週四 7月 01, 2004 11:13 pm
幸有我來山未孤
大概是小時候住處近山的關係吧，打開窗便瞧見橫躺的山嶺，遮擋了大半個天空，那印象沒法磨滅，到現在連夢裡也常看見山，就像一束無言的約定。
入夜，橫臥的山像極一隻黑暗巨獸，年年月月守在窗戶前。吃完晚飯，有時愛枕在窗沿看黑魆魆的山，山的輪廓便印在墨暗的天空上。山脊不時有亮光閃動，是一口射燈，慢慢移動，知道有汽車在行駛，自左向右，穿過幽道，駛過鐵橋，走經狹窄多彎的小路。其實山上的車道我在日間也曾走過，可以想像夜行司機每一處高低曲折的景物……不一會，汽車燈光越來越暗，直至隱沒在右方山嶺的盡頭……然後再待另一輛汽車駛過。這樣看著看著可以看很久，小小年紀的我，對那片黑黝黝高低起伏的神秘大山，充滿著好奇心，又似很熟識，清楚他的愁嗔喜怒。
夜越涼，山越靜，山頂的電視發射塔閃爍著黃澄澄的射光。這時思緒飛馳，小小的腦袋禁不住紛思雜想，把遠山那朵亮火想像成兇獸的眼睛，迴視間彷彿轉動凌厲的怒目，擇人而噬；不幸這想像都在夢中展現，常夢見大山化作龐然巨獸，兩眼漾著獵殺的兇光，搖搖兀立，滿山滿谷的樹叢就是棕褐的毛髮，然後碩大無朋的軀體緩緩的踱步過來，走動間山搖地擺，沙塵揚飛枝葉掉落，「咚咚咚」，宏響直灌入耳鼓……怎會聽到聲音了，這念頭剛在腦際閃過，一位陌生男子跑過來把我帶走；霎時我們便在樹林中逃亡了，或者，在縱橫交錯的街道中穿梭，甚而，在走不完的樓梯上奔跑。不要問我他是誰？我不知道，每次當我們無路可走，惶恐無助依偎在一起，意識模糊之際，我便會從渾身冷汗中驚醒，迷亂中雙手抓空，他在我懷中消失了，什麼也沒有，這麼近卻那麼遠，如虛似幻的感覺一直持續到再入睡為至。可是，到天亮時什麼也記不起了，恍惚迷離間，只知道他昨夜現身，和山一起進入我的夢中……
偶然，會夢見大山崩塌；整座山先是搖晃一會，然後細碎的石塊像滾雪球般從山頂滑下，聚小成多，形成一排碎石浪潮翻湧而下，衝倒山間的樹木叢林，捲起灰白的塵土一拼下墜，那隆隆巨響遠遠傳來，竟是清晰可聞；山脊崩毀，山線的輪廓隨之變形下垂，漸漸矮塌，碎石亂竄奔流，翻翻滾滾的沖積到山下，直向我家的窗戶席捲過來，沙石煙塵堆疊成幾層樓高，拔山倒樹的轟隆而至，聲勢嚇人；然而，每次總是危急關頭時他出現了，一把拉著我往後奔跑，一忽兒便置身野外－－天烏地暗的荒野，地平線無限的伸展眼前，天地間，除了背後萬馬奔騰的砂土浪牆和慌忙逃命的我們，沒有活動的東西。我們拼了命的跑，我跟不上他的速度，被拖得跌跌撞撞，最後他背我，我腳下輕飄飄地，他背我竟然跑得更快，聽到他的濃重的吸呼聲，聽到他疾步奔行的踏響，一下一下敲進心扉，像演奏著一首戀之樂章，極目無盡的天與地就在眼前，驀然一陣幸福感湧上，想到「地老天荒」四個字。我不認識他，面目依稀可辨，連話也彷彿沒聽他說過，但沒關係，我知道他在，伏在他背上就安全了，就算走到天涯海角也一樣。
驚醒……
山崩地裂後結果怎樣？我們逃跑到何方？到底能否存活？一直沒有答案，每次都在逃亡中驚醒，從來沒有終站。
或者逃亡沒有在山崩中完成，卻在其他場合伸延著，然而都在夢中……不知他是誰，認不清他的臉，只知道是他，在夢裡我們都早就相知相識了，今生如此，來世也一樣吧。只要有山的夢他就在，他是山的守護精靈？
山在日間和夜裡面貌不同，夢裡同樣變化多端。現在住處不近山而靠海，沒有夢過海，或許有一天，海會取代山作為我做夢的素材吧。但，千萬別發惡夢，我不要海變成怪獸，寧可山崩地陷，讓他再度在夢中背我去天之涯、海之角，或者稍停片刻，讓我看清楚他的臉面，聽聽他的聲音，一句說話也好。
……倘若入夢，容許我問：是你嗎？我們又在山裡見面，你要帶我到哪裡？
