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起來,這件事對我而言,沒有任何直接的關係,單純是參與過罷了。豈料世事運行,總有其奇妙的軌跡,本該從那天之後就與我無關的事,卻在多年後調任現職單位的此時,又產生了特殊的連結。
這天,我收到了一份轉介而來的毒品溯源案件。個案叫阿七,已滿18歲,休學中。從輔導資料上看,沒有任何跟追溯毒品有用的資訊,除了一個「疑似施用日期」之外,什麼都沒有。為了了解他的成長背景,我做了一些簡單的初步調查,發現了一些有意思的事。
其一,他的入出境狀態顯示的是「出境」,且在幾年前就出境了,目的地是一個毒品、槍枝氾濫,也是詐欺犯罪集團隱匿蹤跡的好地方。推估他的年齡,他出境時還只是15、16歲的少年,去那裡做什麼?
其二,我從他的家庭背景,看出了一些端倪。阿七父親的名字趁人不備地衝擊我的視覺神經,眉頭一蹙,心頭更不由得一緊:這跟「那位」,是同一個人嗎?我再三進行資料比對,發現阿七的父親──
狀態為死亡。
散布在腦海中、原本毫不相干的訊息,瞬間都串連起來。原來幾年前所參與的那場公祭,那名角頭老大正是阿七的父親。阿七在他父親身故後不久,便出境了。當時阿七的父親,是因為道上的仇怨而招致殺禍,猜想阿七當時是被送出國避風頭的。一再臆測的後果,就是導致這些疑問不停在腦中縈繞,甚至萌生更多的問題,比如他在當地是如何生活的?後來為何回來?又為何不是「正常地」回來?
這些,都只能與阿七當面聊清楚了。
哪怕是承受了其他同齡人一生也不會遭遇的驚濤,阿七的外表並沒有比同齡人成熟多少,仍是一般18歲少年模樣,但他的眼睛裡卻隱含一股銳利的鋒芒,也許他極力掩飾,卻難以斂藏。那股眼神就像海上的獵鳥,盤旋、等待狩獵目標,一擊中的。阿七的話不多,對我頗有戒心,儘管我以輕鬆的語氣及聊天的語境,試圖去探索他背後的經歷,終究不得其門而入,最後只能制式化的詢問,我問一句,他答一個,絕不多言,甚至含糊其詞。
我問他有關於毒品的事情,他的語氣顯得堅決不已,堅稱從來沒有碰過毒品。坦白說,我是相信他的。就算他曾經真的施用過,那也是過去的事,與現在無關,與未來更無關。法律上來說,對他也進行不了任何懲罰,畢竟就我國的少年政策而言,保護、輔導遠遠大過於懲罰。既然阿七堅持沒有碰過毒品,也就沒有毒品來源的問題,何況也沒有任何具體的證據,這部分的調查也暫時作罷。
我對阿七前幾年的遭遇還是比較感興趣的。我問:「你幾年前去東南亞,結果你現在回來了,為什麼還是顯示『出境』狀態?」阿七搖搖頭,也不明白。我直接問他:「你是不是……」
「坐桶子。」阿七很迅速地截斷我的發問,顯然他知道我想問的是什麼。「坐桶子」是台語用法,偷渡的意思。現行的偷渡,幾乎都是以藏匿在私人漁船夾層空間內的方式,去規避海岸巡防人員的查緝。阿七接著說:「我的護照被扣走了,只能坐桶子回來。」
「被扣走了?」我進一步地問,但他只是點點頭,沒再多說。
「在東南亞都是誰在照顧你?」
「我有一個親戚,為了躲案件已經躲很多年了,我就是去找他。」
「這段時間曾經發生過什麼嗎?」這時他明顯沉默了一會,說:「……有。」然後又說了一個字:槍。
……阿七的人生可真是與硝煙形影不離呀。
「發生什麼事?能說嗎?」我試探性地想探究他在東南亞到底發生了什麼,但阿七的眼珠子轉來轉去,半晌後他搖了搖頭,不打算說。順帶一提,打從一開始,阿七的眼睛就四處流轉,從沒正眼跟我對視過,表情也相當冷淡,沒有什麼起伏。
「那他現在人呢?還在那裡?」我轉而問起他那位親戚,他卻說:「沒有。跟我一起被抓了,現在在關。」
阿七的故事到這裡也算告一段落了。說起來,阿七非常平淡地述說著這一段普通人一輩子不會擁有的經歷,彷彿這件事對他來說微不足道,但我卻覺得不是這樣的。阿七願意透露的實情,肯定省略了非常多動魄驚心的過程,我不知道他是如何看待這些事,又是把它們放在心裡什麼位置,我跟他的這段談話,就是記憶的挖掘,而纏繞在記憶上的情緒,也被一併提取,無論是恐懼,或其他的什麼。
歷經父親的殺身之禍、跑出國避風頭,再逃回臺灣,他的成長過程充滿了火花與硝煙。此刻我反而希望,他在國外的那段時間,過得並沒有那麼槍林彈雨。我問阿七未來打算做什麼,但沒有得到一個明確的答案,幾句祝福後便送他離開了。
阿七的父親生前,就有穩定的產業與勢力,如今這些產業與勢力歸向何處,我不知道。況且,幫派、地方勢力之間的關係錯綜複雜,也自成一定的默契與文化,阿七還年輕,想必不會這麼快進入權力核心,我由衷期盼阿七可以完全斬斷這些瓜葛,遠離爭鬥,過過平凡人的生活。
他短短的青春歲月已被燃盡,別再承接上一代人的紛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