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漫長夜中,或許唯一醒著的,是褪盡風華的鳳凰木,縱使擁有無法褻玩的強韌身心,卻無法抵禦潮襲而來的,既冷漠且漆黑的,偌大孤寂。因此,有人必須拋擲時陰,以身邊冷澈的頑石釀酒,儘管成品混濁粗劣,仍要一口飲盡,讓血液奔流著褐黃色的瀟灑。然而,一定也有人選擇以渺茫的肉身釀詩,在鴟梟獨鳴、昏鴉哀啼的河畔,胸懷遼闊的淒楚,不加猶豫,投身汙穢的湍流,無畏充滿矛盾的漩渦,只求沉澱內心的平和和白純,能被千年的歲月慷慨地過濾並保存,化為一杯散逸淡香的清酒,靜候有緣人淺酌。

  千年之後,沒變的是柔和的銀月和深遠的長夜。而人事已非,國土不存,所有「痛楚」煙飛灰滅。在每一個朦朧的夜晚裡,記憶是最不可信的妖精,恣意穿梭於每個人的夢中,試圖串起一個個片段的訊息,打算混淆人們心底的「過去」,只為了創建人們熱於追盼的「未來」。這很荒謬。真正的長夜,是只容許秒針偶爾喧囂的獨裁者,而唯一享有豁免權的,是一顆漂泊著浪漫的詩人之心。流浪了千年之久,他曾詢問過普魯士般的藍天,也曾親涉女神寄身的河江,卻找不到棲身之地。儘管雙眼迷茫,瀰漫著灰黑的雲霾,遮蔽了視線,他也從不放棄引吭高唱清音──對著一群連青苔也不願攀附的冷石。

  我想我是理解他的。在十數年前拋棄功名利祿的那刻起,我該走的路徑便充滿了泥濘,無法向一切罪愆「屈」膝;縱然一路上銳石橫列,放眼望去是不能「平」的艱辛,依舊得赤著雙足痛快地踏去──只求無愧於心的那份凜然詩意──或是響徹天地的剛直詩義。在每個悠遠的黑夜裡,擁有一至兩個夢想是合理的奢求。但如何將耿介的執著釀入長夢,託於一縷溫和的南風,以求送往無垠的遙遠邊際──這樣豪壯且哀愁的夢,是凌越時空能達成的悲願嗎?

  千年之前,詩不曾真正死過,只是靜靜地酣眠,讓葉片以蒼茂染身。千年之前,他遭受多少譏讒,左遷荒野,最後投江殞命,徒餘多少哀傷?千年之後,縱然逐漸被淡忘,他依舊以詩的靈態活著,在多少幽冷的夜裡、多少愁悵的記憶中,伴著杪杪蟬聲獨自飄盪。而我絕不能讓他一人孤單。從十數年前的那一晚,繁星拉下夜簾起,他無法完成的夢便是我賭注殘生的光芒!雖然這戰鬥的滋味嘗起來十分苦澀,但流過咽喉的剎那,我深深明瞭,詩正在喉頭靜謐地閃爍,就算僅是一瞬,勢必得將這閃光傳遞到比永遠更遙遠的天際。儘管一己微渺如將熄之篝火,也要不斷死灰復燃,只為了將詩的真純及不悔的正義,以純潔的歌音響徹雲霄,並從容跨越,難以盡頭的時空屏障。




p.s或許那個人的存在,是我信念的奠基者。每當詩人節時,我總要確認自己的信念,是否純澈如昔。而多年來,我從不想放棄。戰鬥到死,這一點是不變的。而我要活下去,絕不能輕易倒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