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一次,一場喪禮再度讓我看清了這家庭的荒謬和不合時宜。我很難再用純然「尊重差異」的角度面對這宅子底下發生的一切;更可悲的,喪儀中被歌頌的都是她的苦、她的忍,而絲毫沒有一件普世價值是由她的個人特質所成就,且唯有她能成就。

  我甚至記不起這麼多年了,身為她眾多孫子女之中的一個,究竟有沒有一回見到她是笑著的?

  我和外婆並不親近,不僅因為每年碰面的次數比和父親的媽媽碰面還要少,更因為每一次碰面,我們總是沒有幾句話能聊。她是一個不識字、不接觸電視廣播,也幾乎不踏出家園一步的舊時代婦女;除了每日住的屋子和自己種的田,一輩子簡直連隔壁庄都很少涉足。我不能理解她,從來見不到她笑,於是幼時的腦袋自然而然解釋為外婆家有鬼。直到她離世的今天我才明白,那鬼事實上是我心裡的鬼;有如恐同者面對未知的族群那當下,面對人煙稀少近乎沒有生氣又總是漆黑無聲的「外婆家」,裏頭還住了一群我根本不曉得他們的腦袋想什麼而仍堅持己見的老人,我簡直怕得要死。

  某種程度上我的恐懼其來有自,因為外公過世前的三年到五年間,外婆的失智症急速惡化。先是思路封閉、記憶接續不良,慢慢地從相關性最低的人們開始遺忘。忘了有那麼多孫子女,接著忘了住在遠方的女兒及女婿。到後來她的記憶中只剩下丈夫時,外公便是離開一刻都令她無助、侷促不安,而這當然帶給年過八旬又患點白內障的外公極大負擔。外公過世沒有幾年,她也因癌末而離開,但對我而言她的人本身就是鬼,是我心底最害怕的那個模樣,那種人生結局。

  我不只一次在這個家庭──我母親的原生家庭之中──看到世界的荒謬,看見一個不快樂卻仍故步自封、拒絕走出去的女人,也看見這女人的孫輩之中竟然有人有能力靠自己治癒童年創傷,甚至我的不少表兄弟姊妹還擁有碩士學位。即便沒有如今龐大的童年創傷的書籍輔助,我也不僅一次意外於人腦──也就是我的腦袋──相對於失智症患者的奧妙。不僅因為我能使用至少三種語言,單憑我識字,腦中處理過的資訊量已經和外婆有著驚人的顯著差距。深入挖掘真心話,我可憐她,卻也絲毫不同情她,禁錮她的固然與時代、父權脫不了干係,更可怕的是她的腦被形塑為認同壓迫婦女的一群,以至於她活著時即便顯然不快樂,卻更不願走出那個被時代認同著、被族群接納著的牢籠。那恐怕才是我心裡真正的鬼,有如外婆活著時並不像個人──因她的腦中不存在人性,反而像個思路過分單一的殭屍。

  事到如今我分析她、猜測她,不過是希望藉由她遺落在世界上的一點徵兆,拆解她透過我母親刻在我身上的世代遺毒罷了。一路看著她無知覺於丈夫的離世,無知地快速遺忘親眷與人生大事,最後仍是無知地走入地底,我曾以為她的不痛是幸福的,如今卻深深害怕那樣因遺忘世界而反被世人忽略的結局。相比於外公離開時造成的悲慟,外婆離世可未曾帶給子女過多的傷心。是啊,她的一輩子都在拚命隱藏自己,在丈夫身旁,她是永遠沒有話語權的生產力來源;在村子外,她是從未被允許獨自離家的老嫗。如今就是死了,也激不起過分浪濤,只剩下淡淡的漣漪,悄悄從子女和幾個兒孫的眼底滑落。

  據稱能使用二種語言以上的人腦,因神經元彼此不斷創造新的連結來重組語意,很難發展為嚴重的失智症。或許令我懼怕的不是失智或遺忘,無非是身體的記憶早在幼兒時期已接納了父母給的全部所有;會愛與不會愛,被愛與不被愛,那些年少時來不及深入思考和辯證的,到了人生的盡頭竟已來不及抵抗。我不希望只用「不勝唏噓」籠統地作結,只是面對不停襲舊的人們啊,我又能創造出什麼新的詞彙來描繪甚至形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