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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平洋戰爭末季,日本人戰敗後撤走回國。之前他們恣意的搜刮,走後留給台灣的是一片悽慘境況。社會景氣寒冷民生凋蔽,因此,家家生活過得十分清苦。特別是在鄉下農家,與都市裏的中低階層,每日三餐有個白米飯可吃,那可就很幸福了。至於餐桌上的配菜,陽春且又少得可憐。

在當時流行一句話:「有菜脯根咬鹹就可偷笑了。」說真格的,有些家庭連菜脯根都沒咧。斯時境況可說家家清貧樣樣皆無,民生凋蔽苦不堪言。那時候家家的餐桌上,最常見到的是野菜,或者自家種的蔬菜,利用開水汆燙沾鹽水下肚,連醬油也買不起的家庭,比比皆是。

我們家可幸運多了,三不五時外婆會送雞蛋給我們加菜。雖然數量不多,但我們已經很滿足了。外婆家養的是蘆花雞,羽毛黑底白點十分可愛。牠所生下的雞蛋個頭大,蛋黃橙紅秀色耀眼。外觀看起來好好吃的樣子,令人一看就會口水滿腔。

通常,母親用它作蒸蛋,加水後份量增加,每人都可分上幾湯匙,人人有吃皆大歡喜。父親帶便當上班,最好的菜色就是他最喜歡的太陽蛋。所謂的「太陽蛋」,它就是將蛋打下鍋之後,只煎熟一面留下紅紅蛋黃,看起來還真像太陽哩。

家中如有客人來,蔥花蛋或荷包蛋是敬客的無上珍品。不管太陽蛋或荷包蛋,經常用醬油調味。客人一離開飯桌,弟妹們就會搶那盤底殘留的醬油拌飯。某次一位花蓮來客,他是前來委託父親介紹工作的朋友。這位朋友相當白目,連蛋帶那醬油吃個精光。結果這位客人,就被弟妹們列為不歡迎的來客。

我煎荷包蛋的技術還算可以,記得剛初學煎之時,因為翻面時間拿捏不準,經常端上桌來是面目全非的荷包蛋。儘管如此,弟妹們都很捧場,個個吃得盤底見光,涓滴不剩。後來么叔教我煎蛋要領之後,從此我煎出來的荷包蛋,雙面金黃且還會爆漿咧。

么叔的煎蛋技巧一把罩,他除教我煎荷包蛋之外,還教我煎蛋包飯和蛋包麵。一般的蛋包飯的做法,是將飯先炒好再煎蛋以包裹之。么叔教我的方法,卻是蛋與飯攪拌一起,調好味之後才下鍋慢煎。

蛋汁六分熟之時,這才用輕輕敲鍋柄使它成形,再用鍋鏟輕捲。將它捲成檸檬兩頭尖形狀的蛋包飯。蛋包飯成形且成熟之後,起鍋裝盤澆上蕃茄醬或咖哩醬,一盤好看又好吃的蛋包飯,大功告成矣!

某個春天,父親買回來七、八隻來亨雞,飼養在竹編的雞欄裏。這群來亨雞紅臉白毛,長相十分可愛。牠們的生蛋率可圈可點,每隻雞都很爭氣,所以,我們家天天有蛋可吃。父親喜歡用牠的蛋生拌牛奶喝,母親喜歡吃水煮蛋。

我們幾個小傢伙,有時喜歡吃荷包蛋,有時喜歡吃散蛋。散蛋裡多半加蔥花,或者加蝦皮,有時候會加上乾蘿蔔絲或蘿蔔乾。各取所好,輪流上場,這可忙壞了主廚的我,常被弟妹們的喜好與相爭弄得暈頭轉向。還好我也耐性去面對,所以,每回皆能泰然完成任務。

雞蛋在台灣十分普通,但它可以做出許多營養好吃的菜餚。我佳績淡之吃法多元化,或煮或煎、或炒或炸、或滷或生吃、方法之多且可各憑所好。早年它是餐桌上的佳賓,之後各家的經濟改善,它卻成為可有可無之伴菜。

此一時彼一時也,因為社會經濟起伏不訂,所以,它的地位起起伏伏。我之所以不厭其煩的談它,實因它與我的感情十分密切。尤其看到後生討厭吃蛋,或者拒絕吃蛋,我還真替它們感到不平哩。

老三經常得說,媽媽對蛋十分公平,不管雞蛋或鴨蛋,一旦到她手上,就可化為媽媽味濃厚的蛋料理。「媽媽的味道」就是全天下最純樸的口味,它也是世界上最雋永的滋味。

除了對蛋較惠料理之外,媽媽的烹煮方法沒有啥麼花俏。有嘛,就是那些濃濃得令人眷戀的滋味罷了。一些平凡的食材到其手中,細心的拼湊之下就可化為天下美味。儘管這些料理簡單撲素,它卻能夠深深的抓住家中每個人的胃囊。

離鄉背井的遊子們,無論他走到哪裡,「媽媽的味道」永遠是他們最為懷念的滋味!而這種對媽媽味道的眷戀,不論人種不論膚色,只要是人,對於媽媽味道能夠一腳踢開者,如我跑遍各州的人眼裡,從未見過有這種拒絕媽媽味道的人。

北歐的挪威人最直接,他們經常的將媽媽的味道解釋為:「無可奈何之食物」(Utterly Foods)。我曾問過我的商業朋友,為何對媽媽的味道會有如此之說法?他笑著對我解釋說:「因為媽媽的料理是家中的唯一,不管它好吃還是難吃,家人都得乖乖的吃進肚子裡。」

他邊說邊將雙手向外一攤,那付表示著無可奈何的神情,令人見了為之莞爾不已。家母十八歲那年嫁入我家,在娘家她是個嬌嬌女,廚房家事全未親手動過。新媳婦三朝入廚作羹湯,一座大大的三眼大灶,就已讓她看傻了眼。動起手來拈冷怕熱,舉手投足都不自在而亂了手腳。

一頓飯弄了下來,灰頭土臉不說,好不容易做好的一頓吃食,卻讓家人個個吃得眉頭猛皺。菜料不是太鹹就是太淡,飯也煮得半生半熟還外帶焦鍋。梅干菜扣肉裏的梅干菜,切得刀刀連綿不斷。用筷子挾起一筷如似長旗飄飄,讓挾菜者感覺十分尷尬。

喜歡開玩笑的大姑,挾起來大呼「揚旗囉!」全桌人聽了轟然大笑。可是小姑出面打圓場,她也挾一筷小心捲起來,她口中也說:「捲旗囉!」一頓飯就在這種尷尬轟笑中結束。後來,母親常將這些糗事說給我們聽,我們也都以哈哈大笑回饋她老人家。

母親的料理手法別具一格,調味與佐料之運用大而化之。她最喜歡的辛香料包括蔥薑蒜與蒜頭,五香粉胡椒粉或其他的調味粉很少使用。季節臨當大蒜上市,我們家的各色料理都有青蒜搭配。

新薑出土鮮嫩口感不錯,那麼盤盤菜色或湯水裏,全都是刺鼻的生薑味道。九層塔與紫蘇是她的最愛,酸甜苦辣她對之沒有成見,但對辣椒她卻有所偏見,除此之外,任何香料她都是來這不拒。

她的切菜方法隨心所欲,切塊切丁或切條,全憑她的當時心情來決定。所以,在我們家吃到的菜色,同樣的菜會有不同的切法同時呈現。大塊魚大塊肉是客家人的習慣刀法,母親頗得真傳行之不怠。父親曾要求她修正剁法,她卻振振有詞的說:「這樣才不會被笑怕人吃嘛!」

父親殷殷叮嚀,一勸再勸,母親卻是依然我行我素,最後父親拿她沒法子,只好任由她去做懶得再說甚麼啦。馬鈴薯、蘿蔔、南瓜、蕃薯、切丁切絲外觀順眼,下鍋煮起來也容易熟透。家母對這些菜類不管是青炒或打湯,她一律都以滾刀法對付。尤其她在料理這些菜時,喜歡將它們握在手中,以快刀剁塊下鍋。

中年以後的母親,下廚機會越來越少,我的任務卻日漸加巨,直到老妻進門之後,我才大大的鬆了一口氣。之後,媳婦一個個進門。家母樂得輕鬆,從此不再下廚矣。不過,若是逢遇家人聚餐之時,她還是會下廚露兩手,做出一大桌的家常菜,讓家人回味回味一下母親的味道。

老實說,母親的廚藝並不怎樣,但因家人一直都在她的廚藝薰陶之下,別無選擇的吃慣了她所做的菜色。一吃再吃之後習慣成自然,遂爾創造出母親特有的滋味。因此若要讓我詮釋「媽媽的味道」,坦白說,我還是蠻贊同挪威人的看法:「因為媽媽的料理是家中的唯一,即使再不好吃,我們也得將它吃下肚子裡嘛![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