兒來到這個遙遠蒙昧的太陽系。雖然如此，他仍然免不了常常和她唱反調，否定她的想法。比如眼下，父女倆正為如何處置DXY60而爭論不休。阿古門認為應該儘早消滅DXY60，這個共生人間諜實在太危險，竟然找到了從阿古門城堡裡逃出生天的胡遊子！
“他很可能會刺探到我們的機密！當初那座城堡裡發生的事故就夠蹊蹺了！怎麼會讓一個生物學家混進去！幸好他只是看到我們一些最低級的基因改造技術，沒有讓他知曉我們的時空曲率調節技術，否則就洩露天機了！”阿古門向面前的女兒發出三維圖像信息，這組動態信息圖裡表達了這些意思：“地球上的東方人心理確實和西方人不太一樣，更複雜、更危險、更難捉摸和控制——在別處的阿古門城堡都沒有出這種事故！必須把那個生物學家陳功成的所有同黨消滅乾淨！還有像胡遊子這些保有阿古門城堡記憶的知情者，如果不能把他們腦子裡的這部分記憶切除，就要通過車禍等等看似平常的死亡原因讓他們在地球上消失。”
“你覺得這麼大規模的動作不會讓共生人發現嗎？不會留下把柄？留下違反聯合星生物保護法的證據？”阿若隱送出的三維動態信息很平緩，像一條在夜空中靜靜流淌的銀河。
阿古門回應的信息則像一條被激怒的大江：“聯合星就是一個偽善的幌子！是弱者們聯合起來制約強者的組織！”但是這條三維動態信息很快就平靜下來：“你說的對，我們不能打草驚蛇。你放心！上次我們拯救希特勒，就沒有留下一絲痕跡。”
“上次我們只是稍微移動了一下定時炸彈的位置，才沒有讓希特勒被刺殺……這次你卻想殺死很多地球人，而不是阻止一個人被殺……雖然我們上次做了精心的操作，核戰爭仍然沒有爆發……你知道嗎？父親，操縱一個文明的歷史沒有那麼簡單，不管他們在你眼裡是多麼低等……歷史的結構就和生命的結構一樣，遵循大數法則，你可以改變一個人的命運，就像改變一滴水的流動方向，但是一個民族、一個物種的命運，就像一條河流、一個海洋的流向和起伏……我們能夠做的，只是在瞭解他們的基本結構、基本屬性後，推測他們匯合在一起會有什麼樣的形態和運動規律，然後加以利用。”
阿古門沉默了一陣，然後迅速送出一條火箭形狀的訊號：“至少要消滅DXY60，清除胡遊子對阿古門城堡的記憶！”
“清除記憶我贊成，但是我覺得暫時沒有必要消滅DXY60——我們阿爾法人一直不擅長尋找共生人，他們像幽靈一樣到處潛入別的智慧生命，我想他們很可能也會做一些違反聯合星生物保護法的事情，只是我們一直沒有找到罪證。現在正是我們的大好機會！——如果消滅了DXY60，我們很難再去主動尋找共生人的手腳，完全是‘敵暗我明’！”
“可是這樣做有一個風險：DXY60會把他偵察到的阿古門城堡事蹟上載到共生人的記憶庫……”
“目前不必擔心，共生人現在是想把DXY60清理掉吧！我猜他們幾億年來也沒有遇到過這種情況：共生人靈魂附體後被對方生物體所改變！想想地球人內置的生物密碼有多強大！千萬不要小看他們的生物體構造……那裡可能隱藏著什麼……”
“那我們先留著DXY60，除非他打算向共生人母體上載信息。”
“我覺得他已經不會上載信息了，他其實只是個獨立的地球人克隆體罷了，操縱他的那個偵察兵應該被別的共生人清理掉了……”
六、我是誰？
月是夜的牙，冷冷地笑，在東邊的天……
“肉體是靈魂的監獄，靈魂卻在監獄的縫裡探出花來！”胡遊子坐在宿舍的窗臺上朗讀一本書扉頁上的一句詩。
DXY60問他，這本書寫的是什麼？他看見封面上的字：“生命是什麼？——薛定諤”。
“說起來……”胡遊子吐出一口煙，“這句還是李宇當年寫的詩。”
昨天夜裡他們把DXY61活埋了，胡遊子到現在還在顫抖，拿不穩手裡的煙，他曾經和DXY60激烈的爭吵，但是最終DXY60說服了他：如果DXY61不死，他們倆都會完蛋。
將DXY61的臉蓋上時，DXY61突然從昏迷中醒過來，拼命掙扎，一隻手緊緊抓住胡遊子的腳踝。胡遊子摔倒在地上，驚恐、慌亂地踢踏，最後是DXY60掏出一把“光刀”，一下子就切斷了DXY61的手臂，然後幫遊子把那只斷手取下，一併掩埋在土裡，最後他從懷裡掏出一個眼藥水瓶一樣的東西，往土裡滴了一滴惡臭的溶液。只見：沿著那滴液體蔓延的方向，那一整片土地都板結成了水泥一樣的東西……
胡遊子覺得自己的右腳踝上仿佛還留著那只斷手，下意識地抖動著。他看了看眼前的DXY60，說：“你讓我想起這本書的主人陳功成，他和你一樣冷酷！你讓我感到害怕，我想我們各走各的路吧！我真後悔和你說話……”
“你以為沒有遇到我，你就不會被他們發現嗎？”DXY60定定地看著他，輕聲說，“你想知道方梅為什麼會離開你嗎？你以為是因為你貧窮嗎？”
胡遊子猛地回過頭，盯著他問：“因為什麼？”
“阿爾法人只是不想讓更多地球人知道阿古門城堡的事蹟罷了，他們也不想要殺死太多地球人——不然很可能讓共生人發現罪證……最穩妥的做法，是讓所有人都遠離你，認為你是瘋子，不相信你講的故事……”
“所以是阿爾法人操縱了方梅的心智，就像我們之前在阿古門城堡裡被操縱一樣，不然、不然她不會離開我！”
胡遊子從窗臺上跳下來，緊緊抓著DXY60的手臂。
DXY60沉默許久，然後輕聲說：“忘了她吧。如果你真的愛她，就不要再見她，甚至不要再想起她。這樣，對她是最安全的。”
胡遊子想反駁，但是卻什麼也說不出，最後那只緊緊抓著DXY60的手臂也慢慢鬆開、垂了下去。
DXY60 握住胡遊子的手，說：“其實阿爾法人暗中觀察、監視地球已經有幾百萬個地球年了。如果要佔據這個空間位置，最簡單的方法就是防止智慧生命的出現，將人類文明扼殺在萌芽階段。以阿爾法人的技術，這不是件難事。但是他們為什麼遲遲不動手？”
“怕……怕被你們發現罪證？”
“僅僅是這麼簡單？”DXY60望向月亮——他猜阿古門和阿若隱或許藏在裡面，“他們能夠解開時間方程組，很早就預測到地球上將有一次時間波谷，那時其它星球上的生命根本沒有察覺……或許……”
“或許什麼？”胡遊子只是關心阿爾法人有什麼技術盲區或者弱點，或許他還能再見到方梅，和他解釋這一切……
DXY60猜到他的心思，有些同情地搖搖頭，然後拿起胡遊子不經意間放下的那本書《生命是什麼》，翻了翻，然後悠悠地說：“星際間有一個古老的傳說，早在阿爾法人學會飛翔之前，就有一群神一樣的存在遨遊星海——估且用地球人的詞‘神’來形容他們吧！傳說，神們來自另一個宇宙，或者是在我們這個宇宙誕生之前的那個宇宙，他們藏身在獨立空間裡、成功地躲過了上一個宇宙的收縮，然後在這個宇宙的大爆炸後，散佈生命的種子，為的是收集這個宇宙的數據，計算出他們想要的宇宙常數，以幫助他們再次躲過這個宇宙膨脹後的收縮……”
“所以我們不過是神的錄音機、錄相帶？”
“錄相帶上的一節而已。世世代代的生命繁衍、進化，無非是讓那些基因可以記錄、存儲、傳遞環境中的信號，尤其是那些宇宙射線的頻譜成分。”
“生命的存在這麼沒有意義？”
“這只是一個傳說而已。而且，關于地球，這是一個罕見的孕育生命的環境，人類那些脆弱的身體、短暫的生命根本不適合星際旅行，如何傳遞數據？難道神們會親自收集數據？或許，他們早就考慮到了這一點，創造你們的目的，就是為了讓你們創造機器人——更加堅強、完美的存在；代替你們傳遞數據……”
“這和阿爾法人有什麼關係？”
“共生人們一直在猜測：阿爾法人是否在等待地球人造的機器人飛出地球後，才會考慮佔領地球？這樣就不會被神們發現異樣？”
“那麼……如果智能機器人一直不被造出來！阿爾法人是否也不敢輕舉妄動？”
“或許吧……”DXY60望著眼前這個地球人，“但是阿爾法狗已經打敗人類，機器人很快就要代替地球人探索宇宙了……”
七、人工智能時代
第二天早上醒來後，DXY60不見了。桌上有一盒CD，上面貼著一個紙條：“我走了，這盒CD錄了我們之前的一些對話。將來你一定會忘記，可能也會想不起我是誰。這盒CD能讓你想起我。”
胡遊子將CD放進電腦裡播放，裡面出現一些醜陋無比、互相糾纏、奇形怪狀的生物，DXY60的聲音響起：“這就是共生人。你一定會覺得很醜陋，就像我第一次看到地球人時也覺得很噁心。奇妙的是，漸漸的，我能欣賞你們的美。不知道你是否也會慢慢習慣我們的外貌，或者永遠不能，因為你不能像我們一樣進入另一種生物的神經中樞——其實如果你們看到自己裸露的神經中樞，你們的大腦，你們也會覺得醜陋。”胡遊子往後快進了一些，那些醜陋的生物消失後，出現了他熟悉的“劉思成”，以及他們之間的一些對話場景，不知道他是怎麼做到的，就像是半空中有人給他們錄相。
關了視頻後，胡遊子閉上眼回想遇到劉思成後經歷的事情，竟然感覺像一場噩夢，模模糊糊中只聽見劉思成大聲地、反復地向他重複一句話：“一定要讓你的後代學習數學！解開時間方程組！”
後來，他再沒有見到“劉思成”，回憶自己和他的短暫交往，竟也像風沖散的殘雲，支離破碎。
老子和馬克思當年預言的，現在我們經歷的：人類被人類的機巧異化，人工智能替代人工。我們比我們的父母得到的更多，失去的也更多；我們的孩子比我們得到的還會更多；失去的也會更多……唯一不曾改變的，至少在醫學技術革命前不會變的，是我們有限的生命，和越來越忙碌的生活——被分割在越來越多、數也數不清的細小方格裡。
當胡遊子走到生命的最後一格，躺在美女機器人護士的懷裡時，背部麻木衰老的神經已經無法享受機器護士溫柔細緻的按摩。生命裡最深刻的記憶被時間的颶風吹得支離破碎，只剩下大學戀愛時的些許碎片：和方梅分手之前，曾經和大學舍友李宇一起去一個叫做……叫做什麼的城堡裡……後來遭遇了什麼？記憶裡有些坦克、飛機……類似戰爭的場面，但是就連他自己也不相信，然後他想起了劉思成，那個警官，在迷霧一樣的記憶裡向他呼喚：“記住！胡遊子，我要在你腦子裡刻下這永久的印記，任誰也無法抹去的記憶：你的後代一定要懂數學！”警官說話的聲音不太響亮，但卻驚醒了神游過往的老人。他猛地增開眼睛，對眼前的女兒胡若余、孫子胡學數大聲喊：“數學！數學！時間方程組……”然後就咽氣了……
阿古門的量子糾纏式電磁儀就像精准導彈，可以在幾百公里外某個人的頭顱裡產生感應電流。強電流會讓那人瞬間死亡，而弱電流則可以燒掉那些緊密勾聯的神經突觸——抹去刻骨銘心的記憶。
阿古門對胡遊子還是仁慈的。DXY60一直覺得奇怪，或許在胡遊子身上還有關鍵的密碼，所以他們不會立即殺死他？或許是因為他們害怕自己的罪行被共生人發現？不管怎樣，DXY60覺得胡遊子的後代或許可以找到李宇和陳功成。只要找到了這兩個人，知道他們經歷時空轉移後回到正常時間軸的準確地點和時間，就可以幫助共生人解開時間方程組……
“這樣，我也就完成自己的使命了。”DXY60默默地想。在他眼前，這個曾經到過阿古門城堡的老人已經閉上了眼睛，他的女兒和孫子也已經離開醫院，慢慢就會忘記他，回歸自己正常的生活。地球人的生命就是這樣短暫。當劉思成從停放死者的太平間裡悄悄出來時，一隻老鼠仿佛被驚嚇，慌忙逃竄……
五十四年過去了，劉思成依然是三十二歲的模樣——因為他在共生人的速凍箱裡沉睡了四十年。
五十四年前他做出的選擇，使他放棄了永恆的生命——真的有所謂永恆的生命嗎？或許共生人只是將自己的記憶和意識不斷複製到克隆生物上，而原來的那個生命早已死去，只是新生的個體感覺自己還是從前那個共生人……他寧願相信自己其實就是一個地球人，那個操縱他的共生人早已經被其它共生人處決了吧？或許在他違背共生人命令的那一刻就被人切斷了營養液的供給。
我是誰？我是“劉思成”嗎？我不是，那個警官早就被阿古門害死了。我只是一個克隆出的地球人。我可能連地球人都不是，地球人怎麼可能會有我的記憶和意識？
他從懷裡摸出葛薇的照片——照片上她永遠那麼年青，而其實他剛剛參加過她的葬禮：許多酷似人類的機器人在那個葬禮上哭泣——沒有人能夠分辨誰是死者的親友，誰是花錢租來的機器人。一般來說，哭得越傷心越感人的越可能是機器人。他沒有掉一滴眼淚。他第一次哭泣是在進入速凍箱之前，那是他最後一次見到葛薇……
DXY60隱姓埋名潛逃多年後才敢回到杭州，那時葛薇已經失業——星巴克咖啡廳已經使用美女機器人當服務員。她的丈夫原本在證券交易所工作，後來交易所使用人工智能代替了許多股票分析員的工作，他失業在家多年，常常酗酒、打罵葛薇、詛咒那些黑心的資本家、詛咒智能機器人……不無諷刺的是，有一天，他拿了家裡所有的積蓄，買了一台“小機”（性愛機器人），然後就再沒有回來……
那天，DXY60坐在一家咖啡廳靠窗的位置，默默地望著窗外廣場：葛薇背著三歲的女兒給路人畫肖像。偶爾有人停下來看她畫的作品，很少有人購買。DXY60能夠感應到那些人的心理，購買的人多是出于同情的施捨，有些人則是出于卑鄙的欲望……葛薇曾被失業男青年騷擾，所以當她感覺到有人藏在窗後窺視她作畫時，下意識地往上拉了拉胸口的衣領，然後迎著那道犀利的目光看去，只見不遠處一個咖啡廳的窗邊坐著一個穿黑色大衣的男人，正獨自低頭喝咖啡。
起先，她沒什麼感覺，轉回頭把畫筆重新放到紙上，然後，一種奇怪的感覺突然湧上心頭。她慌亂地丟下畫筆，抱上女兒就往那個咖啡廳走去。這時，那個男人起身快步走出咖啡廳，她開始跑起來，但他一轉身消失在牆角。她奮力奔去，然而，命中註定的，她只望到熙熙攘攘的人群川流而過——偶爾有些異常美麗精緻的機器人沖她微笑著迎面走來。
就是這樣一個陽光明媚、天空湛藍的初春，偶爾有幾聲鳥叫，她抱著可愛的女兒，在仍帶寒意的風中，兩對明亮的眼睛一起望著過往那些歡笑或憂愁的臉……
逃離葛薇後，DXY60將臉貼在仿古的南宋城牆上，陽光亙古不變地照著，牆上仍是冰涼，他感到兩行溫熱、苦鹹的液體無聲地淌過臉龐——那是他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哭泣……
那晚回家後，她拉開床頭櫃的抽屜：那張音樂會的門票一直藏在她的一個小木盒裡，沒有剪開過，也永遠不會被剪開。一輩子就愛過這麼一個人，一個謎一樣的存在。
八、混亂時代
2216年冬天，胡不歸手握一封情書站在北京空港海拔一千米的碼頭上，下面是川流不息的飛車，夜空中像波瀾壯闊的銀河。他抓住微微發出藍光的欄杆往下俯瞰無數升起或降落的空中之城。他的額頭在冒汗，心跳開始加速。
胡不歸依然是那樣古板，不過今天他手裡握著的倒是稀世珍寶——那一張原木槳壓制的紙，以及上面手寫的字，都是博物館裡才能看到的。他的爺爺將那個裝著數十本家譜的朱紅木箱交給他時，也順便給了他這些昂貴的紙張。據說，只有頂級的數學家還在使用紙和筆，為的是更好地思考時間和空間的模式。數學家其實都是畫家：最抽象的畫家。而胡不歸的爺爺，那個不出名的大學教授，一輩子也沒有解出時間方程組。更讓他絕望的是，家族唯一的傳人胡不歸，竟然是個數學白癡！
他將時間方程組的命題以及他的部分演算連同那些沒有用完的白紙一併託付給了胡不歸，臨終前，他手指著那些如外星符號的公式，讓胡不歸對列祖列宗發誓，一定要找到人解出這個方程組。
“這裡有整個人類的命脈。”他的爺爺用盡平生最後一口氣才說出這句話。
胡不歸的木訥隱藏了他的叛逆。他默默接過這些“傳家寶”，然後將它們束之高閣。只是在今天，當他心愛的女人即將前往太平洋底下的“未來驛站”時，才抽出其中的兩頁紙，寫下情書。
他知道她不會從未來回來。他不知道她今晚會不會來。
只有在這種時候，他才會想想時間方程組，然後歎息、搖頭，祈求自己將來的兒子會是一個數學天才——最好還是不要吧！他又想，像爺爺那樣的，算不算天才？到頭來，他的一生都獻給了那個方程組，又得到了什麼？
他很厭煩，為什麼自己家族的人總是自負地覺得自己好像要肩負起整個人類的命運，而他們其實是連一個89立方米的飛屋都買不起的窮人。要不然，他不會到今天才敢向伊諾告白。
這個時代是名副其實的“亂世”。一切都源于２０世紀末一個叫“陳功成”的醫生，也不知道他從哪裡來的靈感，發明了“時空曲率調節機器”，原本愛因斯坦所說的“孿生子佯謬”——太空旅行者的慢速時間軸變得唾手可得。一開始只有患了絕症的富翁能夠斥鉅資修建個人的“未來驛站”，以期一覺醒來後到達醫學技術發達的未來。後來這個技術不斷被政府應用推廣，生產設備的成本不斷被壓縮，最後，連農作物育種、化工合成等領域都應用了這個“時間調節技術”。很快，工程師發明了時間速度的“疊加”調節技術：先在一個狹小的空間內加速時間，然後再在這個空間內進行二次時間時速，甚至在內層空間內進行第三次時間加速。這樣一來，最裡層空間的時間就成倍地提高了。事實上，“時空曲率調節機器”最初的原理就是這樣：只要改變了一小段時空的曲率，再在這一小段時空內調整曲率，如此不斷疊加，就可以在極小的空間內以極高的倍率延長時間。
然而，這個技術的氾濫，終于導致了悲劇。權貴們常常修改時間，很多商業契約、法律條款乃至國與國之間的項目合作都失去了誠信的基礎：躲避債務的商人、潛逃的罪犯、軍事對抗的恐怖分子紛紛利用這個技術逃離這個時代或者偷襲對手……
這個技術還有可怕的副作用。一個空間內的時間被減速時，必然使別的空間內的時間加速，反之亦然。于是，這個時代變成了“混亂”的時代，不同地域的人常常生活在不同的時間軸上，一不小心，踏過一扇門後就是永別。所以，這個時代，很難有長久的愛情。
時日漸漸蕭條。為了逃避這個時代，許多人選擇進入“未來驛站”——時間被成倍調慢的空間。這些人夢想著自己在驛站裡逗留幾天後，走出來就是某個光明的未來；夢想著某個沒有逃避到“未來驛站”的人能夠解出時間方程組，讓失控的時空平穩下來。可是，誰願意留在這個亂世，充當夢中人的救世主呢？伊諾大概就是這樣一個懷抱“來世夢想”的富家少女罷？胡不歸不無傷感地想。
他覺得伊諾就像紅樓夢裡的林黛玉，憂鬱敏感；但自己卻不是書裡的賈寶玉，沒有顯赫的家世，連曇花一現的繁華都不能給她。他一直將深情藏在心底。在這個亂世，人的時間常常被割裂，于是忘了自己的過去，忘了自己是誰，所以那些深藏真情的人還算幸運，至少還有一根繩子牢牢地將他們牽掛在風中……
當空中所有的飛車都飛回各自的飛屋，當所有的飛屋都合上眼睛沉睡，她還是沒有來。胡不歸終于收起那封情書，準備離開空港。他的心很冷，渾身都冷，腳步沉重。四周很安靜，他只聽到自己的腳步聲。突然，遠處傳過來另一個腳步聲！由遠及近，沉重拖遝。這聲音朝他走來。他滿心期待地朝那方向望去，卻只見一個陌生的身影向他走來。他下意識地握緊拳頭。直到那人走近後，他才看清：一個濃眉大眼、國字臉、瘦高個子的中年人。
“給我些吃的吧！行行好！”那人伸出一隻肮髒、冰冷的手，“我已經幾天沒有吃飯了……”
胡不歸猶豫片刻。帶他走到一個自動售貨機前面。很快，一碗熱騰騰的牛肉麵從機器裡伸出來。那人拿起空氣筷子（一種非常輕盈的透明材料做的筷子），狼吞虎嚥起來。
胡不歸本來想趕緊離開這個乞丐，但是乞丐忽然叫住他：“等等！你是胡遊子的孫子？還是他孫子的孫子！？”
胡不歸回過頭，驚訝地望著這個乞丐，他當然知道自己的祖上：“胡遊子”——自己痛苦的根源：就是他一再叮囑家族傳人以成為數學家為榮，以解開時間方程組為使命。真奇怪他的爺爺，還有他爺爺的爺爺怎麼都這麼當真！
前面這個乞丐一邊擦嘴巴，一邊用不容分說的口氣對胡不歸說：“我是胡遊子的大哥：李宇。快帶我去你家！”說完，他打了個噴嚏，“我快凍死了！”
讓胡不歸後來一直想不通的是，他居然爽快地答應了他！仿佛這個乞丐有著奇怪的魔力。
九、尋找陳功成的後代
“嗨！這個時代的酒都這麼糟糕！”李宇用手背抹了抹嘴，對胡不歸說，“也難為你了！這年頭要找到酒還不容易！”
胡不歸坐在空氣沙發（一種非常輕盈的透明材料做的沙發）上，一言不發地望著前面這個穿著自己緊身衣的男人。衣服是胡不歸小時候穿舊的，彈性還可以，穿在李宇身上沒有問題。李宇原本從救濟站領來的緊身衣收縮性能不太好，穿在身上感覺太緊。
李宇叫嚷道：“這個時代的人都跟你一樣瘦骨伶仃的！也不知道肉都吃哪去了，浪費糧食！”
胡不歸不生氣，默默地想著伊諾那性感的身材。這個時代的中國人和外國人都流行穿緊身衣：幹淨利落，舒適保暖，還特別顯身材……
“唉！你要不高興就說啊！雖然我是你祖上的救命恩人，你也不要跟欠我一條命似的什麼都聽我的啊！”
胡不歸笑了笑，說：“我從小就聽說你和我祖先的故事，在一個視頻裡看了你和我祖先去阿古門城堡裡，還見到歷史上的川西浦……”
“就是那個混蛋！他媽的！當時我真該一槍先斃了他！就是他後來居然當上了美國總統！他就是個被洗腦的阿古人，下流的慌腳雞！按下核按鈕，引發第三次世界大戰！——這都是他媽的陰謀！”
李宇見胡不歸默不做聲地坐在那裡，便打住話，環顧飛屋內的佈置，說：“你們家設施很簡單，看來和胡遊子一樣沒有發財的基因。”
“從他那一輩起就說要當數學家。”胡不歸攤攤手表示無奈。
李宇對窗戶眨了眨眼，窗戶環境立即從半透明變得透明，外面是一輪明月，在潔白的雲海上面，銀色光芒壯麗輝煌。
“景色不錯！”
胡不歸撇撇嘴：“待會就會看到雲層下面被污染的後海——我們只有一小時的雲上時間段。富人才有23小時的雲上飛行時間。”
“那就乾杯吧！”李宇舉起酒杯，和胡不歸碰了一下，說：“為了明天會有更久的陽光！”
“明天……”胡不歸苦笑一絲，“明天會有什麼？你有什麼計劃嗎？”
李宇對窗戶眨了一下眼，窗玻璃立即變成黑色。飛屋內一片漆黑。胡不歸拍了下手，屋內的燈光亮起。李宇湊到胡不歸耳前，將他的計劃細細說給他聽……
“要我和你一起去找陳功成的後代！？可是，你不知道嗎？這個世界到處都在打仗，只有這一小片地方還算平靜！”
“只能靠你了。”李宇躺到空氣沙發上，歎了口氣，說：“我已經老了。要解開時間方程組，一定要找到陳功成的後代。”
十、千古興亡多少事
2217年春天，與阿古人的戰爭進行了整整六個地球年。日本本島已經陷入火海，但還是有些頑強的人憑著最後的武士道精神苦苦支撐著。然而，從三月起，海水突然倒灌，將那一叢叢起義的火焰熄滅。整個大阪城被淹沒，成為又一座“水上威尼斯”。櫻花盛開的季節裡，海浪拍打著那些似唐非唐、似宋非宋、古樸又典雅的樓房。氣勢巍峨的大阪城尤如出水蛟龍，俯瞰著那些被時空裂縫扭曲的艦艇殘骸。
千一郎埋伏在大阪城的鑄金飛簷上，窺視城下海面上疾駛過一隊阿古人的水上飛艇。
他們在尋找什麼呢？千一郎像古代的忍者一樣將耳朵貼在腳下的飛簷上，仔細聽阿古人巡邏隊的動靜——那倒不是因為他懂什麼忍術，而是因為他的耳朵裡藏著一個竊聽器，而這個竊聽器連著一個昆蟲機器人。他花了一早上的功夫組裝好這個微型機器人並給它安裝了自己編寫的人工智能——他是日本帝國最優秀的間諜，精通機器人學。
那個機器人外表像一隻螃蟹，裡面卻全是最尖端的武器。憑著千一郎中耳裡連著的腦電信號發射器，他可以通過意念控制昆蟲機器人的行進、攻防。這個機器螃蟹游到阿古人巡邏隊隊長的水艇下面，從口裡伸出一根微細得無法用地球人肉眼看見的納米鋼絲，刺入摩托艇的計算機主板線路上。沿著那根納米鋼絲，一個電腦病毒載入了摩托艇的操作系統，自動防禦報警系統第一時間被病毒攻陷。阿古人隊長豪不知情，繼續前進，並且下達了搜尋“時空曲率調節機器”的指令——與此同時，千一郎從這架智能水艇的主機裡瞭解到了阿古人巡邏隊此行的任務……
早在阿古人突然興起前，日本就已經借助“時空曲率調節技術”實現了軍事強國的宿願，突破了美、中、俄等大國對自己的合圍，控制了整個太平洋。
２１世紀爆發的朝鮮戰爭對日本軍人來說簡直是天賜良機。對于整個人類歷史來說，那簡直是一個詭異的轉折點。雖然很多人已經料到了擦槍走火的可能，但是當核戰爭真的爆發時，所有人都感到震驚——而許多朝鮮人在睡夢中被化成氣體。後來的歷史學家也不清楚第一枚落入朝鮮首都平壤的核彈到底是誰發射的。美國軍方事後在記者發佈會上說，他們駁回了川西浦總統發射核彈的命令，核彈不是美軍發射的。而朝鮮這個令人捉摸不透的國家在遭受攻擊後沉寂了幾天，然後突然向韓國和日本的美軍基地發射核彈、施放生化武器。于是，朝鮮戰爭全面爆發。美日韓三方在短短一周內將密集的炮火傾泄在朝鮮身上，將她燒成灰。隨後，聯合國方面舉行會議商討戰後的重建工作。而就在這時，最詭異的事情發生了：一枚小型核彈頭突襲了聯合國總部，與會代表全數消失在蘑菇雲下。從此，世界陷入動盪。世界各地紛紛冒出“阿古人”，到處宣稱：這是神的旨意！阿古教如雨後春筍，紛紛號召自己的教徒起來建立新的世界秩序。亂世從此開始……
沒有戰略縱深的日本一直苦于無處研製、試驗核武器。亂世開始後，日本軍方倒沒有像此前右翼所鼓吹的那樣，迅速製造核武器，而是發明了一個秘密武器：“時空曲率調節機器。”其實日本情報局早在亂世開始前就在試驗時空曲率調節機器，而這要從來自中國的醫學專家陳功成講起……
陳功成之前多次在東京參加學術研討會議，認識了不少日本醫學專家。阿古門城堡主機爆炸時，陳功成的心臟被李宇刺了一刀。醒來時，發現自己竟然躺在日本東京一家醫院的病床上。
手術結束後的第三天早上，陳功成在病床上坐起來，主刀醫生忽然用英語驚訝地說：“你長得和我的一個老朋友非常像！他叫陳功成！”
陳功成禮貌地問眼前這位醫生叫什麼名字。這個日本人用蹩腳的英語說出他的名字：“福井太郎”。陳功成心裡一怔：主刀醫生竟然是他之前在東京的一次醫學會議上認識的！只不過，他看上去比自己老了二十多歲！隨即他沉思一陣，故意用日語說：“醫生您長得真面善！像我爸爸的一個朋友！”
主刀醫生走後，陳功成打開牆壁上的掛屏電腦，發現自己竟然到了十多年後的日本東京，日期是2041年5月13日！
他立即猜到阿古門城堡爆炸時發生了時空轉換。一切都結束了……陳功成不無失落地想：自己恐怕再也無法知曉阿古人的高科技秘密了，只能在櫻花樹下平靜地度過餘生……
沒想到，日本警方很快就秘密逮捕了他，之後，日本軍方介入了調查，以各種駭人聽聞的技術手段嚴刑逼問，最終瞭解了陳功成之前在阿古門城堡內的一些經歷，乃至他前半生的風流往事……
她是他第幾個女人？陳功成記不清了。或許在第十個的時候，他就像解剖人體一樣可以熟練地讓她們進入高潮了。那些敏感帶，就像長在他自己身上一樣，他很清楚撩撥的路線，幾次撫摸、按摩、捏拿後，她就濕透了。
記不清是從第幾個女人開始，他總是在“進進出出”的時候走神，回想大學裡看過的一個實驗：一個小白鼠的大腦上連著一根電極，籠子裡有一個按鈕，只要小白鼠一碰那個按鈕，電流就愉快地沖進小白鼠的某塊腦區，然後，小白鼠就“濕透”了。它會不停地碰那個按鈕，“欲仙欲死”，直到——真的死去。
那就叫“仙逝”吧？陳功成讀過道教的“陰陽術”。他看過這個實驗後，聯想到中國古代奇絕隱秘的男女同修術——他不知道最後那些人是否也像白鼠一樣“仙逝”了。後來，他想：那些“仙逝”的人不會死裡復活，回來告訴大家這樣的修煉是危險邪僻的。而那些沒有“仙逝”、又獲得某種痛快的宗教體驗的人，則會回過神來著書，流傳後世。所以，世人只知“陰陽術”的美妙，卻不知它的陰險……
“這種事會上癮的……”他暗暗想，一邊用力地插拔。她歡快的尖叫讓他想起那些籠子裡小白鼠“吱吱”的叫聲。
那是多麼可怕的體驗，他哪裡能夠體會。她只覺得渾身像電激一樣酥麻，他的呼氣在她胸上、臉上刮過一陣陣熱帶風暴，就像成千上萬個男人從她身上穿過——那是多麼可怕的藥物。它能成百上千地增強神經末梢的感覺。
一般的春藥只是提高人的性欲，卻不能提高人的感覺能力，所以用藥的人常常失望——心急火燎地扒開對手，卻體驗不到多少快感。而陳功成發明的這種藥，可以從根本上提高人的快感。
她快要虛脫了。她永遠不會忘記這一夜的雷雨、風暴：身體裡的神經遞質逆轉錄成RNA，其中有一小段嵌入她卵原細胞核的DNA裡，就像隱蔽的攝像機將這一幕記錄下——這一段刻骨銘心的記憶將傳遞給她下一代……
窗外，布穀鳥銜來清晨的第一縷陽光——她的兒子將永遠為黎明的曙光莫名地悸動、憂傷，卻不知道這一切都源于自己的生命被播種時的那段奇異春光——在那一段被加速的時光裡，來自宇宙四面八方的射線以亙古不變的速度穿越地球的大氣層，穿越海洋、森林、房屋，穿越一切不可言說的秘密，最後擊穿受精卵裡那一段關鍵的生命密碼……
人類真是一個奇怪的物種：大概沒有多少動物會像人類一樣迷戀交合的過程，很多時候甚至不是為了完成造物主預設的目的，只是為了自己的愉悅；而另一方面，人類又總是把這樣的天縱之事當作禁忌，甚至是低下、齷齪的事情……在那些血脈僨張的歲月裡，陳功成常常思索這些問題，尤其是當他懷疑自己“風流”或者說“齷齪”的事情被同事們發現時。
他穿著醫生的白大褂，走在明媚的春光裡，回想那些“美妙”的片段，思索生命的意義，絲毫不覺得自己幹了什麼見不得光的勾當，反而覺得自己“胸懷宇宙”、超脫俗世。
直到有一天，一個聲音突然在他腦中炸響：“陳功成，你命將逝！”他嚇得不能勃起，草草地結束了那活，將偷食的禁果吐出來，一邊打發走怏怏不樂的情人駱荷。
那嫵媚的女人走後，他獨自坐在實驗室裡，四周沉寂下來，他懷疑是自己的幻覺，找出一盒藥服下去。
可是，第二次和駱荷偷歡時，那個聲音又炸響了：“陳功成，你命將逝！”這次，他嚇了一跳。
之後，他又換了不同的場所、天氣、甚至女人——嚴格按照科學實驗的原則：一次只改變一個“自變量”，不斷地探尋可能影響“因變量”的因素。但是，他依然無法勃起。他試著服用了好多種藥，但是都沒法讓那個像天神怒吼般威嚴、洪亮的聲音消失。他是一個唯物主義者，不相信有所謂的鬼神。他相信科學，相信總有一天能夠找到解藥……直到有一天，他相信自己對那活再也沒有興趣了。
那段時間，他非常抑鬱，甚至想到自殺——並不是因為不能再享受魚水之歡，而是因為他作為科學家、生物學家、醫學研究專家——卻無法找到自己的病因，他覺得羞愧、覺得自己的存在沒有價值。而且，那個聲音直到現在還不肯放過他，它說：“人類真是奇怪的物種！大概沒有什麼動物會像人類一樣違背造物主的意志，選擇自殺，否定自己的生命！”
他再也忍不住了，他對那個聲音怒吼、大喊大叫，像瘋子一樣——對，他已經瘋了！他懷疑自己得了“精神分裂症”。一想到這個，他馬上安靜下來。
“不對，我還沒有瘋。一個瘋子不會意識到自己瘋了。他只會覺得周圍人瘋了。”他對那個聲音說。
那個聲音忽然變得和藹、溫柔，它說：“是的，我的孩子，你沒有瘋，你很聰明，你的生命將因我的存在而獲得永恆的意義！照我說的去做吧！”
兩行淚驀地從陳功成臉上無聲地滑落……十八年了，從他上一次流淚到這一刻整整過去十八年了。他的母親拋棄他和他父親已經十八年了——他永遠不能忘記，九歲那年，他的母親和另一個男人坐在汽車後面從他身旁匆匆駛過，他一路地追一路地喊，直到喊破嗓子也沒有人回答。他面朝黃土，躺在地上哭幹雙眼也沒有人理睬，直到他父親將他抱回那個漏雨的小平房，輕聲在他耳邊說：孩子，這個世界不相信眼淚……
西江醫院的醫生們平時聚會時都要大聲說：醫院的陳院長是好人，因為他會為了病人痛哭。但陳功成卻在暗地裡對胡遊子的大伯胡桑說，陳院長只是在電視上做秀。
胡桑總是笑著說，即便是做秀也是為了給人留下美好的回憶。而那些不會回憶的人早已死了——因為生命只有記憶，人只有昨天，活在今天只是心理錯覺。人知覺到的永遠是已經消逝的事物，人感覺到的時間永遠落後于真實的時間。那些習慣于忘記沉默的人，胡桑感到可怕，不僅僅是因為他們可以逃避良心的懲罰，更是因為他們可以逃避生命、逃避自己的存在——因為生命的大部分都是沉默。
胡桑告訴陳功成，人的記憶是一個混沌無序的鐘，一個熵值不斷增大的耗散系統。人的記憶是主觀建構的，那些與自己現在的價值觀不合的往事會沉沒在時間深處。人早已習慣忘記那些沉默的片段。可是那些消失的生命片段，就像沉默的DNA片段一樣，它們絕不是垃圾——它們是生命本身，只要一個信號，譬如一朵杏花的暗香，就可以引爆一連串的回憶，就像地雷戰裡的連環炮，就像一場偷情，就像一段沒有好好結束的愛情故事——或者說，就像無數細胞核裡深埋的“沉默基因”，只要一開口表達，就會讓人變身成尖嘴獠牙的怪獸……
生物學博士畢業後，陳功成和別的生物學博士一樣失業了——這種事，清華大學校長也沒辦法。幸好，他的朋友胡遊子的大伯胡桑在一家三甲醫院工作，胡桑覺得陳功成很有科研天賦，便介紹他進了這個醫院的研究中心。
胡桑常常拿著一個放大鏡給各個科室的病人看眼底的血管。那天晚飯後，他看了看陳功成的眼底，對他說：“視網膜的血管不清晰，就說明神經系統可能有病變；因為，視網膜是腦皮層的門戶，而眼睛是心靈的窗戶。”
陳功成聽胡桑說這句話時眨了眨眼睛——他的眼睛是乾涸的，沒有一滴眼淚。
十一、時空曲率調節
陳功成問過胡桑這樣一個問題：假如一個人體內所有生化反應的速率提高十倍，包括：新陳代謝、神經電信號的傳遞等等；那麼這個人在一天的時間裡所感受的、記住的經歷可能會比正常人一個星期裡感受的、記住的還要多。那麼，對這樣一個人來說，他的一生雖然可能只有七年，但他的感覺可能和一個生活七十年的正常人一模一樣？！那麼，他的七年和我們的七十年又有什麼區別？
胡桑拍手叫好！覺得這是一個很有意思的問題！不過，他想得更深遠：或許有這樣一種生命，他們就像衰變的粒子一樣短暫，但是他們的運動、感覺、思維和記憶等等都接近光速。在我們地球人眼裡，他們是可憐的存在，但是他們可能在一刹那經歷一生的悲歡離合，在一個鐘頭裡建造或者毀滅一個文明。而我們這些龐然大物對他們來說，可能就像笨重的星球。從反方向去想像，或許，我們腳下的地球，乃至這個銀河系很可能是有意識的生命，只不過，他們的感覺、運動和思維都太過緩慢，緩慢到我們用一生的時間也不能覺察。而在這些巨大的生物眼裡，我們也和衰變的粒子一樣捕捉不到……或許，他們覺得我們是寄生在他們體內的細菌、病毒！這些星球、星系一樣巨大的生物，他們哪裡能夠想像我們這些“微生物”還會有自己的意識和文明！他們只能感覺到我們不斷地在他們體內擴張、侵害他們的健康……
“我們處在不同數量級的時空曲率上，所以我們雖然處在同一個時間和空間坐標點上，卻無法做任何思想上的交流。”胡桑悠悠地說道。
陳功成覺得胡桑是在講天方夜譚，直到有一天夜裡，那個神秘的聲音又在腦中響起：“陳功成，你命將逝！快去調整時間的曲率！”
在陳功成聽來：這個聲音分明在天地間回蕩，從四面八方傳來——或許，鐵扇公主對她肚子裡的孫悟空說話時，孫悟空的聽覺就是這樣的。
莫名的，那個聲音開始指導陳功成一步一步搭建“時空曲率調節機器”。他挪用醫院裡的科研經費，用了兩個多月的時間就搭建了一個可以容納兩個人躺在裡面的機器。
機器搭建好後，他先用一籠新生的小白鼠做了試驗。那一籠新生的小白鼠放進機器裡不到一個星期，就生出了一整籠的後代，有些小白鼠甚至死在了擁擠的籠子裡。然後，他決定拿自己做試驗。他喝了一口進口的葡萄酒，然後躺進了籠子裡，將時空曲率調整到正常時空的0.1倍，他戴著手錶在裡面躺了一分鐘，等他出來後，實驗室牆上的掛鐘剛好過去了十分鐘，葡萄酒在舌尖上的味道沒有一點變化。然後，他將時空曲率調整到10倍，在裡面躺了一分鐘，等他出來後，實驗室牆上的掛鐘顯示只過去了十分鐘！
他興奮極了，馬上想到自己有兩年沒有體驗過的魚水之歡。如果將時空曲率調到１０倍，在裡面偷歡１０分鐘，外面豈不只過去了１分鐘！他迫不及待地想要找人和自己一起試驗一下，費了九牛二虎之力說服駱荷去嘗試他發明的“可以顯著提高人的性生活體驗的機器”。他算好時間，在上班前５分鐘和她一起鑽進裡面，將時空曲率調整到２０倍。
說來奇怪，這一次，他成功地勃起了！正當一切進展正常時，機器忽然傳來警報聲，有人走進了實驗室！他從機器裡面的顯示屏上看到外面的景像，就像觀看慢速播放的電影一樣，他看見胡桑一點一點地推開了實驗室的門。
“怎麼回事，功成？你在看什麼？”駱荷不解地問。
“嗯……是實驗室以前的錄相。好像出了點問題。我可能要出去看看……”
“不——要——”駱荷向他撒嬌，不讓他在關鍵時刻出去。他吻了吻她，然後又抬頭看屏幕，只見胡桑一點一點地朝這邊挪來，臉部的肌肉一塊接一塊地鼓起、舒張，漸漸露出一副驚訝的表情——胡桑發現了這個奇怪的機器。
陳功成趕緊穿上衣服，讓駱荷在裡面等他。
“我馬上回來。”
駱荷笑盈盈地給他一個吻——她怎會想到，這竟是最後一吻。她在裡面等了一個小時、兩個小時、半天、一天……她在裡面使勁敲打頂蓋，卻沒有人回應，她只看到小屏幕上陳功成和胡桑以１/２０速度播放的影像，他倆一連兩個小時都在聊天，然後像蝸牛一樣一點一點挪動離開了實驗室，之後她再也沒看到他倆回來……
那天是領導突擊視察醫院的研究中心，胡桑一大早趕到研究中心。他很納悶陳功成負責的那個實驗室裡怎麼多出了一個奇怪的設備，他拿門禁卡刷開電子鎖，朝那“時空曲率調節機器”走去，結果看到陳功成一下子從那機器裡冒了出來。他眨了眨眼睛，不清楚是怎麼一回事。陳功成向他解釋說這是新進口的fMRI核磁共振儀。胡桑說要趕緊去檢查、佈置一下研究中心的設備，準備迎接領導檢查。于是，陳功成和胡桑一起跑出實驗室，去忙活其它地方的安排。等他們再回到那個實驗室時，駱荷早就斷氣了。
胡桑抬頭看了一眼實驗室牆壁上的掛鐘，快１１點鐘了——領導馬上要來了。胡桑說要打開設備檢查一下，陳功成極力反對，但是又找不到合適的理由。胡桑不容分說，按下一個按鍵，打開機器的頂蓋。一股惡臭冒出，只見裡面躺著一具裸露的女屍！她的十個指甲都已抓破，死前她一定竭力掙扎著想出去！她那張因缺氧而變成青黑色的臉痛苦地扭曲著。
“這！這是什麼！？”胡桑沖陳功成吼道。
陳功成的大腦一片空白，他只知道自己的前途就這樣完了……突然，那個神秘的聲音在他腦海裡響起：“你還沒完！你還沒完！把他推進去！把他推進去！”陳功成像一個傀儡一樣，機械地按住胡桑的頭想把他塞進機器容器裡。
胡桑奮力掙扎，只有頭部探到了機器裡面，正對著死者那張神情痛苦、青黑色的臉。這時，胡桑聽見實驗室牆上的掛鐘敲了１１下——他感覺自己的身體像是消失了，感覺非常遲鈍，而那鐘聲也像是被人調慢了２０倍！
就在這時，那個神秘的聲音又在陳功成腦中響起：“啟動１００倍加速！啟動１００倍加速！”陳功成不假思索地按下１００這個數字，然後按下啟動鍵。一陣嗡嗡聲響了一會兒，胡桑暈了過去。陳功成也一屁股癱坐在地上，他看見機器還在高速運轉。他漸漸恢復理智，停止機器運行。駱荷的屍體已經腐爛。胡桑倒在地上暈迷不醒……
其實世上本無所謂遺忘，只是因為世事紛紛揚揚落滿心底，漸漸掩蓋了最初來時的路，讓人不知如何去尋覓曾經的風景。如果把人的大腦比喻成圖書館，遺忘就像是圖書館裡堆的一些書缺失了索引，讓你沒法找到——而那些被遺忘的片段，大多還是深埋在你心底，或許在某個春天的一朵花香觸動下，就會從地底探出嫩芽。于是，你知道，你曾經那樣生長過……
人要記得自己的過去，時間線索很重要，混亂的時間順序，往往使人無法提取記憶。當胡桑的頭被壓入時空曲率機器時，他忘了自己的身體，忘了自己的時間，也忘了自己的過去。
胡桑在信裡同胡遊子描述自己當時在時空曲率機器裡的感覺：“在一個讓人沒有任何感覺的環境裡，你會非常痛苦，你尋找著感覺，尋找著可以傾聽的聲音。那聲音也許發自你內心。但真相是：聲音是靜靜地躲在你背後的人海發出的澎湃。他們悄悄地在你身旁耳語，讓你誤以為這些聲音來自你內心。于是，你相信了他們的話，你在無意識中接受了他們的觀點。你就像一滴水，融進了人海中。你相信他們在話裡暗示的事情是你曾經歷過，是在你記憶中的。”
就像蜜蜂生來就記得如何築巢，中國人生來就記得如何望月思鄉，這些都是刻錄在DNA裡的情節記憶。
“所以，DNA不僅是最好的信息載體，還是一個隱秘的留聲機，記錄了生命所經歷的許多重要情節……” 胡桑在信裡說。
那年春天的一個傍晚，胡桑坐在沙灘上，把那本書《DNA裡的記憶》合上，望向墜入太平洋的落日，在海上濺起一片片晚霞。他長長地歎氣：人的一生太短暫，又有多少時間去發現真正的世界。
十二、日本軍方的崛起
日本軍方想要知道更多技術細節。但是，不管怎樣嚴刑拷問，陳功成只是反復哀嚎，說那個“神秘的聲音”自他離開中國後，就再也沒有響起過，更不可能告訴他“時空曲率機器”的原理。于是，日本軍方只好根據陳功成口述的一些信息，摸索、研製“時空曲率機器”。最後，他們在朝鮮核戰爭爆發後的第十年試驗成功了第一個隨導彈搭載的小型時空曲率調節機器。隨後，駐守日本國北方四島的俄羅斯軍艦神秘遭襲，不知何時從天而降的導彈將他們擊沉。俄羅斯軍方懷疑是美國海軍所為，于是對駐守西太平洋的美軍第七艦隊發動突襲。從此，世界愈加混亂……
多年後，美國人才發現，當年忠實如警犬的日本人突然在多國首腦的談判桌上變得狂妄自大，甚至向美國請求撤出駐日美軍！多次磋商未果後，反咬主人的事件終于發生，駐日美軍和美國第七艦隊同時遭到日本的偷襲，這次，日本軍隊更是神出鬼沒：來無影，去無蹤；而隨時都可能落下的日本導彈毫不遵循物理定律，根本無處攔截！很快，戰火燒遍了整個東亞，而日本一直處在上風，直到阿古人的興起，阿爾法人要消滅“偷盜天火”、掌握外星黑科技的日本人……
這就是胡不歸的爺爺胡如海自幼熟知的歷史。其實到那時，“時空曲率調節技術”早已被許多權貴所利用，並不是什麼秘密，但是沒有哪個國家能夠像日本一樣嫺熟地將這個技術運用到軍事作戰上。這就好比“氫彈”與“可控核聚變”。美中俄的軍隊就像扔炸彈一樣，只能讓某個大範圍區域內的時間加速或者減速，以此造成時空裂縫，而日本卻能夠精確地控制時間加速和減速的倍率，而且是在一個很大的空間範圍內。
生于戰亂中的胡如海，畢其一生之力去破解“時間方程組”，一是為了自己的祖國，一是希望這個亂世的時空能夠回復平穩：它被人轟炸得千瘡百孔、隨時都可能崩塌。可是，他一輩子也沒有解出時間方程組。而在他垂暮之年，世界各地突然冒出所謂的“阿古人”！
阿古人其實是一些像邪教徒一樣走火入魔的地球人，他們從邊遠的山城湧出。可是，不知道他們從哪裡搬來幾十米高的機器怪物！當這些怪物靜止不動時，這些機器有點像巨大的音箱，銀白色的外殼閃爍著金屬光澤，中間有一個圓盤不停旋轉。當它們開始移動時，從肚子下面伸出幾根長長的腿，像昆蟲的觸角一樣。它微微屈腿，輕輕一躍，就像巨大的跳蚤。當它們落地時，地面微微震動。那些坦克、步兵，像石頭沙子一樣被它們撥弄。戰鬥機向它們發射空對地導彈，那些機器怪物就一動不動地站在那，任由炮彈在它們身上“搔癢”，而它們那銀白色的外殼上留不下一點彈痕——像是穿著透明的力場護罩，導彈全在那防護罩上爆炸……
最要命的，還是機器怪獸頭上探出的一根雷達狀的帽子——像天主教堂的尖頂。有時，那辮子上射出一根粗壯的光柱，像是巨大的投影儀在天幕上放映：茫茫雲海形成一面天然的屏幕，雲層上映出奇異瑰麗的圖案：色彩不停變幻，像飛舞的彩霞，像神奇的極光，像洶湧澎湃的海潮，像天堂的門驀然開啟，另一個世界向地上的人召喚！與此同時，魔鬼的音樂不知從哪裡響起，完全不像是從那怪物身上發出！倒仿佛從雲海上傳來，在群山峻嶺間合奏，在天地間回蕩！地球人的軍隊就像是聽到了宇宙深處的心跳，巨大的脈搏在他們塵埃般脆弱、渺小的身體裡跳動，于是他們扔下武器、不由自主地手舞足蹈。而那音樂總是越來越奔放激昂，節奏越來越分明輕快，那些士兵們瘋狂地舞動四肢，不停旋轉，仿佛要把手腳都從軀幹上甩掉，把全身上下的器官都拋得一乾二淨！許多士兵就這樣像散落的櫻花一樣凋謝。
這些怪物像是在篩選最強健的士兵。那魔鬼的音樂結束後，少數倖存的士兵早已在那高速旋轉中魂飛魄散，成了效忠阿古門的行屍走肉。很快，許多俄羅斯大草原上的日本陸軍就被這些機器怪物控制住了，紛紛加入阿古門、成為阿古人。莫斯科很快被阿古人佔領。就像當年的蒙古鐵騎，阿古人龍捲風一樣席捲了整個歐洲。整個世界陷入了水深火熱中……
臨終前，胡如海將時間方程組的命題、他的演算，連同那些沒有用完的白紙一併託付給了胡不歸，然後用平生最後一口氣，輕聲說：“這裡有整個人類的命脈。”
然而，胡不歸並沒有像爺爺期待的那樣去尋找方程的解。他覺得自己只是一個小人物，沒有必要擔負這個時代的使命，他只希望靜靜地過完自己的一生——如果上天允許的話，如果下一個時空突變導彈不會落到他頭頂。他覺得能夠活到青春活力散發殆盡時就可以了，能夠活到和伊諾結婚時就可以了。可是，她去了“未來驛站”。他用那祖傳的珍貴稿紙書寫的情書也沒能交給她。他是個窮人，沒法像她一樣前往未來。
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到她所等待的那個未來，就算活到了，那時他也已經白髮蒼蒼，雙目渾濁，還能看清她那如花似玉的容顏嗎？他將情書藏在內衣襯袋裡，想像著有一天在某個突然被撕開的時空裂縫中走出伊諾——她這金髮碧眼的女人，就是這樣突然闖入他平凡的世界。她的時空跳躍出了差錯，落到他那個貧寒的世界。他帶她穿越火線，前往荷蘭駐華大使館，告別前她給了他一夜溫存，就在那座五星級的空中旅館裡（她付的錢——他不無羞愧地想起）。那是他的第一次所以他刻骨銘心，那是她的第幾次她卻記不清。在他血流急劇加速時，她大聲喊“打開”，于是房間的玻璃牆變得透明，只見下面那些川流的飛車像是無數飛舞的螢火蟲……
“你可以做到的，”李宇神秘地笑著望向胡不歸，“就像當年你送你心愛的女人穿越火線，冒著被阿古人發現的危險……”
胡不歸驚訝地看著李宇：“你怎麼知道我心裡在想什麼？”
李宇笑著說：“這些我都知道，因為我來自過去，也來自未來。”
胡不歸竟然相信了李宇的話。
“為了再見到伊諾，你一定要找到陳功成的後代！是男人你就去日本！在日本沉沒之前找到陳功成那雜種的後代！我會和你一起上路，雖然我可能死在路上……”李宇站起來說，白髮在燈光下熠熠生輝。
窗外，無數升起或落下的飛屋緩緩駛過，千年古都的輪廓在濃重的霧霾下若隱若現……
十四、天意
“不能再讓那幾個地球人任意妄為了！”阿古門憤怒了，“還有那個共生人DXY60——”
“他不是共生人，”阿若隱打斷她父親，“他自己也意識到了，為此他曾經很苦惱，他其實是一個克隆的地球人——裝著共生人的記憶和意識。原本操縱他的那個共生人早就被他上級殺死了。”
“我不管！我們一定要阻止他們！我們在這個月球裡面隱藏的時間太久了！信號傳輸總是有延遲，那些阿古人的調動沒有那麼靈敏！這個叫李宇的地球人，他一定是在DXY60的暗中幫助下找到了那個胡遊子的後代！他們現在要去日本找那個陳功成的後代！為什麼？為什麼？陳功成早就死掉了——就算不死，那個地球人關于時空曲率調節器的記憶也早就被我們切割了！日本人，一定是那些可惡的日本人，我們要通通把他們消滅！讓整個日本沉沒下去！”
“父親，”阿若隱雲淡風清地發出訊號，“我覺得你已經被自己的驕傲沖暈了頭。你忘了我們阿爾法人世世代代上億年口口相傳的信條？”
“信條？那是迷信！哪有什麼上帝！哪有什麼造物主？如果有！讓他出來見我吧！我現在就要擊沉日本！讓上帝出來阻止我吧！”
阿若隱的觸鬚在真空中無力地揮舞了一下，然後絕望地停下來。
“你準備好去地球了嗎？”
阿若隱給出一個肯定的訊號。
“去吧！”發出這個訊號時，阿古門的肢體動作顯得特別沉重遲緩，他突然不忍心她離去，但是他只用了一秒鐘就切斷了心裡的牽掛。
阿若隱卻沒有一絲留戀，她知道父親此刻對她的算計……
月球表面打開了一個方形的細口，眨眼間又合上了。在這一刹那，阿若隱的飛行器已經迅速從月球中心飛到月球表面——很久很久以前，阿爾法人就看中了地球的衛星月球，這個中空的巨大衛星最適合做地球的監測站。
阿若隱的飛船遠去後，阿古門給她發來訊號：“我的女兒，你背叛了我。現在，你的飛行器將一直在地球的同步軌道上飛行……直到戰爭結束，我們取得勝利，我再帶你回阿爾法星接受長老會的審判。你的飛行器上什麼都沒有，但是有足夠的物資夠你活很久。”
“父親，我沒有背叛你。我救了你，也救了阿爾法星。你本來就不該打算在地球上發動核戰爭，如果沒有我的操縱，納粹德國造出核武器，地球人毀滅，那我們早就受到神的懲罰了！”
“古老的迷信！”阿古門震怒了，“你這愚昧的——”
“古——門——”一個遙遠空靈的訊號忽然躍出在阿古門眼前，打斷了他正要丟給阿若隱的訊號。
“父親？！”阿古門驚訝地回應。
阿德勒的全息圖像出現在阿古門眼前：“我的兒！你的女兒說的沒錯。你忘了：隨機的才是最美的。你的女兒是最美的阿爾法人。”
“父親，怎麼！？難道……”
“是的，阿若隱同我說過自己的苦惱——要暗中破壞自己父親的計劃，從心理上說總不是件容易的事情。雖然我知道以她的能力，輕而易舉。”
“輕而易舉？”
“你總是低估了你的女兒，或者說，你總是高估了自己。”
“父親！難道你也相信我們阿爾法人是神創造的？”
“沒錯。宇宙中所有的生命都是神造的。包括你看不起的地球人——他們也是神身體的一部分。就像地球人的身體會合成各種各樣的細胞，我們就像神身體裡各種各樣的細胞，不分高低貴賤。”
阿古門忍耐了一下沒有發作，四維訊息流終于緩和下來：“難道，我們只是神的工具？”
“我們是神的部分！我們就在神的體內！神分泌出我們，是為了要測算出宇宙中各個部位的參數——磁場的變化、宇宙射線的強弱……百億年間所有的變化都記錄在我們的基因裡！神只要分析一下我們的基因，就可以還原出各個時間的參數，最終推算出這個宇宙將在何時收縮、怎樣收縮，為了躲過下一次收縮要在哪裡蟄伏，以便在下一輪的宇宙爆炸後再次萌芽生髮！——就像地球上的野草，生生不息，周而復始！”
“我以為這只是古老的迷信……”
“古門！長老會為什麼要給你起這個名！就是要你這個驕傲的孩子永遠不忘記：復古而出，不二法門！”
“神既然全知全能，為什麼會造出像地球人這樣脆弱的生命，為什麼不直接造出可以遨遊太空、不怕射線、不怕真空的機器人，迅速收集各個星系的信息，反饋給他們？”
“神不是全知全能，但是絕對比你智慧萬分！你以為機器比生命更堅固更頑強？這又是你的固執性格在作怪！那些看似堅硬的機器，遠遠沒有柔弱的生命長久！要造出能夠遨遊全宇宙的機器，神需要瞭解整個宇宙時空的變量！如果神早就知道了，還需要做什麼觀測？只有我們這些生命，看似脆弱，卻能夠適應和改造各種各樣的環境！不斷繁衍，不斷壯大！而神要做的，無非是到處播種，譬如用彗星在太陽系播灑生命的種子——那一小段基因！而我們這些生命需要做的，就是服從神的安排，與道合一。”
“好吧。和機器比，阿爾法人的身體是要更脆弱，那神也不至于造出像地球人那樣脆弱的生命吧？”
“這恰恰是神的智慧所在！這些朝生暮死的地球人，不是借助共生人母體那樣的記憶庫，而是依靠書本、計算機網絡來存儲他們共同的記憶，不斷地創新、探索！總有一天要駕著人工智能機器遨遊宇宙！讀讀他們的《道德經》、讀讀他們的《聖經》，他們知道神們把地球託管給他們，他們知道‘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他們知道生命最深奧的智慧是‘與道冥一’：融合到宇宙的運動與演化中——而不是像我們這些被造者根據自己有限經驗設計出來的機器，一旦到了我們創造時沒能預料的未知環境裡，就會碰壁！神的設計看似拙劣：許多生命器官的出現只是為了一時環境所需，時過境遷後就再不會用——比如地球人的闌尾——但是，只要柔弱的生命始終能夠隨環境的變化而變化，不違背宇宙的意志，它就能夠一直記錄、存儲、傳遞宇宙的訊息！”
“父親……我不知道長老會裡有多少人相信你的宗教……”
一群鬚髮銀白的巨大“跳蚤”們突然出現在阿古門的飛船正中——那是阿爾法長老會的集體全息成像。他們一起發出令人目絢的四維動態訊息：“古門，不要輕易否定父輩！我們都聽了你父親在議會上的演講。不管怎樣，不能輕舉妄動！一定要等到深度學習、自組織的智能機器飛出地球後我們才能悄悄佔據地球。對于共生人，你一定要非常小心，之所以只派你們父女倆前往地球，也是害怕暴露目標。就在12個阿爾法日前，我們的科考縱隊在仙女星系被共生人控制的仙女星人偷襲，共生人誘捕了我們的一艘飛船，上面是我們的首席科學家，共生人很可能已經學會向未來時空的跳躍……”
阿古門心頭一震，發出憤怒的訊息：“這些只知道盜竊技術的小偷！我們一定不會讓他們在地球上獲得時空曲率調節機器！”
“讓他們得到機器也無妨。”最年邁的阿爾法長老發出憂心忡忡的訊息，“最怕他們解開時間方程組——快把你女兒放了！我們還需要她……”
十五、救世主
阿古門從四維全息投影裡望向硝煙彌漫的北京城郊。地球聯軍已經學會了人工智能和人類智能的組合，那些升級過的無人機以極其複雜的飛行軌道接近阿古門設計的巨型機器——那些機器都是模仿阿爾法人的形態設計的，外表像幾十米高的跳蚤，有十幾條腿，幾百個粒子炮眼。每當地球人的無人機接近時，那些炮眼就一齊發射，偶爾有一些漏網之魚——是那些靈感極佳的地球青年，戴著頭盔一樣的腦機接口，通過神經網線操作最前線的無人機突然轉向，完成最後一擊。但是，這些青年也要獻出生命。阿古門已經升級這些機器，讓他們在無人機突然轉向時發出次聲波干擾信號——遠在指揮室的遙控人員將收到高功率的次聲波，瞬間腦死亡。地球聯軍指揮部只好從電子競技員中不斷招募那些勇于獻身的年青人……
“弱肉強食，優盛劣汰。”阿古門給阿若隱發訊息，“如何不是神意？”
“我們不能取代地球人，只有地球人體內的基因記錄了這個星球環境幾億年間的演化。”阿若隱從地球發回訊息到月球中心。
“放心，我的女兒。我會保留最優秀的地球人，讓他們去發展人工智能機器遨遊太空，讓他們與我們和平共處。”
阿若隱仔細審視地球表面被破壞的城市、燒焦的土地、污染的空氣，不知道父親所指的“和平共處”是否又是個謊言，她真擔心阿古門已經學會了地球人的欺詐……
胡不歸很少來到這荒寒醃臢的地表，他有些後悔受李宇的鼓動。他開始懷念溫暖舒適的飛屋——雖然他那間陋室為了節能經常要切斷供暖，但是總好過在這北京冰冷的霧霾裡發抖——或許他的顫抖也是因為恐懼。不知道為什麼，地球似乎要提前進入冰川期，連廣州都下雪了。
他們準備越過火線往天津衛去，那裡有接頭的軍艦帶他們去即將沉沒的日本。胡不歸問李宇怎麼聯繫上了聯軍的軍艦。李宇叫他不要多問，他在這個世界上漂蕩了很多個地方，認識了很多想要力挽狂瀾的勇士。胡不歸還是感到他們是在以卵擊石。在被阿古人抓住、被機器怪物洗腦之前享受完人生靜靜死去才是值得的——只是伊諾，他懷念伊諾……
他抬頭望瞭望夜空，大大小小的飛屋像一個個圓圓的小月亮，緩緩漂蕩在空中，升起或落下。當他們的飛車駛出主城區後，那些“月亮”就變成了一群不停睜眼閉眼的流星。
快到前線時，一輛印有聯合國印章的裝甲飛車將他們攔下。在它的高能粒子炮瞄準下，他倆爬出自己的飛車，沿著裝甲飛車上伸出的梯子緩緩爬上去。裡面居然是美軍指揮官Don Nicol，他是一個加拿大人，和許多加拿大軍人一樣參加了中美主導的聯合國縱隊。
“這就是你說的那小子。”Don使勁地握了握胡不歸纖弱的手，轉頭問李宇。
胡不歸揉了揉疼痛的手掌，有些惱怒地瞪著前面這個渾身是毛的小老頭。
“是的，”李宇哈哈笑著說，“你可別把他捏壞了，他還要給你們做中國菜呢！”
“哦！”Don咧嘴笑著說，“中國菜！希望在我死之前可以再吃一次！雖然我只喜歡宮爆雞丁——可惜現在北京哪裡都買不到雞了！”說完，Don塞給胡不歸和李宇一人一個三明治，然後自己拿了一個塞進嘴裡大口嚼著。
“我們恐怕撐不了多久了。敵人進化的速度遠遠超過我們的想像。我們選了最優秀最有創造力的數學家、計算機專家一起研發無人機的智能程序，但是那些機器怪物動作非常敏捷，雖然有幾十米高，但是十幾條腳一起跳躍的時候就像跳蚤一樣輕巧……”Don低聲說道。
胡不歸勉強能聽懂Don帶著濃重安大略腔調的英語。（這個時代大家都懂些中文、英文。）
李宇對胡不歸說：“最早聯軍是用美軍研發的全隱形戰鬥機，所有波段的電磁波都能透過去，完全無法偵察，但是只要戰鬥機裡面的人有一點深呼吸就會被它們發現。後來那些敢死隊隊員——大多也是年青勇敢的美國小夥子——屏住呼吸飛到‘跳蚤’身下，然後才開火，一命換一機。但是後來就不管用了，聯軍只好使用‘穀裡’公司研發的‘深藍’智能飛行器。一開始還管用，但是後來他們就解析了無人機的飛行軌道……”
“谷裡公司可是集合了全世界最優秀的人工智能專家，當年谷哥公司和阿裡巴巴合併就是為了戰時所需，華來士總統和你們中國主席團強力推動軍用智能的研發——儘管許多科學家當時聯名反對。”
華來士總統是美國歷史上第二位華人總統，是第一位出生在中國的總統，這有違美國過去的選舉法——但是戰爭進行到這個階段，這個曾經去過阿古門城堡、最瞭解阿古人的中國人還是以微弱的優勢當選了。就是在他的強力推動下，中美兩軍牽頭組建了聯合國縱隊，也是在他的建議和大力支持下，中國建造了大量的球形飛屋，人們陸陸續續搬進了飛屋裡。倘若不是這樣，很多中國人早成了阿古門的傀儡。
“也只有這樣，地球人才能隨時準備著，放棄地球……”Don喃喃說道。
東北淪陷後，中國政府曾想遷都重慶，但是很快西南方也被阿古人控制了。華來士曾經建議中國組建流亡政府，遷到舊金山。但是，全民公投的結果還是以微弱的優勢支持政府繼續留在北京指揮抵抗。想要遷往舊金山的大多是富人，公投結果出來後，他們還是卷款潛逃到了美國。
Don看了看三維全息地圖上一點點收縮的戰線，歎息道：“這個延續了六千年的文明古國，怕是要徹底在地球上消失了……”
“不會的！”胡不歸沖Don說，“以前中國曾經被蒙古完全佔領，但是很快中國就恢復了自己的文明。”
李宇看了看胡不歸激動的表情，輕聲說：“在蒙古鐵蹄下，漢人還可以做豬狗，但是在阿古門的控制下，中國人會變成傀儡。”
胡不歸握緊拳、低下頭。
李宇輕聲用中文對他說：“如果你想回去，我可以馬上帶你回去。在來的路上，你一直在發抖，一直在問自己，為什麼是我？為什麼選中我？沒有為什麼，因為你腦子裡有你祖上幾代人的記憶，你現在可能無法提取，但是只要你認真去鑽研那些方程組，你一定會回憶起來……我也不清楚這裡面的究竟，但是這些阿古人恐怕都是沖你來的，他們要把你抓起來解剖你的大腦，把你做成一個活體標本關在缸裡永遠不放出來，你能逃到哪？”
“算了，別嚇唬人家小孩子！”Don用蹩腳的中文打斷他，然後用雙手抓緊胡不歸的肩膀，望著他的眼睛說：“孩子，整個世界都靠你了。”
十六、套中人
突破火線時的那場戰鬥日後常常浮現在胡不歸的腦海裡，像夢魘一樣不斷閃回的畫面，讓他無法集中注意力去學習李宇交給他的《高等數學原理》。阿古人的次聲波武器無孔不入，自殺式的打擊，讓聯合國縱隊的將士肝膽俱裂。Don開足馬力沖向遼東半島，吸引了剩下所有的阿古人自殺式飛行器，才讓李宇和胡不歸向南潛逃。逃出生天不遠，傳來一聲震天動地的爆炸聲，胡不歸才知道：Don咧嘴笑著用力和他握手道別時，竟是訣別……
不准放棄！在日本海下面潛行時，李宇不停地訓斥他，就像20世紀的中國教師嚴厲地批評學生。23世紀的胡不歸哪裡受得了。他無數次想把那些數學著作撕成碎片，但每當想到Don的笑臉時，又縮回了顫抖的手。
整個日本已成水上威尼斯，很快，他們潛遊到大阪城附近。日本政府早已流亡到美國——華來士奇跡般地說服了美國人民收留昨日的死敵。現在，只剩下一些頑強的日本武士，在阿古人先進的武器面前，就像櫻花一些隨風凋零。到處是殘垣斷壁，仿佛從唐宋穿越而來的古老建築在殘陽餘輝裡瑟瑟發抖。
“找到了！”一直盯著四維顯示屏的李宇忽然回頭對胡不歸大喊。
胡不歸放下書本抬頭看時，屏幕上出現了一個被縛在城牆上的日本武士，他的身上殘破不全，臉上也有血跡，皮膚曬得黝黑，但是仍然難掩俊秀。他的兩隻手被看不見的力場固定在大阪城的城牆上，就像耶穌被釘在十字架上受難時的模樣。
“就是他！他應該就是陳功成那雜種的後代！”李宇說。
“你怎麼知道的？”
“這裡，有一台腦電信號雷達。陳功成的腦電信號我一直留著，就像他的指紋一樣！這應該就是他的後代了！看那眼睛！看那鼻子和嘴巴！關鍵是他的腦電波形和陳功成的這麼相似！這一定是他——千一郎！”
“但是為什麼他被人綁在城牆上？”
李宇想了想，突然驚叫道：“糟糕！我們中圈套了！”
還沒說完，他們的水陸空三用飛車就動彈不得了，一道看不見的力場微波將他們抓住了。然後，他們的飛車不聽使喚地往海面上浮，漸漸浮出海面，懸在半空中。水底突然跳出一群“飛魚”將他們團團圍住——是阿古人的飛艇……
被阿古人的力場束縛著真不好受，渾身上下連個毛孔都動不了，被阿古人押送著的路仿佛永遠走不完，胡不歸有些懊悔自己被李宇鼓動、離開溫暖舒適的家：他那狹小的飛屋，他曾經厭棄它，可是現在他非常懷念。當最後一道厚重的安全閘門在他身後緊緊關上時，他想起伊諾，她是否仍然沉睡在太平洋海底的“未來驛站”？如果他死了，他們是否會把他的屍體也拋到太平洋、沉入海底？
他到底為什麼會這樣信任一個素昧平生的李宇？相信他就是自己祖先的好朋友？
經過漫長又幽暗的走廊後，他倆終于來到了一道半透明的水晶門前，遠遠地，他們看到裡面一個女人曲線優美的身影。
門打開了，他倆都震驚了！
“伊諾！”
“艾兜！”
他倆幾乎是同時喊道。然後他倆又驚訝地對視一下，很奇怪對方怎麼也認識她！？
面前這個女子在他倆人的眼裡分明是不同的模樣：一個是金髮碧眼、豐滿健碩的荷蘭女人，一個是嫵媚動人、身姿曼妙的東方女子。
“好久不見。”她開口時，倆人聽到不同的聲音，但是都像天籟一樣迷人。
“你……你怎麼會在這裡？”胡不歸問。
“這就是未來驛站。”她說，“我們需要你，數學天才，不要背叛你的天賦，不要背叛你的使命。”
“你……你不是阿古人女領班？你不是胡遊子在阿古門城堡裡的妻子？”李宇問。
她轉眼看看李宇，露出迷人的笑容：“是。我也是你那時那裡的‘妻子’。”說著，她在李宇面前幻化成另一副身形：像是從熱情如火的女人變成了素淨的秋月，眼裡還帶著幽怨……那是他在阿古門城堡裡同居的女子！
說完，她又一分為二，變成兩個女人！一個是伊諾，一個是阿古女領班。
就是他倆震驚無語時，兩個女人又合成了一個，只是在他們眼裡看到的是不同的模樣。
“就像佛經裡所說，你們看到的都是只是虛空的色相。”她笑道，“這個世界遠非你們所見。你們地球人對時間視而不見，只看到三維的物體，執著、沉迷其中，卻看不到第四個維度裡它們流變的模樣。”
“伊……伊諾……”，胡不歸顫抖地說，“你……你到底是誰？”
她對著胡不歸莞爾一笑：“我是你腦神經裡的一道電流，我是你心裡的一陣驚悸，我是你的愛人，我是你的幻象……”
“我們不會是被你抓住、活在虛擬世界裡吧？難道我們躺在阿古門的腦電床上？”李宇用手抓自己的頭髮。
“沒有，”她微笑著說，“你們就在真實的宇宙裡，只是你們眼裡看到的都是幻象。你們看到的我，只是因為你們腦神經網絡裡的共振，而這共振只因我在另一個世界裡的操作。我是另一個世界裡的暗能量。”
“暗能量！”胡不歸尖聲叫道，“你就是科學家一直研究的暗能量？！”
“難道暗能量是生物？”李宇冷冷地問。
“不完全是，我只能儘量用你們地球人的詞匯來向你們描述。我在這個宇宙裡的身份是阿若隱，阿古門的女兒。我最瞭解的，還是阿爾法人。我想他們可能更能理解我們，他們把我們稱作‘神’、‘造物主’、‘上帝’、‘宇宙之主’。就像你們地球人的《聖經》裡所說：聖靈、聖父、聖子是三位一體的。我是暗能量、是暗物質、是阿若隱。這個宇宙的膨脹和收縮就像地球人的肺泡隨著一次次的呼吸周而復始——我是呼吸。”
“所以，你到底是不是阿爾法人？”李宇問。
她轉眼望著他，問：“是什麼人很重要嗎？在這浩瀚的時間和空間裡，我和你能夠共享一顆星星，一起度過一段時間，這不是無上的幸事？”
李宇想起在阿古門城堡裡的那些纏綿往事，不禁滿臉通紅。
她似乎一眼看穿他的心事，會心一笑，說：“親愛的，想必你倆也餓了，這麼多天在海裡潛逃，肯定很辛苦。你們先跟這些阿古人去吃飯然後再休息一會。”然後她轉眼定定地看著胡不歸，說：“特別是你，你一定要好好休息。然後在這裡解開時間方程組。”
胡不歸感覺被人耍了，非常不爽地望著這個金髮碧眼的“美女”。她似乎非常善解人意地走上來拉起他的手，輕輕握著，說：“整個宇宙都靠你了。”那一刻，他的眼前立即浮現出Don的模樣，他不知道這是否又因她的一個念頭控制……
在高大空曠的餐廳裡，他們又看見了原本被綁在城牆上的日本間諜千一郎。奇怪的是，他身上的傷痕全消失了，衣服整潔，安安靜靜地坐在那裡吃著壽司。
“你為什麼會在這裡？”李宇問。
“和你們一樣，認真做著自己的事，然後就中了圈套。” 千一郎頭也不抬，繼續吃著壽司，這回答簡直就是自言自語。
李宇和胡不歸遠遠地坐在他對面，他們前面餐桌上立即出現一些中國菜：宮爆雞丁、牛肉麵等等。
“至少這些不是假的。”李宇一邊嚼一邊說，然後轉頭輕聲對胡不歸說，“嘿！你沒有和你祖上的女人搞到一起吧？”
胡不歸“叭”地一聲把碗摔下，把湯濺了李宇一臉，站起來準備離開。
“小屁孩脾氣這麼大？”對面的千一郎操著蹩腳的中文，冷冷地說，仍然低頭自顧自地吃著面。
胡不歸朝外面走，李宇沖他喊道：“不管那娘們是誰，至少她說的是對的，你一定要解開時間方程組！不然我們這個時空就要崩潰了！想想Don！想想多少人為了這個拼了老命！難道就這樣白白犧牲！”
十七、迷霧
胡不歸躺在床上，望著窗外自由自在的沙丁魚在探照燈前游來遊去，他睡不著。
這時，“伊諾”推門進來了。其實她完全沒有這個必要，但是阿若隱還是在某個遙遠的地方遙控著這一小塊空間裡的力場，讓胡不歸感覺不到“伊諾”只是個幻象，一個可以穿牆而過的幽靈。
她坐到胡不歸的身邊，讓他感覺到一陣溫暖。他用力去推她，但是卻禁不住感覺到她那柔軟的身體。
為什麼！？為什麼這只是個幻象？他懊惱地想到。
她默默地坐在那陪他一起望著窗外海底的魚群，然後輕聲和他說起古老的地球故事：《美人魚》、《牛郎織女》，也講起她知道的這個宇宙的一些故事，關于阿爾法人，關于共生人……
“我不在乎你是什麼人。但是你和許多人都有一段……”
“別這樣孩子氣。不是像你想像的那樣。阿爾法人本來就可以同時注意好幾個時間線上的進程。”
她說，她一開始也很不能理解為什麼地球人一個時間只能注意一件事情，沒辦法一心二用、三心二意。從物種早期的生存進化上也很難理解，比如一個猿人外出打獵時如果被兩隻狼盯上，當他去注意防範前面那只狼時，另外一隻狼就可以趁機偷襲他。除非兩個地球人並肩作站，或者組成一個團隊，才能夠抵擋來自四面八方的進攻。所以，她一開始覺得地球人的這種神經系統缺陷使他們努力學習相互團結合作。但是進一步的研究讓她發現，地球人只能通過振動空氣來傳遞訊號，非常低效，經常被誤解，甚至互相欺騙。所以他們也不能像共生人一樣結成親密無間的共同體。
“我一度以為你們這樣的意識形態沒有一點優勢，即不能像阿爾法人一樣並行處理、高效操作，也不能像共生人一樣共享信息、協同一體。直到後來，我才發現你們單線程的注意加工方式，最大的好處就是讓你們更容易理解時間先後順序，進而理解因果關係。因果關係本質上就是A事件與B事件在某根時間線上的順序出現關係——換句話說，你們這種注意模式，補償了你們無法覺知時間的缺陷。你們比阿爾法人更容易理解時間，又比共生人更富有個人的創造力。”
“所以，你想利用我們，利用我。”胡不歸冷冷地說。
她臉上現出受傷的表情，楚楚動人。她沒有辯駁，只是繼續陳說：“億萬年間，我們這些暗能量一直維持著宇宙的新陳代謝、周而復始，但是這幾億年來，宇宙不斷地加速膨脹，出乎我們的計算範圍，我們想要知道，這是否是因為明物質世界裡的變化，比如有人濫用時空曲率調節技術。所以，我降生在阿爾法人之間，但是發現他們其實只知道預測時間海的波動，預測不同時空的曲率變化。而要調節、要改變時間海的波動，這樣的技術，反倒是共生人在使用！但是他們根本不知道怎樣精確計算時空曲率的變化，至少在我們眼裡是非常粗糙的，雖然他們也一直想要解開時間方程組，更精確地預測時空曲率的調節變化，但是他們急于戰勝阿爾法人，早早地將這不成熟的技術應用到競技場上，最終使得這個世界的時空非常不穩定……就是他們暗中操縱陳功成去試驗研發時間曲率調節機器，想要在地球波谷期解開時間方程組。”
“既然你們的科技這麼發達了，為什麼不直接制止他們！？制止那些驕傲的阿爾法人、貪婪的共生人？！制止他們濫殺無辜！”
“這個宇宙的運行規律很複雜，我們只能做出非常精細地調整，稍微一不小心，就可能使得整個宇宙渙散，不斷膨脹下去，最終我們都會瓦解成虛空。”
胡不歸知道她再怎麼努力解釋，自己也不可能理解宇宙奧秘，于是就低頭，抱著自己的雙腿。他忽然想起李宇——“李宇不會也是你安排的吧？我現在都覺得很奇怪，自己為什麼會這麼輕易聽了他的話，離開自己的家，跑到這鬼地方。”
“我也希望他是我安排的。但是他完全是在我預料之外。關于他在這條時間線上的作用，以後自然會見分曉的……”
……此處省略五百字……
夜裡，胡不歸忽然驚醒，借著窗外透過來幽藍的燈光，胡不歸看見她靜靜地躺在他身邊，呼吸均勻，依然散發著體溫和香氣。他自然不會想到這是阿若隱設置的程序在自動控制力場和空氣能。他輕輕地撫摸著他眼裡的伊諾，回想今晚她說的話，然後又想起李宇之前曾告訴他，根據阿古門主機爆炸時的時間空間點、以及李宇和陳功成被彈射到的時間空間點、總共3個時空坐標點、12個維度信息，就可以求解時間方程組。
他們已經知道阿古門主機爆炸時的時間空間點、李宇在時空躍遷後的時空坐標點，可是怎麼知道陳功成在經歷時空躍遷後的坐標點呢？
第二天，當李宇、胡不歸和千一郎三個人在吃早餐時，伊諾突然走進來大聲說，我找出陳功成躍遷後的時空坐標點了！說完，將一張寫滿符號、數字的草紙遞給胡不歸。然後轉眼望向終于抬起頭的千一郎，說：“多虧了你跟蹤阿古人到這裡。不然我們也不會抓住你，不會知道你的祖先在林壩消失後、去了哪裡。”
千一郎以迅雷不及眨眼之勢跳到餐桌另一邊，同時從頭髮裡抽出一根細小的針向胡不歸刺去！就在針尖離胡不歸還有一毫米的時候，千一郎被定格在那裡，像雕像一樣一動不動。胡不歸嚇出一身冷汗，動彈不得。
“你們放心。在我這裡，你們絕對安全。請專心求解時間方程組。”從頭至尾，伊諾一直保持著微笑，仿佛是在看一個早就看過的劇情的重播。
胡不歸不知道，昨天夜裡他在思考怎樣找出陳功成的時空坐標信息時，能夠根據腦電波的微弱變化洞察人心的阿若隱早已派阿古人在日本各地搜集信息，根據早前從千一郎腦子裡抽取的記憶，尋找他的祖上陳功成留下的痕跡，其實這並不難，因為陳功成生前到處尋花問柳……
十八、謎底
七七四十九天后，胡不歸解開了時間方程組，那天晚上他沖出浴室，光著身子對李宇說：“我解開了！我解開了！”直到伊諾興奮地沖進來要和他擁抱時，他才羞紅了臉跑回浴室。
霎時，太平洋裂成了兩半，露出幾萬米深的海溝！在太平洋海底的這艘潛艇一下子成了懸空的飛船。與此同時，天空上出現了一個巨大的時空漩渦，一群遙遠太空的飛船通過“蟲洞”鑽入地球上空，許多飛船的殘骸紛紛墜向太平洋——那是阿爾法人的隱形戰艦，被共生人控制的仙女星戰艦擊潰……
“DXY60，你終于忍不住要現形了。”伊諾拿一個手指指著李宇說。一道看不見的射線射到他臉上。
只見李宇的臉上突然像蠟燭熔化一樣變形，他用雙手痛苦地捂著臉，許多黃色和紅色的液體從指縫間淌下。天花板上突然噴出一股水流，把他沖成了落湯雞，躺在地上動彈不得。
等水流停止後，李宇艱難地抬起臉。
胡不歸驚呼：“華來士！你竟然是美國總統華來士！”
“不，他是DXY60，原本被共生人操控的克隆人，那個共生人在背叛母體後早已被殺，但是這個克隆人依然覺得自己是共生人。”伊諾說。
DXY60一邊從地上爬起來，一邊說：“是的，我是共生人。不是嗎？人的本質是他的靈魂，而不是他的肉體！”
“你本來就是一個地球警官劉思成的克隆體，你其實就是地球人，一輩子都沒有離開過地球，你扮演過劉思成、扮演過華來士，還扮演過李宇，你明明知道自己就是地球人。”
“不！我不是低等的地球人！我不是自私虛偽罪惡的地球人！”
“這是你狠心離開葛薇的原因嗎？”伊諾靜靜地說。
“葛薇”這個詞像一道閃電擊穿了DXY60的心靈。
“因為你是高等的共生人？你真的瞭解過共生人嗎？”伊諾追問。
DXY60低下頭，一張塑封過的音樂會入場圈忽然從他內衣袋裡飛出來，上面凝著水珠。
“你就這樣珍藏自己作為人的最深刻瞬間嗎？”伊諾問，“如果你把時間方程組的解法傳給共生人，這個宇宙裡還會有更多人像你一樣迷失自我。”
“啊——————————”DXY60仰天長嘯，聲音中帶著顫抖和些許悔恨，飛船頂艙突然打開。就在這關鍵的時刻，伊諾利用DXY60神經力場中的一絲破綻將其瓦解，于是共生人再也無法根據DXY60發出的腦電信號定位，蟲洞瞬間閉上，仙女星系人擺脫了共生人的精神束縛，紛紛放下武器。所剩不多的共生人駕駛著星艦想要逃跑，但很快被阿爾法人擊落，天空中出現了幾個耀眼的小太陽、光芒吞沒了整個太平洋……
在空落落的月球中心，停著阿古門的旗艦。
“所以，你要走了。”阿古門望著眼前的女兒，發出一個黯淡的訊號。
“聖靈和你永遠同在。”阿若隱做了個玄妙的動作。
“之前有所褻瀆，請多包涵。”
如果是伊諾的話，她這時就微笑著擁抱一下她的生父了，但是他們是不流露感情的阿爾法人，所以她只是伸出一隻觸手，而阿古門也只是用一隻觸手和她碰了一下，這就算道別了。
阿古門的父親阿德勒早就猜到阿若隱是“聖靈感應”、“道成肉身”的宇宙神靈“暗能量”，只可探測不可觸摸的宇宙之主，也早就料到會有這一天：她完成自己的使命，永遠離開他們的世界。但是，他仍然感到難過，所以從眾多的觸手中伸出了兩隻最柔軟的觸手和她觸碰——這就是阿爾法人最煽情的告別了。
“我們阿爾法人並不善良，或許也很自私，但是至少不像共生人那樣虛偽，我們不會像他們一樣佔據別人的心靈。我們獨立自主，儘管有時也殺戮，但一定是為了自保。”阿古門發出平穩的訊號。
如果是伊諾的話，她會露出仁慈的笑容，但是她是道成肉身的阿爾法人，所以只是輕輕揮動觸手，表示這些她都理解。
“很榮幸成為被選中的(the chosen one)！”阿德勒發出莊嚴的訊號。那是他們阿爾法人古老的傳說，有一天，上帝會派他的獨子來拯救宇宙。只是，他們沒有想到，救世主是女的（其實這也只是阿爾法人對性別的分類）。
阿若隱對這位渾身上下銀須飄飄的阿爾法老人莞爾一笑，想起當日倆人“神會”于地球太平洋西岸附近的那個小小山城：林壩，她同時扮演兩個阿古門領班，他扮演阿古教老師“無涯子”。
“願你們好好修補時間的裂縫。”說完，阿爾法星歷史上最美的女子像霧一樣消散在真空中……
在遙遠的地球上，太平洋的海水漸漸聚攏，將裸露的地表淹沒。紅日東升，殘破的日本列島似乎漸漸有了綠意。伊諾的飛船把一行人平穩地放到了海岸上。
胡不歸問：“那些人、共生人、阿爾法人，他們不會再回來嗎？他們不會再繼續對抗嗎？”
“他們或許還會來，他們一定會對抗。”伊諾說。
“那我們安全嗎？”
“你們或許不安全。”伊諾的手上忽然出現一本巨大的《新約》，“就像你們的先人所啟示的，凡遵從神意的物種，必將在新的宇宙裡重生，而違逆的，必將在地獄裡徹底毀滅。生命的種子隨風飄灑，遍佈宇宙，有些生根結果，有些荒蕪寂滅，有些長成荊棘……神即播種，也揀選種子，以待來年新的輪回、新的天國。”
胡不歸不太明白，想想或許自己提的問題也很弱智。他其實想到了他的先祖胡遊子曾經讀過的一本科普經典：薛定諤寫的《生命是什麼》。生命難道只是神創造的記錄機？生命難道不也在創造新世界？這樣默默思慮一陣後，他又小心地問：“所以我不是數學白癡？”
伊諾笑著說：“或許不是。但是其實你並沒有給出正確的解。至少，沒有給出終極的解。”
胡不歸想了想，說：“既然你們早知道正確的解了，為什麼還要讓我去嘗試？”
“一是我想揭穿共生人，讓阿爾法人找到共生人違反星際法的罪證。二是……我想瞭解你們——瞭解你。”
胡不歸心裡有一絲感動，他鼓起勇氣想要表白些什麼，在神一樣的存在面前，儘管感覺到無力，但他還是有種尋求解脫的衝動。
伊諾默默地聽完他沒頭沒腦的講述，只是微笑：他不知道她在另一個星球的模樣，她相信他不會喜歡那個叫阿若隱的阿爾法女人，儘管在阿爾法人眼裡，她是最美的。她只是輕輕點頭，說她會記得他。
胡不歸無奈地望向那些綻放又凋落的浪花、風中搖曳的荒草，最後目光收回到蜷縮在地上的DXY60。
“這個克隆人怎麼辦？”他問。
“他已經被共生人拋棄了，我也不知道該怎樣做，他才會在這顆星球上度過他的餘生，心裡不那麼痛苦、悔恨。”
“所以，你要離開了……”
“嗯，在這個世界上每存在一秒，對我們那個世界都是巨大的消耗。”
“……”胡不歸低下頭，“嗯，謝謝你。”
“在浩瀚的時間和空間裡，能夠和你一起共享一顆星星，一起走過一段時間，是我無上的榮幸——”伊諾的聲音像天籟一樣在天與海之間迴響，她慢慢向上飛升，隨著聲音的消散，漸漸碎成無數的螢火。
胡不歸悵惘地望著空空的天空。在他身後，千一郎將一個手指放在嘴裡，像嬰兒一樣瞪著明亮的大眼睛，望著風中的星星點點……
後記
為了更好地理解阿爾法人的思維，我強烈建議大家讀下面這篇科普文章。
單身使人折壽？——科學推理分析
結婚男子的壽命總體上比終身未娶的男子更長。你們猜：這可能是為什麼？
1. 究竟
是因為有了老婆以後更開心？飲食改善了？還是……改善了？總之，是結婚使得男人生活的某些方面提高了，所以就活得久了？
當我們對一個現象好奇，想知道為什麼時，大部分人首先想到的是“中介變量”。自動地假設“結婚”是原因，“長壽”是結果。在兩者之間，存在許多可能的“中介變量”，結婚使得這些“中介變量”改變了（所以它們叫“變量”：變化的因素），最後導致壽命增加了。
中介變量用來回答“為什麼？”、解釋一個因果關係的究竟。當然，你可以繼續追問下去，比如問：“為什麼心情好的人活得久啊？”你可以進一步解釋：心情越好、血壓越穩定、心血管越好、活得越久（情感和壽命間的中介變量）等等。
任何一個現象，我們都可以不斷地深挖中介變量、乃至中介變量之間的中介變量。有時，中介變量會讓一些因果關係顯得匪夷所思。比如：結婚男子比單身漢們更容易得癌症。你們猜：這可能是為什麼？
可能是：
結婚使得男人的壽命提高，而壽命提高後，人患癌症的機率也大幅度提高了（到了晚年，癌症發病率急劇增加）。類似的懸疑還有：加拿大人的癌症發病率比中國人高。你猜是為什麼？難道是因為加拿大的空氣太好了？癌症發病率反而提高了？
2. 條件
講到這，機智如你的單身狗，可能還是不願相信，結婚可以提高男人的壽命。你還是相信“單身萬歲”，因為你目睹了許多兄弟結婚後被老婆虐待的慘狀，不相信他們會活得比你更久。這裡，審慎如你的單身狗就想到了“調節變量”。
“調節變量”就像一個“水閥”，調節因果關係的強度乃至方向。本來，結婚和壽命之間存在正向因果關係，但是當你考慮到伴侶的性格時，呵呵，我就只能負責任地告訴你：如果你娶的老婆不夠溫柔，你的壽命可能也增加不了多少（關係變弱）；如果你娶到了“母夜叉”，你的壽命還會變短（關係轉向）。
中介變量用來回答“為什麼”；而“調節變量”用來回答“怎麼樣”。當你的伴侶性格足夠溫柔時，結婚和壽命之間的正向因果關係才成立。
任何關係的成立，都是有條件的；而且往往不只一個條件。這裡的“條件”指的就是“調節變量”的恰當水平。比如說：以前很多家長認為給孩子獎勵可以讓他們更加努力地做作業；但是研究發現，必須在做完作業後立即獎勵才有效果；而且，要給以精神的、情感的獎勵而不是像金錢這類的獎勵 (Slavin & Davis, 2012)。在這裡，獎勵的時間、形式就是調節獎勵與孩子做作業之間因果關係的調節變量。
調節變量無處不在，所以我們要時刻謹慎，考慮因果關係時要更加“精細”：具體問題，具體分析，不可一概而論。比如，如果老師說：“大家要向小明同學學習，他每天早上起來都朗讀英語，所以英語成績才這麼好。”你應該怎麼想？
3. Confounds
通過結婚和長壽這個例子，大家清楚萬事萬物中無所不在的中介變量和調節變量是什麼了嗎？嗯……你相信結婚可以使男人壽命變長嗎？如果你相信，那你的智慧推理能力還有待提高……
事實上，在考慮中介變量和調節變量之前，我們先要考慮兩個事物之間是否真有因果關係。即使大量的經驗、所謂的“大數據”告訴我們：結婚男子壽命總體上比終身未娶的男子更長，也不能說明結婚是原因，長壽是結果——別把“相關關係”當作“因果關係”！
人們常常忽略無處不在的“額外變量”，尤其是那些同時影響所謂的“自變量”（比如：“結婚”）和“因變量”（比如：“壽命”）的“額外變量”（比如：“收入”、“健康”）。
收入高的男人，更容易結婚，也更容易長壽；也可能：性格更好、更健康的男人，女人更願意嫁給他們，他們本身也更容易長壽！所以，大數據顯示：結婚男子更長壽！而事實上，結婚和長壽之間沒有半毛錢關係！
許多人就是這樣被忽悠的。比如，廣告上說：經常吃燕窩的女人皮膚好。這個廣告一點不假，大數據作證！但是如果你以為“吃燕窩”和“皮膚好”之間有因果關係，那你又犯了忽略共同“額外變量”的錯誤！想想看，為什麼？
4. 因果反向
此外，可能不是結婚影響壽命，而是壽命影響結婚。你想想看：如果單身狗在30歲以前就掛了，還有可能結婚嗎？在我們調查某個人群的男人時，30歲以後才結婚的大有人在，但是也有許多是在30歲之前去世的。所以，大數據會告訴你一個結果：結婚男子比單身狗們平均壽命更長。
人們往往缺乏反向思維，總是從正面去考慮因果關係。再比如：人們總說“堅持就能成功”，因為經驗告訴人們：成功人士往往在自己的事業上堅持了很多年。可是，真的是“堅持”導致“成功”嗎？
5. 歷史存在
第五種模式和第四種有些相似，但它是從“歷史存在”的角度考慮：事物的存在與事物互為因果。
如果某個族群的單身狗們更長壽，那麼這個族群的繁殖率更低、更容易在進化史上被淘汰——最終，我們站在當下去觀察，發現剩下來的族群大多沒有長壽的單身狗。
從歷史的角度去考慮：事物之所以是這個樣子，是因為在種種歷史因素的作用後，不斷變化著的事物在當下環境中呈現出了此刻的靜止（動態平衡）。物理學上的“人擇原理”和生物學上的進化論都是這個邏輯體系。人類社會的許多現象也要從歷史動態平衡的角度思考。想想看：長頸鹿的脖子為什麼這麼長？為什麼一個族群從種植小麥轉為種植水稻後，集體主義文化可能增強 (Talhelm et al., 2014)？
6. 要做實驗！
大數據經常忽悠人，只有實驗能夠檢驗因果關係。重要的事情說三遍！
只有通過實驗：隨機分組或者隨機分配條件的大樣本實驗才能夠控制諸多潛在的額外變量，檢驗單純的因果關係。只有人為操縱自變量，才能夠確保因變量的變化是在自變量變化之後產生的，由此確立因果關係的方向，也避免共同額外變量（confounder）混淆是非。只有在確立了某個因果關係之後，才可以進一步探究其中的究竟（中介變量）以及因果關係成立的條件（調節變量）。
原本被阿拉伯人欺負的歐洲人為什麼後來這麼牛，反過來欺負阿拉伯人和東方人。《全球通史》上說，就是因為他們在近代發展了實證科學。那為什麼他們可以發展出科學，而擁有四大發明的中國人卻不能？愛因斯坦說：他們在古希臘時期建立了數學幾何的演繹體系；他們在近代確立了通過實驗探究因果關係的科學方法。
中國從五四開始喊“德先生”（民主）、“賽先生”（科學）。而正確的順序可能是：科學、民主。當一個民族有了獨立、自由、開放的科學批判思維品質，民主才有必要和可能。而科學思維最最核心的部分就是設計實驗的思維和方法。那什麼是實驗？怎樣做實驗？普通人在日常生活中也能做實驗嗎？大家可以讀讀《心理學研究方法》（約翰•肖內西等著，人民郵電出版），如果嫌麻煩，可以在網上搜索另一篇科普短文《從條件反射到實驗思維——現代教育的主旨》，先瞭解實驗思維的大概。
7. 後記與提高
世界上有很多哲學思想，而科學實證主義只是其中一種，而且是比較年輕的一種。我相信科學實證方法。但是，至今還有許多學者、乃至哲學教授質疑科學，大家可以從我說的第5個方面“歷史存在”的角度想想：這一社會現象為什麼存在？
為什麼要先講“中介變量”？因為“調節變量”通過“中介變量”發揮作用（例如：伴侶性格通過影響情感、飲食等起作用）。要考慮因果關係涉及哪些“調節變量”，先要考慮“中介變量”。事實上，科學的發展，根本上是對中介變量（機制）的研究不斷深入。
中介變量是否可以無窮深究？這是哲學問題。我只是一個科研工作者。
胡草漫
2018年7月 于杭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